第二卷 火水未濟
十一 廣陵散
黃昏時分的廣陵城,原本,是凄清寂寥的。最后一抹落日的余暉潑灑在南墻根兒上,恰似一蓬血淚。
少逸走進廣陵城的時候,一名淮南道左廂兵士正在南門口張貼安民告示,“節度使高駢,聽信奸人呂用之妖言,致使淮南道生靈涂炭、忠良蒙冤,左廂都知兵馬使畢師鐸將軍順應民意,揭竿而起,率眾聲討左右莫邪都以拯淮南道于水火之間,廣陵城不日將由宣歙觀察使秦彥將軍接管,眾父老鄉親但安居樂業,不必驚恐!”
這時一聲箏音淙淙,淚滌紅豆,遠處隱約有佳人唱道:“鸞飛遠樹棲何處?鳳得新巢已稱心。紅粉尚存香幕幕,白云初散信沉沉。情知點污投泥玉,猶自經營買笑金。從此山頭人似石,丈夫形狀淚痕深。”
少逸暗暗稱奇,放眼望去,原來是“嵇康閣”外的廣場上,一對夫婦正在賣唱,一旁圍了一大群民眾,皆為箏音所感染,或頓足扼腕,或搖頭嘆息,有的眼角竟悄然濕潤,清淚欲滴。
那少婦嬌妍不可方物,櫻唇傾吐,醉人耳目,她方一曲罷了,她的少年夫君又自悲吟道:“舊嘗游處偏尋看,雖是生離死一般。買笑樓前花已謝,畫眉山下月猶殘。云歸巫峽音容斷,路隔星橋過往難。莫怪詩成無淚滴,盡傾東海也須干。”
那男子唱罷,一時憂傷難遏,竟自啜泣嗚咽。這時圍觀的眾人皆默默解囊,將銀錢置于那少婦身前的“羅敷盤”內,然后不言不語地悄聲離去。少逸亦是心中一動,從懷中,掏出大小兩錠紋銀,滾灑盤中,心底發出深深嘆息,圈起漣漪重重。
轉身離去之時,只聽那男子隱隱道:“玉娥,咱們在廣陵城唱了三日,盤纏也差不多湊夠了,明日辭別了周大俠,便從此離開這淮揚傷心之地罷!我們去錢塘好不好?”
少婦臉上漾起一絲幸福的曙光,隨即卻又黯然道:“益之,玉娥如今已是殘菊敗柳,卻又怎能再陪你西湖泛舟?”
男子將她摟在懷中,捉緊她的柔荑,用盡全身氣力吻她櫻唇,將少婦的疑慮消融在一片軟語呢喃:“莫失莫望,勿忘我!……得近玉人纖手子,砑羅裙上放嬌聲。便死也為榮。玉娥!不要離開我……(伏一)”
三日后,廬州,敦化堂。
“少逸,廣陵城內如今情勢如何?”楊行密問道。
“高駢已被畢師鐸囚禁,宣歙觀察使秦彥入主廣陵,自稱權知淮南節度使,以畢師鐸為行軍司馬,宣歙軍、淮南道左廂兵馬,再加上募集的新兵,廣陵城現有兵力近三萬五千人。”少逸一五一十地答道。
“哦,秦彥、畢師鐸在廣陵只募了不到一千新兵?”
“嗯,據我所知,廣陵城的民眾似乎仍對高駢念念不忘,尤其呂用之、張守一出逃之后,高駢麾下舊部依然希望此君能洗心革面,東山再起,畢竟他才是名正言順的水族淮南節度使。對了楊叔叔,那呂用之、張守一后來如何處置了?”
“哼,左右莫邪都的那些個殘兵察子,皆是些奸邪紈绔之徒,于我廬州而言,不啻一鍋禍水。呂用之、張守一這等宵小奸佞不除,難泄我江淮民憤!我已吩咐了神福,明日午時,腰斬于狗市口。左右莫邪都的人,統統遣散,一個也不許留在廬州城!這還算是我土族既往不咎,便宜這幫畜牲了!”楊行密情緒頗為激動。
少逸不禁拍手稱快,喃喃道:“公道自在人心,淮南道總算為蒙冤受屈的黃損夫婦出了這口氣!”
“甚么黃損?”楊行密訝道。
“呵呵,山下有澤,損;君子以懲忿窒欲。楊叔叔快告訴少逸,我的天地玄黃訣何時才能練到‘黃裳’之境哩?”少逸笑嘻嘻地打岔。
楊行密更是一頭霧水。
幸好這時李神福進來稟報,“楊帥,土族一千戰士集結完畢,加上九千廬州軍,共一萬人,整裝待發!”
“好,傳我將令,廬州軍以援救淮南節度使高駢為名,明日午時斬呂用之、張守一以祭帥旗,準時開拔廣陵!”
第二日午時,隨著楊行密一聲令下,呂用之在眾目睽睽之中被攔腰斬為兩截,廬州軍民皆拍手稱快,歡呼雷動。李神福領一千土族戰士為先鋒,張同為行軍司馬,李釗延為隨軍坼堠先行,楊行密則親率九千主力大軍尾隨殿后,以雷霆萬鈞之勢殺奔廣陵。唯獨少逸不知所蹤,張同臨行前三問楊行密,楊行密皆含笑不答。
廣陵城北,山光寺。
月明星稀,夜黑風高,貓撲鷹翔。
少逸搭在東南墻角,朝寺內張望,正自尋思海東青周寶的糧草藏在哪兒?
這時南墻邊兒黑影一晃,月光下,已有人趁夜闖入山光寺,少逸心想,這一趟,來山光寺偷焚糧草,難道竟有人不謀而合,捷足先登?
正自嘀咕,只聽西院禪房一聲鷹擊長空的呵斥,“宗衡小兒好大膽,居然敢在我海東青眼皮底下夜闖山光寺!”“來坎”之氣破空而至,“海天一啄”蓄勢待發。
少逸不由倒吸一口涼氣,暗自慶幸,“還好方才沒有貿然闖入!”
黑衣人嘿嘿一笑,亦是以“來坎”之氣護住全身,不退反進,身形迅即向北墻游弋,擺出一副盡速逃跑的架勢,海東青周寶得勢不饒人,銜尾追襲而去。
這時少逸悄悄從東南墻角繞到西面,偷偷溜進了海東青周寶的懸壺禪房之內。
他一進禪房,只見迎面神龕上寫了四個大字,懸——壺——濟——世!
底下有一個青色蒲團,蒲團右面不遠處有一個香爐,依稀尚有煙火,左面不遠處則有一個蔚藍色的酒葫蘆。
少逸頓有所悟,靈機一動,一搖那酒葫蘆,只聽咕嚕一聲,神龕后面徑直打開了一扇暗門,隱隱有通道入內,少逸也不猶豫,一捧香爐,身形如行云流水一般,魚躍而入……
“秦宗衡休走!”“海天一啄”不遺余力地呼嘯而至,直噬秦宗衡后背,意欲一舉斃敵。
秦宗衡一咬牙,將畢生“來坎”之氣統統聚于后背,似欲負隅而求一線遁走之機,只聽“砰”的一聲,秦宗衡口中一蓬鮮血,卻兀自獰笑道:“海東青中計了!”
一支狼牙棒透墻而過,直刺入海東青周寶右肩。
北墻之上,血跡斑斑,似乎隱隱一個“坎”字。
一聲嗷嗷,狼牙抽出,“用缶”之氣割脾剜心而來,海東青周寶跌坐在地,肩頭血如泉涌,難以置信地道:“塞北蒼狼孫儒?”
而與此同時,懸壺禪房之中煙熏火燎,有僧侶呼喊道:“著火啦!”
秦宗衡正自狐疑,一人鷹翔而來,自地上抄起奄奄一息的周寶,向東而遁。
狼牙銜尾而至,兀自不肯放過到口的獵物,等待它的,卻是青木橫槊回撩的朵朵冰中之焰。
似乎,有淚花隨風而落,在那火焰之中隱隱哽咽,悔恨地凋謝!
“小施主,方才是你放的那把火么?”周寶的聲音微弱至極。
少逸愧疚地點點頭,眼淚徑滴在周寶臉上。
“你是何人?奉何人之命來燒糧草?”周寶卻自微笑著問道。
“我叫少逸,廬州楊行密叔叔要討秦彥、畢師鐸,取廣陵城,唯恐久攻不下,秘遣我來燒周大俠在山光寺儲藏的糧草!”少逸像一個犯了錯兒的孩子,不敢撒半點兒謊。
“哦,廬州刺史楊行密果然深謀遠慮,不愧為昔日土族三大長老之首,若果此人入主廣陵,則淮南父老幸甚!”彌留之際,懸壺禪師斷斷續續地說了最后一句話,“少逸小兄弟,煩你替我給杭州刺史錢鏐帶一句話——就說,海東青有負錢王所托,先行駕鶴——淮南道有楊行密在,錢王萬不可輕取,切記!”言罷含笑涅槃而去。
廣陵。
秦彥、畢師鐸比肩而立,凝視著城南李神福所率的一千土族精銳。
“楊行密欺人太盛,昨晚山光寺的那一把火,定然是他命人放的!我廣陵城堅墻高,他恐我久守不戰,于是遣人焚了二哥所屯的糧草,意圖斷我后路,二哥至今不知所蹤,必是兇多吉少,我畢師鐸今日定要于三軍陣前親自斬殺眼前這所謂的廬州第一猛將李神福,給楊行密一個下馬威,讓他血債血償!”畢師鐸咬牙切齒道。
“畢將軍,素聞李神福乃昔日土族第一勇士,萬不可輕敵。我再七千宣歙精兵為你掠陣,務必全殲李神福所部。”秦彥有些不放心。
“哼,我淮南道左廂一千弟兄,以一敵一,足夠收拾李神福,節度使多慮了!”畢師鐸信心十足。
“弟兄們,隨我出城!”在畢師鐸的呼喝之中,原淮南道一千軍馬率先魚貫而出廣陵城,身后的七千宣歙兵顯然跟不上左廂大營的行軍節奏。
三軍陣前,畢師鐸一馬當先,口中高喊道:“李神福聽著,你可敢與我畢師鐸單挑?”
李神福一夾胯下“飛黃”,策騎而出,拱手抱拳道:“畢將軍有此興致,神福豈敢不從?請教了!”
“來坎”之氣貫注巨靈長斧,畢師鐸搶先發難,咄咄逼人,他的斧技源自水族前輩高手程咬金一脈,氣勢頗盛。
李神福依舊不露神色,手中長槍舞得滴水不漏,他的天地玄黃訣已默默精進到了“括囊”之境,最擅防御。
他身后的張同看在眼里,不禁頻頻點頭,默默念誦道:“括囊無咎,慎不害也!”
三板斧過后,“來坎”之氣明顯有所衰竭,他的寒冰真氣尚未突破“助枕”的瓶頸,故此無法將手中家傳巨靈斧的靈力發揮得淋漓盡致。
李神福趁此良機,不擊則已,一擊必石破天驚。
一道炫目黃色光圈由小而大,自槍尖揮灑而出,直籠向畢師鐸身前。
畢師鐸長斧遠水難救近火,驚惶之間,胸前已被李神福玄黃真氣掃中,喉頭一甜,嘴角溢出一絲鮮血。他心叫不妙,慌忙調轉馬頭,長斧在身后劃出一道弧線,以阻李神福追擊。
張同見狀,一聲霹靂喝道:“畢師鐸敗啦!”
“弟兄們,隨我沖進廣陵城!”李神福令旗一揮,一千土族戰士勢若猛虎,發起沖鋒,和淮南道左廂大營短兵相接。
七千宣歙兵剛剛跟在左廂大營的屁股后面出了城,陣腳未穩,一聽到“畢師鐸敗啦”,連忙爭先恐后地往回撤,兵荒馬亂之中,自行踐踏,慘不堪言。
左廂大營雖是淮南道身經百戰的勁旅,但群龍無首之下,立時被李神福的一千土族戰士沖得七零八落。
李神福、張同趁勢率眾掩殺,一直追擊到廣陵城下。待畢師鐸逃歸城內,閉了城門,清點人馬,八千人馬損失了十之七八,尤其原淮南道左廂大營的一千精銳,幾乎損失殆盡。
此時的廣陵城外,楊行密大軍已到,聞聽捷報,大喜過望,立即下令除北門之外將廣陵城三面圍住,令李神福率一千土族戰士在南門外休整扎營,撥給張同三千人在東門外扎營,親率六千人屯駐城西。三路互為犄角,只圍不攻。
半月之后,眼看著廬州城的糧車從西面源源不斷地運來糧草,而廣陵城內并無積糧,秦彥的兩萬多宣歙兵每日耗糧卻是城外一萬廬州軍的兩倍,“城中乏食,樵采路絕”,秦彥、畢師鐸再難堅守,于是只得硬著頭皮率領一萬二千人出西門與楊行密主力會戰,廬州軍三路合攻,眾志成城,再度大獲全勝。這一仗,秦彥的宣歙兵近乎全軍覆沒,“積尸十里,溝瀆皆滿”。
等秦彥、畢師鐸率殘兵逃回廣陵城,大部分招募的廣陵新兵都悄悄投楊行密軍中去了,秦彥、畢師鐸內憂外困,四面楚歌之際,為了防范高駢舊部在廣陵城內嘩變,秦彥竟然自作主張殺掉了高駢,并其全家同埋于一坎,其行為令人發指。楊行密聞訊,令士卒全身縞素,向廣陵城大哭三日。此舉一箭雙雕,盡攬淮南道軍心民意。
半年之后,城中糧盡,連草根樹皮都吃光了,士卒百姓餓死大半,秦彥、畢師鐸只得放棄廣陵城出走。待楊行密率軍入主廣陵之時,城中幸存的百姓止有數百家,皆羸弱不成人形。
蔡州的秦宗權聞聽此訊,幸災樂禍之際,命其胞弟秦宗衡、麾下大將塞北蒼狼孫儒引大軍渡淮,意圖趁此亂局,在淮南道分一杯羹。
淮水南岸,一馬平川。
落日的余暉灑在馬鞍之上,孫儒眼望著一萬蔡州軍浩浩蕩蕩地渡過淮水,心頭情緒也自猛龍過江,不可遏止,脫韁野馬一般地縱橫馳騁起來。蔡州軍尚未渡淮,秦彥、畢師鐸便率眾來投,自淮南搭起浮橋,愿為塞北蒼狼向導,這一切,不能不令他躊躇滿志。
他身旁的秦宗衡卻絲毫沒有察覺這種變化,兀自患得患失道:“畢師鐸乃周寶三弟,狼兄此舉,只怕是引狼入室啊!”
“山光寺之事,你知我知!那些和尚我當夜一個不留,死無對證。你還擔心甚么?”孫儒嘴角掛著一絲冷笑。
“只是那周寶究竟死了沒有?救他的又是何人?”秦宗衡始終做賊心虛。
“哼,海東青中了我的狼牙噬,絕活不過一個時辰!至于救他的人么?多半是楊行密的手下,如今畢師鐸與之勢同水火,所以宗衡老弟,你就不必杞人憂天了,此事萬無泄漏之理。昔日神策三英之中,如今畢師鐸碩果僅存,此人熟知淮南道兵事地理,他為向導,我軍必如虎添翼。”孫儒一臉厚黑,不愧為“塞北蒼狼”。
廣陵城。
楊行密獨立城頭,眼見滿城尸首,遍野哀鴻,心頭,久久不能平息,不能夠!
自己當初以援救高駢為名,欲取廣陵,誰曾預料,功成之日,竟是這般景象?
“行密有愧于,淮南父老!”他的內心,開始陷入深深的自責。
“稟楊帥,最新探馬回報,秦宗衡、孫儒率一萬蔡州軍渡淮,與秦彥、畢師鐸殘部合兵一處,正向廣陵城開拔。”李釗延洪亮的聲音傳來,打斷了楊行密的思緒。張同、李神福亦緊隨其后,相繼上了城樓。
“哦,有沒有打聽到少逸的消息?”楊行密似乎對眼前氣勢洶洶的蔡州軍不感興趣。
“沒有,自山光寺糧草被焚之后,海東青周寶和少逸皆不知所蹤!”李釗延嘆道。
“此事定有蹊蹺,不過我默運天地玄黃訣,能感應到玄黃鼎的靈力在東南一隅,他該安然無恙才對!”楊行密自言自語道。
張同眉頭一皺,亦緩緩嘆道:“唉,少逸這孩子,也不知他去了何處?”
眾人沉默良久,李神福出言轉移話題道:“楊帥,秦宗衡黃口小兒,不足為慮,只不過塞北蒼狼孫儒素來以心狠手辣著稱水族,他與秦宗權師出同門,其獨門秘技狼牙噬剜心割脾,兇殘無比,此番秦宗權遣他師兄親來淮南,看來是志在必得了!”
楊行密沉默半晌,一語驚人,“傳令三軍,盡速退出廣陵,梁寶(即張同),你領兵兩千,速回廬州,將我土族家屬及愿意追隨的廬州父老鄉親撤往長江以南,神福,著你精兵五千,去取秦彥的老窩宣歙,務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速戰速決,我自領八千大軍殿后。強龍不壓地頭蛇,畢師鐸是知兵的人,淮揚是他老巢,廣陵不宜久留。哼,咱們就且把這座孤城留給孫儒、秦宗衡,跟眼下這幫虎狼之眾捉捉迷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