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彼美淑姬,可與晤歌。
——先秦《東門之池》
第一次見到嬋一,在警察局審訊室。春和景明天氣,江南幾日多雨水,遠處黛色青山,霧靄彌蒙青苔幽碧。很像聊齋書里,妖精入熙攘繁華的世間,蠱惑凡人的橋段時畫面。古山若有若無飄來孤笛聲響,泠泠如玉碎落石臺。
她恬靜安寧坐在那里,穿真絲白底斜襟上衣,繪古典花鳥魚蟲圖案,黑絞花盤扣領口。清瘦身骨細長眉眼,微微噙著笑意,如同傳統古典水墨畫中的雅致女子。
纖瘦身體被鉗制在清涼干凈的反射白日光的不銹鋼椅子上,皓腕鎖進手銬里動彈不得。她面容中沒有恐懼憂愁,只是淡淡蘊含一股自內而外的寧靜力量,像遙遠古老的東方。
逮捕緣由是故意殺人罪。后來嬋一告訴澤芝,她沒有想害人,只是要把明珠放進男子心臟。
審訊沒有結果。出乎所有人意料,受傷男子被搶救后并不指認她。警方軟硬皆施也沒有從嬋一口中發現任何破綻,于是不準她睡覺,只要閉眼就往臉上澆冷水,夜晚經常聽到走廊里其他審訊室傳來電警棍的啪啪聲和喊叫聲。正常人折磨三天就近乎崩潰,但她足足堅持五天五夜,最后休克搶救。
她可真狠。看救護車行駛出視線,澤芝聽見身旁獄長低聲自語。
嬋一在那不眠不休的五天里。總感覺要有血液從喉嚨里流出來,脖頸線條延伸至后腦勺都麻木恍惚,思想有些停滯。像醉酒狀態,只有這種時候身體才能放松,卻又充斥著興奮感。她擅長克制,隱忍,堅承。即是這股勁,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的那股勁。
案件沒有任何線索,嬋一無罪釋放。警察局委派澤芝作為她監督刑警,對她進行長期觀察。
【二】
“別的小伙子都為了保衛文明穿上軍裝打仗去了,你就不慚愧么?”
“我就是他們要保衛的那種文明。”
——羅素
嬋一讀大四,古典舞專業。下學期幾乎沒什么事務,于是回到江南家宅。
這座院落色調是溫暖的紅棕,后花園種植碧翠云團松柏,悠悠一派古意,保留清末民國風格。適合播放鋼琴曲。剛到這里時候,嬋一從漫長車程的恍惚睡眠中醒來,入目斑駁夏天的蒼綠樹影,麥金明媚陽光。
她九歲到十二歲都和外婆生活在一起,住在溫暖干凈的江南小院里,早晨吃藕粉糊糊看天氣預報,中午放學后穿過靜謐蜿蜒的街巷,開門看到棕木餐桌上紅橘色胡蘿卜絲炒肉,碧青色炒時蔬。后來舉家移居海外,現今國內只留嬋一獨自,等待大學念完后去國外讀研究生。
開始在古鎮做臨時舞蹈老師,給孩子們教授形體課和古典舞。下午閑暇會在老式支架餐桌旁看書,吃餅干喝茶,眼前整個畫面飽含暗淡而深邃的對比度,有種寧靜雅致的真實感。
晚上開車和朋友去鎮子外街市,吃巧克力蛋糕,買牛奶和燕麥回來。洗漱后躺在床上,還不到十一點半。翻來覆去很久都沒有睡意,夜晚又多夢,大概是認床。
白天偶爾也很恍惚,看到這里的廚房,忽然就怎么也想不起來大學城市中經常住的廚房長什么樣子,然后記憶里以前住過的很多個房子的樣子混淆在一起,一時之間就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哪里,幾歲,現在是幾幾年。
這種不知所措的感覺就好像,漫長午睡一覺醒來,外面金紅落日余暉照耀在城市之間,雙眼朦朧起來,分辨不清到底是早晨還是傍晚。
每周末照例和澤芝通話,詢問回答日常。
你有過前科。
嗯。
為什么熱衷血腥。
醫學上有一個名詞叫做‘放血’。對絡脈瘀阻不通引起的病癥,用刺血療法清除瘀血,達到活血化瘀目的。
菀陳則除之,出惡血也。
高中曾有過艱難時期,生活跟心緒方面受過創傷,因為某些原因無法與人傾訴,于是想辦法獨自化解。我很壓抑,特別想將刀子刺進自己皮膚。渴望劃破光潔柔軟肌膚,看寶石紅血液逸流出來。發現這種方式既能使自己快速冷靜,又無聲響不會被發現,不給別人帶來麻煩。不必牽扯到親密的人和自己一起受苦。他們也很累,不想再讓他們難受。
所以我偏愛一切暴烈的東西,那種交織忍耐與刺激性的痛苦,尤其熟悉,于是非常享受。
剛認識的人都說我端著。其實沒有端著,只是以前很多該笑時候不能笑,該哭時候不出聲,該生氣時候要忍著,所以養成現在樣子。也想過要變得放松,這樣別人會更舒服一點,但說實話有些困難。所以后來覺得,說我端著就端著吧,倒也顯得坦誠。
為什么不選擇表達。
傾訴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套用赫爾曼·黑塞的話來講:一個人若要完全理解另一個人,大概必須有過類似的處境,受過類似的痛苦,或者有過類似的覺醒體驗,而這卻是非常罕見的。
人們無法共情于一個異類,就像理所應當的覺得奪取生命的人就是蠢蛋,違犯法律的人不可饒恕,小化到生活中則是不能理解的行為即錯誤。共情異類會導致人們某些賴以生存的邏輯破碎掉,然后一切就變得不可理喻起來。
高中時期開始寫字,也不算孤獨,而是找到生活的出口,就像沙漠里的小動物,有點渴,在找水喝,僅此而已。文字夾雜混亂,閃耀,香煙,夏日,少女,紅唇,地獄,淪漪著美和悲傷,隨世界一起下墜。寫情欲,寫迷人,寫危險,也寫天真和善良。
我的罪惡同樣也是我的繆斯。
沒有給日常生活里的人閱讀,怕別人把我當成怪物。
你其實可以相信我。
我相信你。
但是每次涉及深入問題,你就周旋過去。
你憑什么覺得你能毫不費力地從我這里汲取想要的因素。這世界上沒有一樣東西是不需代價就可以平白無故獲得。你好奇我,又不想制約其中,想隔岸觀火。憑什么?沒有被我纏繞著拉入生活里的人,沒資格窺探我的生活。要么和我一起享受折磨,要么滾開。
【三】
/遇見一個高級意識的愛人需要很大福報/
并而
/一個溫柔、赤誠、抱有善意、愿意付出承諾與犧牲的人,也許可以與任何一個人相愛/
——書摘
春日周五傍晚,澤芝立在宅門口,提著黑色金屬拉桿箱,手臂肌肉緊實,皮膚被曬成麥芽糖色。他在西藏考察完畢,買最早日期航班飛回,開越野車來到這里。嗨。嬋一。你好。
他站在碩大越野車旁,背后群山峻嶺落日渾圓,周圍紅墻黛瓦鮮艷耀眼。黃昏時分夕陽光線溫和,卻呈現金橙燦爛的明亮。澤芝處于其間,仿佛景物一部分,與之同散發出清冽、高遠的氣息。
這個男人十分堅毅,有足夠力量引領她。這是嬋一再次見到他后的直覺。
他們居住于水鄉古鎮,早晨七點起,晚上十一點睡,作息規律。一日三餐按時好好吃飯,魚米青菜,紫薯芋頭。她飲食清淡口味偏寡薄,他便跟著她一同吃粗糧和蓮子百合糯米粥。有時也從集市購買燒雞蝦仁,搭配油麥或空心菜作為午飯。
澤芝近期工作是整理編輯西藏考察案例報告。之前幾日文字工作陸陸續續收尾,打印圖紙,包裹郵寄,每天都十分忙碌。4月9日上午7點半開始審核,12點閱讀完最后一章節,工作結束。靜坐于椅子很久后才慢慢緩過來,身心變得輕松。
為慶祝順利完工,嬋一給他燉紅燒豬蹄。
先用冷水加姜片料酒焯豬蹄去浮沫,再另起鍋燒油倒冰糖炒糖色,然后放入生抽、桂皮、八角、香葉等等佐料,最后加水沒過豬蹄煮開轉中小火燉煮兩小時,等到肉質軟嫩酥爛就可以出鍋。連同湯汁澆在白米飯上吃簡直太美味。
午睡醒來,房間整個氛圍彌漫著古舊紅棕的溫暖色調。廚房燒燉豬蹄香味沁溢出來,花椒、香葉、桂皮、八角。他坐堂屋讀日本作家的小說集。玻璃燒壺水煮沸,喝燙口熱茶。這位日本作者構建的世界美得毫無道理可言,甚至不在人類道德范疇之內。
/到了將近三更的時候,明明沒有起風,壁龕里的畫卷卻晃晃悠悠地搖了起來,七郎偶然往畫卷一瞥,卻見那畫中美人正從畫中飄然抽離出來。
?
七郎自然是嚇得一身冷汗。但在七郎嚇得一身冷汗之前,美人已瞬間來到書桌旁邊,在七郎的面前深深地低頭禮,同時嫣然地開了口。這一切都是在一瞬間完成的,所以這么寫來便有些矛盾,是但在七郎卻是連好好吃個驚的工夫都沒有。那美人如此說道:
?
“妾身不意來到府上,幸蒙大人寵遇,且容妾身與大人同居房中,不勝感激。現今得以恢復本來面貌,也正是承蒙大人對妾身的深情厚意所致。”
?
七郎現在高興到了極點,一句話也說不出。他拽住美人的手,一把將她拉到身前。這不是幻覺,眼前確確實實是有重量有香氣的女人的身體。而且在那唐式輕羅下,這身體正因情熱而發著燒。事已至此,就沒必要急著上床了,首先最重要的是當場定下誓約,以便之后可以一次又一次地享受美好的長夜。為此,七郎喚來了侍女,命她去準備些美酒佳肴,然后對微微發出香汗的美人勸起了酒。
?
“說起來,還沒問你是哪里生人?”好像訂立婚約一樣,七郎忽然間換上了毫不客套的語調。
?
女子回答道,“妾身名翠翠。父姓崔氏,乃是魏國崔季珪的后裔。先祖世代居住在金陵老宅,直到前朝成豐初年,因偶遭洪賊之亂...”/
傍晚雨下得很大,凜冽清爽雨聲聽起來非常舒服。晚飯后去街巷酒館喝冰鎮桂花釀,金黃甜滋滋的米釀囊括獨特果木香。嬋一在旁邊自顧自地安靜吸煙,夜晚清爽空氣縈繞著幾絲辛辣煙草味。
微醺著濱江散步,走過紅粉綺麗合歡花樹,黯淡陰影里襲來絲縷濃郁芬芳。偶爾也熏香得讓人微微眩暈。傍山金橙圓月貫穿整條河面,波光粼粼。她抬頭望向他濕漉漉的眼睛,莫名心里又浮又燥又清凈。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澤芝說這種感覺使他想起小時候。一到暑假就回去北方鄉野的奶奶家,成片金黃稻田、綠樹蔭涼以及蔚藍天空。陰雨天會把方木桌搬到門廊古道里,他和哥哥弟弟圍坐在一起喝熱粥,看外面淅淅瀝瀝的雨水順著黛色魚鱗瓦嘀嗒落下。
晴天黃昏時分特別美,那時候村莊還不發達,公車都是藍白色鐵皮,一天只有一趟。所以山野村莊都保留著明清古意,一抬頭就是色彩艷麗花紅柳綠的雕花牌坊,描畫麒麟送子娘娘。
再仰頭便見了青山,那時候山上還有茂密松樹,棕褐老樹干,墨翠云朵團針狀葉。傍晚氛圍是粉紅、金橙、郁金香紫的,悠悠然彩霞漂浮半邊天,另半邊是渾圓落日夕陽。
母親家的文化風格和父親家幾乎是山海之別。在外婆家吃飯,總是熱鬧喧囂,大家不亦樂乎地聊天,氣氛活躍歡樂,讓人心里喜滋滋地,說話也是比誰聲音大誰就能占領主角地位,氣氛更像是華麗的歌舞劇團。
在奶奶家吃飯,大家都含情脈脈,溫文爾雅,夾菜時也是觀察著彼此動作,揣摩大家誰喜歡吃什么,就自己少吃讓對方能多夾菜,更偏向傳統溫柔的古典家庭。
【四】
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
——《壇經》
澤芝。我一直很向往少數民族的地域。向往遼闊 豪爽 不羈 自由。
/西北偏北 羊馬很黑/
/你飲酒落淚 /
/西北偏北 把蘭州喝醉/
/把蘭州喝醉 你居無定所/
/姓馬的母親在喊你 我的回回 我的心肺/
/什么麥加 什么姐妹/
/什么讓你難以入睡/
/河水的羊 燈火的嘴/
/夜里唱過古蘭經 做過懺悔/
/誰的孤獨 像一把刀 殺了黃河的水/
/殺了黃河的水 你五體投地 這孤獨是誰/
這是十六歲讀過的詩。
好。嬋一。我帶你去西藏。
【五】
“So..why you always up so late ?”
“World’s asleep more room for thoughts.”
那..你怎么總是這么晚上線?
世界陷入沉睡后,有更多的思考空間。
——《真心半解》
澤芝開越野車離開南方小鎮,駛往西北高原。從杏花煙雨江南,到彩旗風馬藏地。
他習慣單手握方向盤,另一只手嗑瓜子,在崇山峻嶺間穿梭。但并不顯得有浮躁感或者輕挑,相反坐他的車使人感覺安穩妥帖,具備一種難言的從容自由。
放下瓜子雙手握盤代表準備超車,越過前面車輛后又繼續單手駕駛。他身上這種自在而沉穩的氣定神閑讓人覺得安寧。
任何輕松都是經過繁復訓練獲得,他說之前經常出差高原艱險地域,連續開車六小時也正常。沒有辦法,來這種地方工作的人少,只能一個人當兩個人用。
遇到山體滑坡也是常事,當下迅速判斷哪種方式更安全,快速沖離行駛過去還是留在碎石滾落的路前,前行也許會被落石砸到,停留的原地也可能山體破裂,致使車輛滑下懸崖。
澤芝曾親眼目睹過周圍車輛跌落無影。那可都是人啊。剛剛車里坐的是鮮活生命。
灰黛柏油公路上經常能看見穿暗紅藏袍的僧人,皮膚黝黑五官清整,眼神飽含某種敦厚透徹的明亮。有那么一瞬間,嬋一覺得大家應該都是認識的,或許在很久很久之前,或者是上輩子。
兩旁大片青綠草甸如同厚重地毯,星羅棋布地坐落藏族傳統建筑和神秘廟宇,其間散落土黃牛群與棉白羊群。藏族建筑色彩頗為鮮艷,也許為點綴辛苦繁重的體力勞作。
旅途風景優美地方,他會靠邊停車。從漫長行程中打開車門,倏忽聞到寒涼清澈外界空氣。所有事物都呈現遼闊廣袤無垠,山川,蜿蜒公路,云朵,蔚藍蒼穹。心臟“嘭”地瞬間被釋放,如同冰山崩塌般清亮透徹。萬物與吾心一體。
嬋一穿板栗色針織毛衣與藕粉蓬紗裙,喜悅著漫跑旋轉在青橙草原,蓬松紗裙隨風洋洋灑灑。澤芝舉起相機面對她。過來。我為你拍攝錄影。
嬋一。我偶爾心里很亂。是那種想要好好地認真生活但不知所措的知識空缺感使內心有些焦灼。
在這個時世里:你需要有必備的集體意識與為人處世能力,來盡你作為家庭成員、社會一份子的責任。你也不能讓集體意識吞噬掉自我感知,要保持清醒、獨立、自由,建立和完善一套成體系的價值觀、生活方式和個人風格。
你還要實事求是地面對客觀,意識到世界的真相可能是殘酷的,也應該理解復雜的社會問題不只有一個視角,所以努力觀察與分辨各種事物和人的共性與特質,再看不同類型導向的結果,方便以后預判。
這世界有章法可尋。但是嬋一,我辨別不清楚你的靈魂。
因為我沒有靈魂。澤芝。
厭倦這個時代,冷靜審視和思考周圍的一切。也沒有覺得不妥,也沒有什么特別喜歡的地方,只是蒼白平淡地注視著他們。
很多人真的高估了自己的靈魂。在這個時代,一個年輕人聊靈魂,我覺得真的相當愚蠢,因為近現代發明的所有東西,都是讓你不要有靈魂。誠然,我也不配這么評價別人。我算個什么東西。只不過是胎生肉長的凡人,沒有大善,也沒有大智。
一個思考性太強的人是很難過的。因為他對任何事物都懷著質疑和批判眼光去看待。腦袋里要觀察和分析的東西太多,這個人是快樂不起來的。所以他們中的一部分人開始試圖和這個世界融洽相處,隱藏起自己的獨特屬性,學習正常人的樣子并假裝成他們。
【六】
[曾經,人類有四只手、四條腿、一個頭、兩張臉。
當時人很快樂、很圓滿,以至于諸神害怕人類過于美滿而不需再敬拜神。
于是將人一分為二,讓分裂的我們再在世上痛苦地游蕩,永生渴望我們另一半的靈魂。]
——柏拉圖,《會飲篇》
下午時分抵達拉薩旅館,優雅古老的一棟家族營業的大宅,保留上世紀的流行裝修風格,拱頂懸掛一盞水晶吊燈。房間色彩鮮艷擺放藏族裝飾,偶爾從窗戶飄溢進來樓底堂屋供奉的檀香氣息。木床雕鏤繁復吉祥的花紋,白色床單枕頭干凈整潔。
她用清水將臺面擦拭一遍,然后把物品從行李箱拿出,洗好的衣服晾曬起來后,靠在墨綠百葉窗邊點燃一支煙,安靜放松地吸煙。窗外是湛藍無云的春日西藏天空。
他帶她去當地特色小飯館吃藏族飲食,酥油糌粑,琵琶肉,酥酪糕,奶渣糕,耗牛肉藏面,烤包子。先倒小半碗奶茶,再放入酥油、青稞糌粑、曲拉、糖,攪拌后捏成小團放入口中,芬芳甜潤夾雜酸脆口感。
一起繞逛日常集市,街道兩側擺滿各式小攤。新鮮水果,碧綠蔬菜,手工制作奶酪,牛羊肉干,藏紅花,進口熏香木料。她喜歡這樣親切樸實的人間煙火俗世感。
夜晚,他們從街邊牛奶店散步回旅館,悶熱濕潤街道兩旁是粗壯樹干和蓬勃茂密枝葉,空氣氤氳繚繞著寺廟香火的安寧平靜味道。
回房間后她在微風拂撩的露臺抽煙。澤芝走過來,遞給她一小杯冰鎮青稞酒,抬起手在身前緩慢揮舞,把香煙霧從她烏黑閃爍眼睛中趕走。
他說,你喜歡這里嗎。
嬋一輕聲咳嗓清了喉嚨。喜歡。
他們在旅館房間休息。喧嘩熱鬧的邊陲小城逐漸變寧靜,像一部電影散漫零碎的鏡頭片段,耳朵嗡嗡作響畫面聲音被放大。藕粉霞光黯淡地沿著白色墻壁向上蔓延,偶爾汽車快速駛過發出耀眼光芒,如同復古相機定格時的閃光燈。
房間被夜晚拉薩城鎮窸窸窣窣的聲音包裹著。過往路人熙熙攘攘的牛皮靴摩擦地面的響聲,街坊鄰里寒暄對話的細小語言,商販小攤叫賣聲以及音響播放黑膠唱片歌曲。
高原綠草甘甜氣味從百葉窗侵入房間里,還有紅黑炭火烤肉的香味,奶酪酸奶的乳香,人家灶火炒菜的濃厚鄉土香味,鮮花的芳香。
百葉窗和透光布窗簾將外界與這里分隔開。這張大床就像漂浮在雪山湖泊中央,它不是限定的,沒有止境,隨著身體愈演愈烈而逐漸擴大,仿佛一切遼遠事物。十萬邊疆,三千佛唱。海港,渡輪,嬰兒睡顏,原子,宇宙。
她倚臥在床頭燈旁,凈白晶瑩如同一汪牛奶,通透得能看到碧綠血脈。吹拂春夏交替的風,吞酒食煙,順滑烏黑長發散落腰線,神態呈現出歡愉過后飽滿的喜悅與綿綿遙遠的從容平和。
也許因為無法被某一類風格去定義或者概括,她干凈又艷麗,純粹又神秘,天真又性感,許多對立相反的特質在她身體里融合平衡,不可言喻地自成體系。
你聽過《賈胡行》嗎。/賈胡得明珠/藏珠剖其驅/珠藏未能有/此身已先無/。詩中描寫一名商人為了保住一顆明珠,不惜割開身體將明珠藏進去。
擁有一枚明珠自己無法保管,所以想交給信任的人收藏。投注于鐘意的人,色授魂與,心愉于側。后來試圖將明珠交付他,聯同我的罪惡,愚昧,極致,貪婪,欲望,一并灌入他身體。
因為這才是真正的我,向陽與黑暗混合交織,房間里是書籍和紅指甲油,柜子里藏著菩薩像和酒。
至今為止的生命時光里,百分之五十在燦爛明媚地熱愛生活,傾注并感受良善。百分之二十是平淡無奇,奔波忙碌或者其他原因,沒有特別記憶。剩下百分之三十,充斥屠戮與妄欲,對于自己,甚至對于這個世界。
可是無法被接受。他們只需要明媚部分,而不是完整的我。
繪畫理念中有一個認知——大膽的一筆。一幅畫作完成后,再添一筆上去,要么是更優秀,要么是對整幅畫的摧毀。
所以這樣的一筆,需要很大勇氣。也只有兩個靈魂相近的人,才能互相啟迪對方畫出最大膽的一筆。共同繪出一幅彼此欣賞的完整畫作。
愛不是恒久忍耐,不是體面和謙虛有禮,愛混亂又復雜。即使旁人都在小心試探、在故作精明、在權衡利弊。我也偏要熱烈坦蕩,真心實意地品味與享受其間。
愛是用于靠近,然后失敗,不斷嘗試,最終也許獲得圓滿,兩個人相互成全。
電影《柏林蒼穹下》有一句臺詞:“我渴望愛意激起我心底的漣漪,那會讓我意亂情迷,良久體驗不到快樂,渴望被愛,渴望去愛。”
也曾有一段時期冷漠無心,刻意斬斷一切思想。好比船舶遇風浪晃動,船上百姓奔走嚎啕,而自己靜坐訓練心念停滯。
但后來發現這是一種束縛狀態,也不必如此。
不禁絕情緒與思慮,反而充分釋放它們,留心省察和享受,隨物順應,事過無痕。對一切事物都可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身心隨著外界境況變化而生出相應的反應,完全應付自如,從容平和地去承擔外物以及接納自己。
如此的話,心自然會呈現出柔和精專的狀態。
【七】
“但幸運的是,你看到了我。”
他發現她在慢慢轉變。當身心被尊重與接納的需索滿足,如同植物汲取太陽、水和土壤養分,獲得充沛滋潤。她已被修補,逐漸變得柔和而順道,像潺潺泉水,由深山靜谷從上而下自然流淌。飽滿,輕盈,潔凈。
他胸口的傷痕也在悄然變化,緩慢與肌膚融為一體。察覺到明珠在心臟里仿佛暗香浮動般不斷深入,而自己也感受到從未有過的一種巨大而澎湃的溫柔平靜。
相信彼此有漫漫長路可走,可以說完心里的話,做完想做的事情,且還會有更多新天新地逐一展開,相互理解滲入,擁有獨立意識并而共同成長。
在西藏的第三年,窗戶外天空黑沉映襯燈火星星點點,遠方廣闊田野,村莊,湖泊,雪山,經幡,風馬,鈴鐺。
此刻華枝春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