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伊索爾德貓就要睡去。最初的幾縷晨光像薄荷一樣帶來清涼陌生的甜意,伊索爾德貓跳上七樓窗臺,樓下的人們斷斷續續地流上街。公交們最先醒轉,它們嗚嗚叫著靠近又離開,樓下早點攤的氣味緩緩漫上來。伊索爾德貓想,是什么貓在這個時辰睡覺,放出他們夢里的這許多人來呢?或許是在這顆藍星的另一邊,那里的貓頭朝下行走跳躍,只有夢里才縮成渾然的一個圓。在伊索爾德貓醒著的時間里,她庇護的人類并不存在,我并不存在。
現在伊索爾德貓睡著了,天光爬進房間,一些影子正在消散。夜里它們躲進窗簾背后,衣柜頂,沙發底下,伊索爾德貓整夜尋找它們,有些影子長得像人類的文字,貓并不認識它,睡眼惺忪的人有時看見這些影子變成角膜上透明的飛行物散作一團,隨著目光的游移上升下墜,對著光線一忽兒又消失不見。人類會將它叫作什么呢,飛蚊癥還是夢魘?貓捕住那些影子,人類寫下的一切不及其中的十分之一,也并不比那些影子本身更美麗或更可怕。伊索爾德貓不會和我同時醒著,天已經大亮,我該從伊索爾德貓的夢里出來,穿過它的邊境——一張有彈性的淡藍色薄膜,我該回到房間里的枕頭上,伊索爾德貓側著身半蜷在上面,像一輪月亮。無數個早晨她像這樣庇護我,發出低低的咕嚕聲,每天醒來的人類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貓,貓的夢境又軟又暖,令人忍不住想再多睡一會兒。
一天里貓睡著的時間那么多,人被拋進現世掙扎劬勞的時間那么多。日復一日我壘起塊狀的時間(我不知道那里關著伊索爾德貓前夜捕獲的影子),我談論那些塊狀的時間,抽出其中的一塊或一片示人,可是更多情況下這些時間里的影子縹緲不清無從說起。最后它們越壘越高變成一座座巴別塔,塔的名字將出現在墓碑上,此后就要一點一點風化朽壞。可是有沒有什么塔不會消失呢?那些藉由文字留下的,在他人故事里越漂越遠變了模樣的,一不小心被稱作文明的,究竟是巴別塔本身,還是在許許多多夜里被貓捕捉關進高塔的影子?伊索爾德貓不會說話,我醒來的每天早晨她的尾巴環繞自己,她的側臉似笑非笑像一輪月亮。
有一天我會從伊索爾德貓的夢里消失,我會步行許久許久穿過霧蒙蒙的淡藍色邊境,直到薄荷一樣的天光終于刺穿我。那時我的身體會像巴別塔一樣又輕又透明毫無意義,我的眼睛被照透的部分是一片空無。伊索爾德貓不在乎夢外的我去了哪里,她以為我就在房門外靜靜地站著,站滿十個小時,十一個,十二個。或許很久以后我會來到另一只貓身邊,那只貓的夢是白色或者深藍色,那只貓的名字叫特里斯坦或者別的什么。特里斯坦貓在遙遠的地方,特里斯坦貓并不用頭走路,特里斯坦貓夢見我躺在有伊索爾德貓的枕頭上——她捉了一夜影子終于精疲力盡地睡去,她的身影像一輪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