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約
“我實在告訴你們,凡要承受神國的,若不像小孩子,斷不能進去。”
——《圣經?新約?路加福音》
那年我還小,未懂事,沒到上學的年級。父母在村口開了一家小賣部,小本生意,勉強糊口。東西也賣的便宜。這個用鐵皮圍起來的房子,是村里唯一的商店。每天早上我總是睡到很晚,厚重的窗簾沒有人去拉,再強的陽光也被擋在外面。他們醒的早,很少管我。正是二十四五歲的年紀,為人敦厚,精力旺盛。待客的微笑發自內心,忙里忙外,也不會覺得累。
村子很小,顧客幾乎都是熟人和自家親戚。常有從地里干活回來的,路過時,說買個東西先欠著。常此以往,漸漸就成了習慣。初辦商店時,家里也是向親戚東借西借。后來錢還了,人情倒欠下了。到了年底,發現欠款總額蠻大一筆。雖不情愿,總得硬著頭皮去收帳。有位爺爺算是我們自家親戚,年紀大了,可能記性不太好。爸去叩門,進了屋。爺爺坐在躺椅上吸著煙斗,擺手揮了揮眼前的煙霧。
“沒有,沒有。我沒在你那里買過東西。”
“叔你再慢慢想一下,那次你騎自行車,后面夾了捆草。剛從地里回來,在我這里拿了兩盒煙和一瓶醬油。”我爸抬起頭又耐心說了一遍。
我想起新割的草的味道,彌漫在陽光和汗水混雜的空氣里。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我真沒有在你那里買過東西哇。咱雖然老了,但腦子還是清清楚楚的。”說罷又垂下頭猛吸了兩口煙。
“那可能就是我記錯了吧,給你這兒添麻煩了”。爸起身要走,我跟了上去。穿過爺爺家長長的庭院,我走的慢,拉著他的手邊走邊看。土墻,磚墻,整齊的瓦堆,木柴凌亂的靠著墻。忽然就看到了大門口那個房間窗臺上的紙煙盒,我伸出胳膊要拿來玩。另一只手被父親猛地一拽,拉出了門。爸從包里取出賬本,輕輕嘆了一口氣,將剛才的那個名字劃掉。電桿線上的鳥三兩只,翅膀撲閃了幾下,飛走了。
“去下一家吧”,爸把賬本放回包里。
“我不想去”,我仍站在原地,低頭捏著衣角。風吹過來,不冷。天是灰的,云是灰的。有明有暗,不太一樣。
“那么你自己去玩吧。到吃飯時間了,回老家去。”老家就在村另一頭,大槐樹底一摞磚的那家。出了村就是水渠,常常都沒有水,野蒿瘋長。媽天天在縫紉機前坐著,替人做衣服。我走到曬麥場里去,場里東邊草很高,可以捉螞蚱。
童年的歲月不知不覺,很多天就過去了。一次,家里來了客人,是爸爸的朋友。帶了自己兒子來,比我大一兩歲。我見過那個孩子,玩的時候看起來很不友善,我甚至有點怕他,不去跟他說話。他爸爸倒總是笑瞇瞇的,用指頭在我頭上彈了一下,真疼。我跑開了,揉著頭皮。爸端了茶點了煙,他們圈椅里坐下,有說有笑。聽見外面有人喊要買東西,爸出去了。剩下我跟生人在一起,我有點不自然。扶著墻慢悠悠地往出走,在房門口的走道那邊玩了起來。門半開著,我從墻這邊的門縫還是可以看到他們。里面,那個小孩背對著我這邊。我看到他趁主人不在,將盒子里的彈珠往口袋里塞。我嚇了一跳,站在門這邊不敢出氣,更不敢動。再望過去,發現他爸也看到他了。他爸給他使了個眼色,像讓他把東西放回去。他不知道是沒懂還是不愿意,竟呆在那里了。他爸打了一下他的手,彈珠才落到盒子里。我看到他沮喪的臉,像雨天里捏的泥巴那般難看。接著,我沒想到的是,他爸環顧了一下四周,迅速講兩條價格蠻貴的煙裝到了皮包里。然后拍了拍他的后腦勺,另一只手拿起茶杯假裝喝茶。
四周靜的出奇,外面人買東西的聲音都不見了。
我一下子驚呆了,心里非常害怕。腦子嗡嗡的站在那里,一動不敢動。腿似僵了一般,直到爸進來時。我才解凍一般灰溜溜的走出家里,后面像有影子追我,我出了家門拔腿就跑。好遠都沒有停下來,一邊拼命的將外面的新鮮空氣吸入肺中,一個人在地里坐了半晌。忽然擔心要不要將這件事告訴父親。心里想著當時看到了為什么不直接喊出來,最后想來想去也不知該怎么辦。像是比自己偷了東西還難受,坐在外面覺得臉上發燙的。竟然忍不住哭了起來。之后怎么回家的也記不清了,只記得回家的路是那么的遠。晚上睡覺之前還在想這件事,不過那時畢竟還是小孩子,仍舊睡著了。第二天起的更遲了。
父母終于知道了箱子里煙少了兩條。而我也發燒臥床了,一直昏昏沉沉。夢里夢見自己從家里偷了兩條煙,被他們發現后狠狠的打了一頓。醒來后感覺好像好了一些。不再那么難受了。
后來我逐漸長大,這件事留下的陰影也逐漸淡了。但是我總覺得,從那件事之后,我變了,變得再也不能像小時候一樣,呆在父母身邊會有無盡的安全感了。莫名的悲哀和孤獨常常不期而來,漸漸不愿融入人群。喜歡一個人看書,讀著各式各樣的故事。直到有一天,我離開了家鄉,在外邊念書。幾個月才回家一次,對故鄉的印象也慢慢淡薄了。后來又上大學,我走的越來越遠。外面有一套完全不一樣的生活,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直到現在,我都沒跟父母講過那件事情。在外我經歷了許多事,有些事仍舊很不明白,比如,別人所犯下的惡,為何總要讓他人承受。這樣的疑問伴隨著我的一生。我也不知道,像我這樣的小孩,能不能進天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