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終于開動了。剛從杭州出發(fā)、準備深入中國西部的這列長途火車以直接開車的方法停止了車內(nèi)外乘客爭分奪秒的搶位和爬窗。沒有在那個年代打過工的人是無法體會到這場年關(guān)將至時候春運列車上的硝煙的,也正是打過工的人才明白一些坐春運火車必須知道的策略:買得到票并不意味著回得了家,要擠得進火車——或者爬得進火車——才行;占到座位的人是最厲害的,沒有占到座位的人也要盡量占到一塊車廂的鐵皮墻壁,再把行李放地上墊著屁股,這樣在入夜后起碼能靠著墻睡,再不濟就只能坐在一只腳都快放不下的過道里,夜里勉強蹲著,忍受著要上廁所的人不斷地把自己推醒或者從自己頭上直接跨過。隨著車輪前進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車內(nèi)推推搡搡的人們漸漸安定下來,沒有找到好位置的人也不會有什么怨言,畢竟比起沒有擠上車的人來說,車內(nèi)的人都是幸運的,踏上行程的他們都守著放在身邊的大大小小的蛇皮袋、麻袋,等待著一個共同的目的地的到來——家。
在擁擠的車廂尾部,一個戴著眼鏡的年輕男人和穿著灰色毛衣裹著棕色外套女人緊緊靠著坐在一起,兩人比較瘦小,說話也輕聲細語。如果旁邊人和他們聊聊天,他們也不回復太多,只說自己是湖南株洲人,今年是頭一次來杭州旁邊的廠里打工。大概是因為第一次坐火車,男人和女人顯得格外拘謹又安靜。緊靠著這對男人和女人旁邊有一群同樣年紀不大的青年的壯漢圍在一起打起了撲克牌。其中幾個人打牌,另外幾個人跟著壓錢賭牌。壯漢們都是互相認識的,說著同一種口音,大概是一起打工一起結(jié)伴而歸。熱鬧的牌局吸引了周圍不少人聚過來圍觀,本來賭牌就可謂是春節(jié)時期最流行的娛樂之一,更何況是在百無聊賴的綠皮火車里。車廂尾部的氣氛因為打牌看牌的男人們而立刻活躍了起來了,高潮迭起,你爭我鬧。
“啪!”——只聽到一記響亮的耳光聲,穿著粽色外衣的女人慌張而又突然地把一巴掌打在了他隔壁看牌的壯漢臉上。這一巴掌讓周圍人和打牌人的目光都帶著驚訝轉(zhuǎn)移在女人身上。
壯漢傻眼了,女人也傻眼了!壯漢抓著女人的領(lǐng)子瞪眼怒吼:
“你有病啊,你打我?”
“你……你摸我!你摸我腰干撒子!”女人臉燒紅,辯解的時候緊緊地拽著男人的手。
女人的丈夫,那個戴眼鏡的瘦男人立刻反應過來,馬上一手把女人攬住,緊張地用手把女人的腰護住,質(zhì)問壯漢:
“你摸她腰干什么!”
壯漢一聽,更氣急敗壞了:
“你放屁!誰摸你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摸你了?兄弟們都在這兒,我好好的看牌呢,摸你?我告訴你你今天不講清楚,我這兒叫兄弟們打回來!神經(jīng)病!”
壯漢的老鄉(xiāng)們也覺得女人是無理取鬧,大家明明都在現(xiàn)場打著牌,雖然沒人看到兄弟是不是摸了女人的腰,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兄弟也不至于做那樣的事。其他乘客也看熱鬧地湊過來。
“誰……誰讓你手剛剛碰到了我的腰,……你就說……你就說你想干什么啰!”女人有些結(jié)巴,自己也嚇得哆哆嗦嗦,身體一直往男人身邊靠。男人很急忙把女人的外套扣好,一邊謹慎地用身體擋著女人,一邊讓女人緊緊貼著墻。
“哧,碰到你了?你他媽就打我?污蔑我?”
壯漢的兄弟們也紛紛為他打抱不平,紛紛一甩手把撲克牌一摔,依仗著人多勢眾想要為兄弟討回這口氣,看客們覺得恐怕他們一動手能讓半個車廂雞飛狗跳吧。
男人一看這形勢嚇壞了,瞬間也沒了底氣,看了看圍觀的眾人越來越多,好像也生怕把事情鬧大一般,立刻改了口:
“兄弟!誤會!肯定是我女人誤會了!有話好好說,我們不動手不動手”。男人一個勁兒好言致歉,說什么誤會一場。女人依舊警惕地不敢走上前去,也不肯道歉。一直等到男人讓對方消氣后回到自己的身邊,兩人四目而對,眼神里盡逃過一劫的慶幸,女人這才偷偷地大舒一口氣。
“他一碰到我的腰我就嚇死了,我就一下子沒過腦,動手打了他……我,我以為他是想……”女人貼著男人的耳朵輕聲地嘀咕著,被男人打斷了:“噓,別說了!”
壯漢依舊還是表現(xiàn)得不爽,罵罵咧咧了一路,觀眾直到下車也不知道壯漢是不是摸了女人的腰,只是這個“平談判”的結(jié)局讓這件事算不上是什么值得記住的小插曲。可這一路剩下來的十幾個小時,女人和男人更沉默了,兩人眉頭也沒有舒展開來一下,男人用手抱著女人的腰,摟得緊緊的。
老人和孩子前幾天在電話里聽說他們要回來,數(shù)著日子盼了好幾天。四歲的女兒一大清早就蹲在院子里頭玩丟石子兒,時不時將目光越過門外廣袤的田地往遠處瞧。終于瞧見了兩個慢慢移動的小黑點在田間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等到看清楚了是爸媽,高興極了,飛跑著去告訴爺爺奶奶。
男人踏入家門,第一件事就是放下行李抱起許久未見的孩子。女人和老人問了好,把從杭州帶買回來的大棉襖,暖鞋遞給老人家,然后轉(zhuǎn)過頭親了一口孩子的臉蛋,就直徑走到房間里去。她脫掉棕色外套,把灰色毛衣掀起來,費了點兒勁解開纏繞在腰上的重重的長褲襪,把手伸進褲襪腿里,一疊一疊地掏出了里面鮮紅的人民幣。
依然留有腰部余溫的人民幣被疊放在桌上時,男人正巧抱著孩子也走進房間。
“下次咱們想想別的辦法吧,看把你累的,幸好車上沒打起來,萬一把絲襪扯斷了,這錢飛到天上恐怕?lián)觳换貋砹耍 蹦腥苏f著,竟帶著虎口逃生般慶幸的語氣,目光依然在可愛的孩子身上不舍得離開。
這是他們第二次坐長途火車,第一次回家。出發(fā)前夜,兩個年輕人在他們的小宿舍握著他們存了一整年的工資絞盡了腦汁。
不過女人此刻不愿再想這些。她把女兒從丈夫手里抱過來,甜甜地用力地親了一口那粉粉的小臉蛋。很用力,很用力地——
就好像在外漂泊的這一整年就是為了換回這一個甜甜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