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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氣息在這里嘎然而止,舊年的秋草在風中搖曳出一片枯黃。風吹著落葉,在墓地里飄蕩凄冷、落寞,蒼涼。極目四望,滿山的荒涼里我只望見,躺了這里十年的她。
? 自從把她安放在這里,我已經十年沒來過了。每年的正月,我也想來走一走,可內心不喜歡吵吵鬧鬧,不肯隨大幫人馬來跪跪拜拜。 今日,我沒有準備上墳的一切東西,之所以不帶,是因為老公隨他的兄弟們之前都備好,來過了。 依舊是幾柱香,一疊冥幣,多種供品;她的墳前,還有他們插上香燭飄散的氣味在升騰;我悄悄地向她走來,聽著風的嗚咽聲。
? 逝水茫茫,我在此岸,她在彼岸——我的婆婆。
對于婆婆,生前的許多場景我都不會忘記。那個時候,她絕大多數喊我姑娘。而我也就是那個村莊里叫“媽”叫得最嘴甜的一個,往往陪她逛街,人們都誤認為我是女兒她是媽。其實在我看來,所謂婆婆媽媽,婆婆就是媽媽,兒媳就是女兒。整整十五年里,她看到了她的子孫后代日益成長日益富足,也算過了幾年舒心的日子。此時,作為姑娘的我帶著一顆莊重,虔誠的心,坐在有些冰涼的大石頭上,陪著她,一起享受陽光的撫摩。我知道,她必定喜歡。
? 婆婆是湯家坪人,那時她五十多歲,方圓臉,齊耳短發,一對丹鳳眼,眼光很犀利。她的一生,因為貧窮,弱不禁風瘦小的身軀,一直被病痛折磨著。她先后嫁了兩個男人,生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可以說,到死都沒有享過男人一天福。她反反復復告訴我,她做媳婦的那年月,就是夫家不花錢的長工。進門就低人一等。不光要干很多苦活累活,還要常常被長輩打來罵去。一年到頭,沒幾天好日子過。我一遍遍聽她“痛說革命家史”,忍不住也會陪著一起傷心落淚,深表同情。也正因為此,我才格外地疼惜她,體諒她。
? 她性格要強,也極古怪,有時近乎于蠻橫不講理。她與唯一的親弟弟結了仇,老死不相往來。娘家的路,似乎斷了。她的“小棉襖”我們的姐姐是個比她更潑辣要強的女人,家里的大事小事,件件上心,幾個弟弟也都樂意服從調遣。那時候,大哥大嫂,小叔夫婦,我一家三口和她,我們都擠在一層樓的屋子里住著。大嫂不是本地人,扯了證才進這屋門的,她對眼下的環境極度不滿,大呼上當。她與婆婆極度不和,三天兩頭,扯皮打架的事情沒斷,每當這時候姐姐就會站出來幫著她。老公和小叔作為兒子當然也多數是站在她的角度維護。只有我能很客觀地分析,批評嫂子不要與她一般見識的同時,也指出她的不對。她倒是聽得進耳,表示認同我的觀點,只因我不是只說不練的媳婦。我從不將自己應盡的孝順托付給別人,別人給過她什么,那都是別人的事。每個季節,我會為她添置新衣服鞋襪,更不會忘記定期給她買生活日用品。 有年春節,我牽著女兒在街上走,一位阿姨叫住了我,笑瞇瞇地說:“姑娘,你很不簡單哦!”我一頭霧水,愣住了。阿姨笑出了滿臉皺紋,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你婆婆啊,穿著新衣裳到處炫耀,一個勁地夸,你買的,還說你懂事,孝順,勤快,顧家,難得有婆婆這么夸兒媳的呀,我們都羨慕她呢。”說實在的,我對她確實比對我自己親媽要好。有時我還自導自演,當起她與大嫂之間的和事佬,三節兩生,多備一份禮。大嫂終究沒領這份情,與我們生活了不到兩年時間,不辭而別了。后來與婆婆閑聊,她告訴我說,姐姐囑咐了大哥,再找老婆,一定要找個能苦耐勞的兒媳婦,像你。所幸后來的大嫂還確實不錯。
? 我女兒五歲那年,我家從大家庭里分開,搬進了自己的新樓房,把她也接了過來一起住。她患有支氣管炎、肺結核、心血管衰竭等大大小小十多種疾病,一直靠用藥物調理,延續著;每次發病,我們總是驚魂不定,害怕至極。我們的姐姐有潔癖,雖說對她照顧也算好,但總歸讓人看了不爽心,與她說話或有肢體接觸,常常撇過臉去,生怕會受她的肺病傳染。我不僅不嫌棄她,每天做飯,盡量順著她的口味煮菜,我們在同一飯桌上吃飯,要不是她自己堅持,碗筷也不打算為她另外準備。值得欣慰的是,一家都好好地,不曾染過她任何疾病。記得2007年二月,她全身疼痛厲害,生活不能自理,醫生也診斷不出具體病癥,二十四小時在醫院吊水。住院初期,她的許多生理指標開始不正常,從血壓到血糖,從體溫到白血球……醫生囑咐我們要給她增加營養,盡快幫助恢復各項生理指標。于是,兒女們也開始排班,輪流去醫院照看她,給她煲湯送飯。我擠出時間伺候她吃藥吃飯,跟她開玩笑逗她開心,戲稱她這樣子被人伺候著,貴為“太上皇”。十天后,她康復出院,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從她的眼神里,我讀到了極強的求生欲望。
? 那年她的死,都說是突然的事件,但我一直不這么認為,一個人的死是有預兆的,至少她自己是知道的。現在想來還有一些外在的因素,在加速著一個人走向死亡的腳步。比如說,那一年里,這個家發生了許多事,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都不稱心。我建了兩年的房子因擴大體育廣場要拆掉;她的小兒子與大兒子又因房子的事鬧起了不愉快,別別扭扭吵了一向。她在那一年的春節就明顯的老態了,走路有些不穩。有天傍晚,我和她說,要回娘家看看父母親,她整個身子撲過來,兩手抓住我,死死不肯放。當時,我心里明白,這對一個要強的女人來說,意味著什么?
? 那個夏天是出奇的熱,38度的高溫持續著,門前河里的水就剩下筷子粗的一股,裸露的石頭在陽光下泛著白綢子一樣的光。那天早上,姐姐來了我家,在房間里整理她的衣物。我從屋里出門去開攤謀生計。她想阻止姐姐的動作,又想阻止我出門,可意識在前,動作卻沒跟上,欠了幾欠的身子,把椅子欠翻了,她拉住我褲腳說:“姑娘,那些都是你買的,有你,是我的福氣哦”。然后就有淚在眼圈里轉,我當時還覺得她有點神神叨叨。如今想來,她是用一生的經歷來洞悉人性,她是想說,一個女人對于家的重要性有多大。
? 當天下午,我趕回家時,她已被一大群人抬著,在往救護車里送。結果,她沒有挺過去,進院就駕鶴西游了!就這樣,十五年的婆媳緣分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她最后一次躺在我的家里,我替她合上半睜的雙眼,照著她生前的囑咐,在她漸涼的掌心里,放了零散錢、谷米、桃枝和她脫落的牙;鄰居幫著我,給她穿上了壽服、壽鞋;替她梳理頭發,戴上帽子時,我再看一看那張熟悉的面孔,心里有些釋然,她的面色紅潤,額頭平展光潔,這決不像一個七十歲人的面孔,我甚至產生一種錯覺,她是另一種的睡去,是另一種方式的存活……
? 古人說“三月上墳看嬌嬌”。今年的春早來了,年卻來得比往時遲些。可這里,一個個土墳,還有荒草,都是沒有生命的顏色,連“草色遙看近卻無”都沒有,更無嬌嬌可看,唯有墳前香燭,雖散卻不斷,像極人世的念念相續。
? 望著那一股飄渺的青煙,我又想起她臨死的那一年。她很少串門了,以我們為天下,以客廳為活動中心,以臥室為起點的周而復始。有時我想,一個人老到沒有悲痛的年齡也是一種幸福,說明她又回到了童稚階段,簡單而又快樂。
? 走在下山的路上,一束陽光斜射下來,風竟然柔和了許多。想這不久的滿山坡,就該披上春綠了吧。這時,從不遠的另一條山坡,傳來隱隱哭聲:娘啊,你這一走,就沒有我掛念的人了,往后我該投奔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