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和玫瑰花一起醒來,從我有記憶開始,花一直都在我的生命里,陪著我走過春夏秋冬,經歷酸甜苦辣,我們在日月星辰一起生生不息。
1975年6月的一天,我在傍晚時分來到這個世間。母親說,那個傍晚,夕陽從窗外進來照亮了她疼痛得變形的臉,她的手指緊緊的抓住床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把我推到這個世界上來,也許那時我就在害怕走向這一世的路。果然,父親看著我的性別,皺著眉頭,一步邁出房門,留給哭泣的我一個背影,我聞到了父親絕望的氣味,母親抱著我和我一起哭泣,我聞到了母親心碎的氣息不停的流進我的心里。
母親說,父親曾告訴母親,要讓我提前離開這個世間,他準備好了道具要去執行,母親和父親廝打著,像一頭母獅子伸出尖利爪子來保護它的孩子。母親說,那時我用清亮的眼睛看著這一切,居然不哭不鬧,難道那一天,我就在等待著遇見死亡。
母親叫著娘家人和婆家人一起來保護我,他們一起聲討父親,又和父親一樣絕望,男孩不僅僅是父親的希望,也是所有家族的希望,他們對我既愛憐又可惜,我怎么就不能變成那個希望呢?我也在想我為什么不能變成那個希望呢,那個能減去所有人心痛的希望。
母親說,兩歲時,我開始帶給父親希望,我長得活潑可愛,快樂得像天使,父親的大手經常牽著我的小手,有時他把我放進菜筐里,把我從鄉下背到城里,我一到城里就如魚得水,沒有鄉下孩子的拘謹,和姑媽最寵愛的女兒爭起吃的來毫不遜色,而那時鄉村和城里還隔了一條長長的河,城市鄙夷著鄉下,鄉下向往巴結著城市。
從那時起,父親就對我寵愛有加,按照著城里人的方式教養我,鄉下孩子會在胸前別一條小手帕,當鼻涕流出來時,小手帕就派上了用場,沒有小手帕的孩子們的鼻孔被鼻涕堵著,一說話,就像風箱在拉風。而父親總會把一條印著黃玫瑰的白色小手帕疊得整整齊齊,放進我的我的套裝褲兜里,告誡我不要讓鼻涕流到臉上。有時候我會學著別的小朋友一樣把小手帕別到胸前,和小手帕一起奔跑。父親看見了,總會把我拉到他身邊,并不責備我,只是又把小手帕取下來放進我的褲兜,父親的動作溫柔緩慢,透出溫暖的光。
四五歲時,我就留著一頭中長的秀發,每天早上醒來,我的頭發就會變成雞窩一樣的雜亂無章,母親拿著梳子在我頭上狠狠地梳著,母親有干不完的農活和家務,我那一頭雜亂的秀發讓母親抓狂,而我也飽受梳頭發的拉扯和疼痛,每次梳頭都是我大哭的時候,母親會威脅哭泣的我要剪去我的秀發,我趕緊閉上嘴,讓眼淚停留在眼睛里。當父親在家時,他偶爾會給我梳頭,他在梳頭前總會先揉揉我的頭皮,用手指先梳理頭頂的頭發,直到頭發慢慢順服了,再用梳子給我扎成一個漂亮的馬尾,最后把他從城里買的紅色蝴蝶結捆在馬尾上,給我換上他給我買的小套裝,一套帶著金邊的紅色套裝,父親會把我抱起來,舉過頭頂說,這是我家的小公主呢,比城里的女孩都漂亮。雖然這樣的時光一年只有幾次,我卻永遠記住了。
太恐懼生活的人生是沒有快樂的,小小的美好會成為詛咒,母親對父親的常年不在家很有腹誹,我的快樂就成為了導火線,我從父親那享受到的一次快樂換來母親一年的嚴酷對待,想念父親回家,想念快樂,成為我心的渴望,也在心底反抗著母親的管教,凡是母親要我做的,我絕不按時完成,凡是母親要求的品質,我絕不顯露,我在心里和母親打著拉鋸戰,為了活下來,我表面上順服著母親,偶爾還討好她,有時我發現,不管我怎么討好她,她也不愿意給我好臉色時,我就天天想著長出一雙翅膀,讓我飛吧,我的身體不能飛,我的腦子可以,那時我就學會了在腦子里飛,飛出這個村子,飛出家的籠子。
這些行為在我七歲時發展到最激烈,那時母親每天都很憤怒,我每一個行為都會被母親解讀成偷懶和不認真,她經常在我的頭上和臉上鋪天蓋地的亂打,有時候母親會恐嚇我說,如果我不聽話,她會告訴父親,父親也不會再愛我了,慢慢地,我記住了這些話,我不想得到父親的愛了,我不想父親再愛我,這樣我就不會被母親打罵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父親也慢慢地變得嚴肅起來,他非常嚴格的要求我的學習成績,讓我一學期結束時要背下一整本課本,他不再溫暖和優雅的對我,我不再靠近他,我不再讓他給我梳頭,我遠遠的看著他的背影,帥氣又干凈優雅的父親在背影里都透出寂寞藝術家的氣質。
9歲時,父親的弟弟患了癌癥,父親的臉更黑了,父親放棄生活,母親砍了他從幾百公里外挖回來的水蜜桃樹,在院子里開花結果的桃樹曾經是我最后的一點光,我在桃樹的旁邊種上了水仙花,母親連著桃樹和水仙花一起砍掉,母親忙碌的種上了蔬菜,自豪的告訴我們明年就可以有好的蔬菜了,我和父親都沉默著,我在心里悼念我的水仙花,父親大概也在心里悼念著桃子樹吧。
過了一年多,叔叔去世了,叔叔是入贅城里的,叔叔去世時,父親讓母親去到城里幫助料理后事,他留在了家里,從那時起,他就不怎么出遠門了,他越來越沉默,家里是陰冷的,母親的嘮叨對我和父親沒有多大的影響了,我們都冷冷的。也是在那一年,我最喜歡的語文老師去世了,我越來越不喜歡上學,我的腦子里一直是各種念頭和故事在轉來轉去,任何的老師的聲音都被擠出腦子外。
這樣過了一年多,父親也被查出來患了鼻炎癌,那一天,我聽到了母親和兩個姐姐的哭聲,母親的哭聲里有很多再也沒有依靠的絕望,姐姐們的哭聲里是將要失去父親的害怕,而我居然隱隱的覺得父親要解脫了,叔叔的去世喚醒了父親心中的死亡,父親和叔叔是心心相惜相連的,父親只有三個女兒,和母親感情不好,入贅到城里的叔叔也只有一個女兒,不僅和妻子感情不好,還經常被妻子一家的人的排擠,叔叔患的是食道癌,那是身體對一輩子都不能表達出自己想法的最后救贖,他們都是那么努力的生活過,但生活從來不給他們想要的,給的全是他們不想要的。
生病后的父親被大姐帶到城里的大醫院治病,父親走上了化療的路,一張英俊的臉被化療的藥水畫成豆腐格子,輪流在格子上做化療,病情穩定下來后,父親回到了家里,這時父親強硬的要和母親劃清界限,他搬到一間小床上,他不吃母親做的飯,他只吃我做的飯,那個暑假,我開始學習做飯,父親吃得很少,卻對食物的要求很高,他吃的青椒拌茄子,青椒必須是用火燒出來的,而不是在鍋里炒的,我學著在柴火灶里燒青椒,然后把燒好的青椒切成小絲,倒上清油,蒜和鹽調好味,倒在蒸好的茄子上,然后再炒一個紅薯尖,一個雞蛋湯,一碗白米飯,這經常是他的晚餐和晚餐,他吃完飯,吃了藥,我們倆就坐著開始聊天。
我問父親,你在外面做什么?父親說,“我帶著人去修建城市?!?/p>
你去的城市里有什么啊?我問
父親說:“城市里什么都有,很美很豐富,橋、城墻、公園,走起路來可舒服了,那里的人穿的衣服很好看,人也多,你能聽到各種口音。最重要的,那里有自由,沒有人問長問短。
接著父親開始給我描繪城里的模樣,街道、自行車、騎車人、偶爾一晃而過的汽車,北京天安門、故宮、西安城墻、新疆的哈密瓜、湖南的辣椒、我的記憶里堆滿了城里的記憶。
偶爾在父親的身體好的時候,他會編出很多漂亮的菜筐,父親還有一手絕活,制作和燒制小青瓦,他制出的小青瓦在我們那鼎鼎有名,他那雙手就像魔法師,總能變出有他氣息的手工藝出來,如果他去挖地,他挖的地又快又平整,他挑出去澆灌麥子的糞水不管是多么崎嶇的山路都不會灑出桶來,而一年里父親只做幾次這樣農活而已,母親總是會癡迷的看著父親的做農活的背影,在那一刻她對父親有很深的敬膜之心,但這樣的時光總是很少很少,父親不喜歡做農活。
父親的病越來越重了,有一天,他拉著我手,讓我坐在他面前,他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對不起,他不該在我剛剛生下來時不想要我,也內疚那些年對我少之又少的關心,讓母親一直粗暴的對待我,以前他不想承擔責任,所以才不想和母親對抗,而現在他更沒有了力量和母親爭吵,讓我要學著照顧自己,他決定把我送給住在城里的姑媽,我要生活在城里,我要去外面看看他講的世界。我沒有哭,卻在心里種下了一顆被父親愛的種子,父親縫合了我的傷口。我才記起來,父親從來沒有打過我,罵過我,就算母親告狀,父親也只是做做樣子,有一年,我和兩個姐姐去割了鄰居家的豬草,鄰居指桑罵槐的罵了一個上午,父親氣得發抖,他把姐姐吊起來狠狠打了一頓,也沒有打我罵我。我小的時候和二姐吵架,用刀割傷了二姐,父親也沒有打過罵過我,我背不出課本,考試不及格,父親也只是嚴肅的看著我,而沒有打罵過我。
父親縫合好了我的傷口,他的疾病喚醒了我的死亡,有一天,我想著父親去世后我會有什么悲慘的生活,沒有人喜歡我,沒有人再愛我,我不想去寄住在姑媽家,我不知道我怎么活,在父親去散步時,我喝下了家里的農藥,農藥的氣味飄出了院子被一個鄰居聞到,我被人們抬到村上的衛生站,衛生站不接,又把我抬到縣醫院里,我終于被救活了。當我回家后,父親嚇壞了,他不敢看我,我也不好意思看到父親,我也怕看到他更無助的臉,他決定馬上把我送到城里去,那一年我被送到了姑媽家。我帶著幾件衣服都沒有和父親好好說再見,我就離開了父親,離開了家。從此我再也沒有看到過父親,在我離開家六個月后,父親去世了。
母親說,在父親病危的時候,母親曾經問過他,要不要叫我回家來陪他,他告訴母親,他不想讓我看見他被病魔折磨成干枯的樣子,也不想讓我看見他疼痛到在床上打滾的樣子,最好,他死的時候不要讓我看見他,他想在留在我心里永遠都是那個優雅、英俊、睿智的父親。
當我趕回家時,只剩下父親的一張照片掛在墻上,母親和姐姐們聽從了陰陽師的建議提前埋葬了父親,并把父親住過的,穿過的、用過的全部燒掉,我一個人去到埋葬父親的墳前,我哭不出來,我的眼淚從知道這個消息時就被壓進了心理,我坐在他的墳前想,我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沒有家了,我就像浮在池塘里浮漂一樣的生活,我成了一個孤獨的人。三天后,我急匆匆的被表姐表哥帶走,我再次離開母親和家回到了城里,這一次我的生活才真正的向我打開真面目,那一年我14歲。
作者:魏相相Pearl Wei
嗅覺記憶藝術家,花香能量療法創始人,花香世界里的‘’嗅聞"和分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