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欣賞一首詞
? ? ? ? ? ? ? 讀《詞之美感特質的形成與演進》
這本書是葉嘉瑩先生的一本關于如何欣賞宋詞的小冊子,不同于之前讀過的她的詞話,這一本雖然很薄,并沒有講太多具體的某一首宋詞,而是從另一個角度—詞的美感特質,嘗試去分析宋詞的不同類型,以及面對不同類型,身為讀者,該如何去體會它的美感。但無論每一種詞的特質是什么,詞本身的美感—低回玩味,要眇幽微,是基本的美感。這種美感不同于詩。詩的美感體現在直接感發上。
葉先生把詞的美感特質分成了三種,分別為:哥辭之詞,詩化之詞,賦化之詞。此三種美感本質上并無高下之分,只是針對不同的詞作,能夠準確抓住其特質,并去發現,體味那種獨有的美感。
眾所周知,詞最早發源于唐后期,發展于五代,興盛于北宋,跨越南宋,日漸衰落。最初的詞,有一個更加口語化的名字:曲子詞。顧名思義,即按照曲調填詞。調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生。而且詞的內容更是五花八門,各行各業的人都可以填詞,甚至中醫也可以,只要你略通音律。所以最初的詞,在語言上,是頗具市井氣息的。到了五代時期,由于填詞人的身份變化,(比如溫庭筠,韋莊,馮延巳,這些人,有的在當時已位及宰相。)歌辭逐漸增加了美感,但是描寫的內容仍然以美女和愛情為主。因為這些曲子詞,填好了就交給歌女去唱,所以內容基本以此為主。后有人做了一本這樣的集錄《花間集》。從名字我們就能大概知道里面詞作的大體內容。那么此時的詞,就被稱為 :歌辭之詞。代表人物有:溫庭筠,韋莊,馮延巳。
如果看過甄嬛傳,里面有一個情節大家應該還記得。就是皇上帶著一眾嬪妃在頤和園吃酒賞歌舞,安陵容乘一葉小舟翩然而至,同樣裊裊而來的,還有一首溫婉悠揚的歌曲—那首曲子的詞便是溫庭筠所填的《菩薩蠻》。
“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這是一首寫美女晨起之后,懶于梳妝的小詞。我們在第一次讀這些詞的時候,會自然生出一種口齒留香之感,美。但是美在哪里呢?因為在這些詞里,有很多語碼。比如蛾眉。蛾眉,是一種很美的眉形,而同時,它又有著一種語境的承載。當提到蛾眉時,除了會想到美女,你甚至會想到屈原。這就是語碼的作用。這樣的語碼還有很多,比如章臺路,比如柳,比如衡陽雁等等。這些語碼不僅有它表面的意思,更有它獨特的寓意。比如我們提到蛾眉,除了會想到女子漂亮的眉毛,它還喻指人的才華。因此歌辭之詞美在于作者的雙重性別,以及雙重語境下形成的幽微要渺的美感特質。
第二種美感特質:詩化之詞
首先我們要了解“詩化”,什么叫詩化?所謂詩化,就是它有著詩的特點。詩的特點是什么呢?我們都知道,詩—言志,抒情。所以詩化之詞,主要指在這一類詞里,它的內容主要表達了作者自己的思想,感情,遭遇,意念等。和前面的歌辭之詞有什么不同呢?歌辭之詞,作者實際上是雙重身份,一般描寫的主體是“她”,歌頌愛情嘛,愛情里的愛恨離愁。而詩化之詞,漸漸不再以“她”的口吻說話,而直接以“我”為主體。在詞里,表達我的感情,思想。詩化之詞的代表人物分別有李煜,蘇東坡,辛棄疾。
這三個人的詩化之路是不一樣的。李煜是無心插柳。因為李煜的詞是可以分開看的,在亡國之前,大部分都是歌辭之詞;在亡國之后,他的詞里所自然流露出的對故國的深切思念,使得他的詞具有了詩一樣的興發的力量。那首著名的《虞美人》,唱盡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后的無奈和悲涼。 李后主有釋迦擔荷人類罪惡之意。—王國維語。這種擔荷,不是像釋迦一樣的那種主動擔荷,是一種迫不得已,不得不,所以這種興發的力量,是一種不由自主,情不自禁地感情噴發。但它所表達出來的感情,已經具備了深深的力量,打動人心的力量,從他的那些詞里,你也許會找到自己的情感痕跡。所以,李煜是開啟詩化之詞之門的第一人。
蘇軾的詩化之詞,是他自己的有意為之。記得在林語堂的蘇東坡傳里,曾經這樣說蘇軾,蘇軾,在到了黃州之后,才成為了蘇東坡。這句話有兩層意思。一是經歷了烏臺詩案,他被貶到黃州,當了一個團練使,工資微薄,他不得不自己開荒種地,后來便以這片坡地作為自己的別名,蘇東坡。另一層含義,此時的蘇軾,經歷了宦海沉浮,仕途的坎坷,使得他的詞作里,多了對人生的幾分感悟,并且有了幾分超然物外的態度。人,越是在低谷中,越應該保持一顆不死之心。在政治斗爭中,他依然心系朝廷,心系百姓,這使得他的詞里,多了幾分男歡女愛以外的家國之情。
辛棄疾雖然生在南宋,但是他的詞作更是體現了詩歌一樣的美感。這與他一生的際遇,抱負息息相關。我們知道,辛棄疾生于金國,此時的南宋,在南方偏安一隅。而辛棄疾畢生的意志,就是恢復中原。然而南宋政權如末日夕陽,每況愈下,所以辛棄疾雖心懷大志,卻無法施展。而他的詞,就是在這樣的一生中寫就的。葉嘉瑩先生認為,辛棄疾,是可以和屈原,陶淵明,杜甫比肩的詩人。這種比肩,從作品上,并無太大意義。從他們詩作的內容,他們一生的用情,這個角度去看,是可以相提并論的。因為他們都是用自己的生命在書寫。
余愛以血書者—尼采
這里,并不是真的咬破手指,寫一封血書。這里主要說的是,以生命去體悟,去書寫,因此寫出的,是內心真正的感情,真正的生命。記得在讀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時,我曾經有過這樣的感慨,唯真能動人。
這些詩化之詞的代表人物,因為他們都有著一顆足夠真的赤子之心。
前面雖然說,不同特質的美感并無高下之分,但還是想聊一聊歌辭之詞和詩化之詞在感情的美感上的不同之處。我們在前面曾經提到,歌辭之詞,多以男女感情為主題(且是男性與歌女/歌妓之間的感情),這種感情,我們知道,是比較私密的,自我的,屬于一種小我的感情,讀來也會有感動,但是這種感動是一種比較短,淺的感動。
詩化之詞,我們可以看到,他們所抒寫的感情已經跳出了男女的感情,更多的是關于家,國,天下的一些個人意志,思想的流露。即家國之情,也就是大我。當一個人跳出小我,塑造大我的時候,我們能夠感受到的那種感情的共鳴,會更深于小我的感情。這大概也是詩化之詞能被冠以“詩”這個字的根本原因吧!
最后簡單說一說賦化之詞。所謂賦化,就是以賦的手法來寫詞。賦的主要特點是鋪陳,展開。賦化之詞的美感在于借助理性思索和技巧的安排,有了比興寄托之意。代表人物有周邦彥,吳文英,王沂孫。它和詩的區別在于,詩是感物言志,而賦化之詞是體物言志。體,就是勾勒,描摹。
葉先生雖已是耄耋之年,但依然勤耕不輟,至今依然活躍在講壇上。第一,葉先生依然身強體健,第二,用她自己的話講,余生(經歷了喪女,家庭變故等一系列人生坎坷之后),就已經全交付給了中國詩詞的傳播。這是她的精神支柱。
何其羨慕!當然有人會說,羨慕什么?羨慕葉先生一生坎坷嗎?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旅途,或跌宕,或平淡。羨慕的是,葉先生終于找到了余生的精神燈塔,讓她余生不寂寞,不冷清。希望自己也能像她一樣,內心充盈,直到老去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