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男朋友叫窗花
陳鄉
昨晚我做了個夢,夢里有個男孩過來擁抱我,我沒有反抗,我在他的懷中仰望他的臉,可就是看不清他的模樣。我注意到:他來的時候,露氣開始結冰,結成各式各樣的窗花,然而在夢里,我難以將這些窗花比作雪花或者玫瑰之類的花,它只屬于夢。說來奇怪,一早我醒來,窗戶上結了如同玫瑰的冰花。從此以后,我小心地呵護著窗子,把窗柩邊框用藍色邊花紙貼上;在窗口上方釘上珠簾,那口窗玻璃被掩映在珠簾后面,窗外的田野和河流只能偷偷溜到我的臥室;有時,我會對窗子說話,覺得窗子能聽到我對那個夢中人的思念。
“我要和月亮打個賭/她這一生只心甘情愿地圓過一次/就像我的夢里只出現他一樣”
“他是一只/消失在/星河里的/蝴蝶”
“我余生的夢呵/我該如何度過”
……
我經常像這樣給窗戶吟詩,有時我也對著星空或者河流或者一張照片。我給自己設定一個對象,因為我真正想吟詩的對象往往不在——我的夢中人。當夜晚降臨之際,我期盼著、期盼著夢中人的出現。冬日的早晨,窗花照例出現,我回想昨晚是不是又夢見了他,可是什么也記不起來。我看到窗花晶銀剔透,窗玻璃顯得格外好看,我的心情也愉悅了許多。有時我忘記在清晨時分回憶他,但只要窗花依舊,我就會把微笑也吻在窗子上,被窗花擁簇著,很好看!偶爾我也會沮喪萬分,覺得我很傻,傻到把窗花想象成他。
冬天,梨園村飄著雪。光禿禿的梨樹枝上長滿雪花,它醞釀著春天的香梨。我在鄉村小路上遇到一個少年,他幾乎和雪一個顏色,坐在石頭上發呆,一動不動宛若雪人。我覺得他和我夢中遇到的人是那么相象,我多想去看他啊!可是我不敢靠近他,就在遠處望他,我既希望他能知道我正在看他,也不希望他知道我正在看他。如果他轉過頭來看我,我一定會馬上轉過頭不讓他發現我。如果他永遠那樣呆滯,我也會很沮喪。然而他終究是個雪人,一動不動,后來雪下大了,他也看不見了,不知道他還在不在那里。我也走了,我和他之間隔著厚厚的雪,就像夢里的霧。我回到家,心里還想著雪中的少年,看看窗子上已經結上窗花。
好久好久,我沒夢到那個人,我的夢是那樣的空洞,沒有色彩。當我看到窗花時,我不再沉浸入詩意的想象中,有一次我竟然憤怒地用手涂掉窗花,窗子淚流滿面,太陽出來后,冒著熱氣,不久又變得死氣沉沉。我撕掉了藍色邊花紙和卷珠簾,窗子又和很久以前一樣了,很久以前是什么樣?那時我爸爸還在……
老爹開拖拉機拖沙子,路過我的身邊,我要扒車子后箱,一不小心摔了下來,疼得我在地上直打滾。同伴在笑我,我很難受,我爬起來,皮膚傷了幾大塊,老爹的拖拉機開到很遠的地方了。回到家,光禿禿的窗子沒窗簾,外面人能看到我的臥室,我等到天黑才給自己上藥。我脫掉全身的衣服,外面下雨了,我要去關窗戶,到了窗戶邊,發現有個人在外面,我嚇得立馬合上窗子,外面的是誰?我自然想到那個雪中的少年。我躲在被窩里不敢出來,腦海里全是剛才那個人的身影,他一動不動站在雨中。我應該出去看看,穿了一件睡衣,披著雨衣出去。當我到那個地方,什么人也沒有!我又去了那個雪中少年呆過的地方,什么人也沒有!回到家,我開始懷疑我自己,懷疑我腦海里的一切,甚至懷疑有沒有我這個人?這些問題沒人幫我證明。夢還是沒法阻止它到來,夢里看到的隔了很久又會出現在夢中,那個夢中人模糊不清,看不見他的表情,像一團霧漂浮在我的夢里。
我哀憐自己的孤獨,整個房間里都飄著我,我的身體里住著一團霧。在我沒用手擦玻璃的地方,照樣結著窗花,也可以看成是外圍的窗花組成我的手印。我難以忍受這殘缺的美,于是找了塊布把窗戶都擦了一遍,第二天,窗子上又是滿滿的窗花。我有些許的欣慰,在這間房子里,我似乎是有伴的。我重新布置了窗子,將紅色花藤紙貼在窗柩邊沿,斜拉了窗簾,留有一角能窺探窗外。我的窗子很少打開,有一次打開了,飛進來一只蝙蝠,我嚇了一大跳,它在屋子里飛來飛去,從不會碰到任何物體。我祈禱它能夠自己飛出去,但它飛累了就粘在墻角歇息,沒有想出去的意思。我找來一根竹竿,滿屋子打蝙蝠,但沒有一次打到它的,我扔掉竹竿,一臉喪氣,可是這時候蝙蝠卻飛了出去,它融進夕陽的霞光里,飛出那口窗子占據的天空,我看不見了它。夏天,不結窗花,我覺得可惜,我就到店里買來貼紙,形似窗花,貼在窗玻璃上,我的房間在夏天也像身處冬季。我對窗花的依戀不再像先前了。我把他當成習慣了的事物,如果沒有就會覺得不自在。
母親回來,繼父就不回來,繼父回來,母親就不回來,這是我捉摸到的規律。當初,我能感覺到母親很愛她,肯定勝過愛我的父親。或許就像我對窗花的情感一樣,大人之間的愛情也會容易變的。一開始,我對繼父沒有好感,覺得都怪他才讓我的父親離開了我。后來有段時間,每個清晨,我房間里的窗戶上都會出現我的名字(手在玻璃上滑,會永久留下印記,一哈氣或是冬天,印記就會出現)我起初覺得那是我的夢中人所為,才使得我了產生那么多的幻想。后來我知道,繼父察覺到我的想法,就故意在窗玻璃上畫出我的名字,至此以后,我對繼父的情感變了。在繼父回來的夜晚,我想那個夢中人的時間就會少一點,也很少做關于夢中人的夢。但是我對父親的思念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我父親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父親!我們梨園村的父親都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父親!
我對于母親,對于我的母親,或許有點恨。那時她也和許多梨園村的女人一樣在鄉鎮周圍的工廠上班,在那里他遇到了我的繼父。我的繼父是廠長,母親不知怎么的就跟他好了。跟他好了之后,她經常不回家,就我一個人在家。我有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放在心里,這件事仿佛也成為我和媽媽之間的一道隔膜,我和她的眼神中好像永遠透露著這件事。
我們家的鄰居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老伴死去有三年了,兒女多在外,留下老頭一個人在家。他家的瓦房上爬滿了藤蔓,這種藤蔓被叫做爬山虎,容易引蛇。有一次老頭端了一碗肉給我們,說是黃鱔,我和媽媽吃了,感覺口感滑嫩,十分美味。等我們吃完,他才說那是蛇肉,嚇得我直嘔吐。晚上,老頭放收音機,民間小調的怪腔繞來繞去,戲里唱的多是一些凄涼的家庭故事。老頭還有一只貓,全身白色,冬日屋檐下,老頭就抱著他的貓曬太陽,貓一會兒舔一舔自己,一會兒舔一舔老頭的衣服。那個夜晚,我一個人在家,老頭進來要猥褻我,我一腳踢向他下面,把他踢回去了。我把這件事告訴我的母親,我母親因此獲得了兩萬塊錢的賠償。這種事在梨園村常以私了解決。我不自在,我覺得母親把這當成了賺錢的機會。相反,繼父就知道來安慰安慰我,這給了我不少信心。以后我碰到老頭,都躲著他。不久,老頭就上吊死了,死的時候,兒女都不在身邊。
這件事并沒有讓我的夢里不在出現夢中人,相反更加頻繁地出現。
那個模糊的少年來了,他坐在我的身邊,我極力去看他的臉,但只是濃霧一團。他的手輕輕搭在我的肩膀上,接著又去解我衣服的紐扣,我沒有反抗的情緒,他的手摸到我的胸脯,一直往下,我心都快要跳了出來,他吻我,我的雙眼緊緊盯著他,但眼前蒙了一層白紗,他親我的脖子,又親我的胸脯,一直往下。我完全被壓在你身上,我的夢中人,這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誰?我越這么想,就越看不清他。此時他完全就是一團霧氣漂浮在我的身體上,我感到一陣刺痛,我感到我的身體里有他的身體,我感到他的霧氣進入我的身體,它們竄來竄去,游走不定,我好像成為一個熔爐,滾燙的熔漿四處迸濺……可他究竟是誰?等到一切都結束,熔漿冷卻成水,夜晚的月亮高高懸掛,我借助月光,看清了他的模樣!
那是穿著黑色夾克衣的繼父!
2015.8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