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是很能體現戶主人生觀的所在。
且看鄰居的花園:靠近屋子的是草坪,一絲不茍修得如地毯般。草坪中央嵌赭色小池,池內設乳白色抽象雕塑一座,另有細小花卉沿池邊圍出一團風里顫動的滿月。筆直的紅磚走道勾劃出草坪邊線,月季薔薇大麗菊馬蹄蓮生機郁勃陳列道旁,仿佛櫥窗里衣錦的模特兒。
而我住家院內,則處處體現對土地生產力的迷戀。房東留給我的,是一院子的食物。橙子、桔子、蘋果、桃子、杏子、枇杷、西紅柿、檸檬……有回見他蹲在那里掘土,奇而問之。答曰:忘記告訴你了,我還種著馬鈴薯。那邊幾根光光的枝條是枸杞,三月里長出葉子,可以拿來燉雞湯。你隨便吃。
我當然不跟他客氣。有果堪折直須折,莫待無果空折枝。本院橙子品質欠佳,如政客一般皮厚,像文人一樣酸。蘋果則先給我十月懷胎的期待,然后是胎死腹中的遺憾——耗到冬天,伊居然還是熱天大暑時的模樣:一小團欲拒還迎的粉紅,染于枝頭那些鐵青的硬果之上。我不甘心,擇貌似成熟者奮力啃咬,一咀嚼則滿嘴苦澀之至,需服巧克力一大塊方緩。
桃子跟蘋果玩一樣的把戲,但較為聰明。蘋果樹總是葳蕤萬方,但桃樹每年到季便擺出迷離病態,葉片皺縮,樹膠橫流,像街頭乞丐在展示慘不忍睹的殘疾,令人無法苛責它的不事生產。日語「桃子」音同「摸摸」。而我院之桃亦只能拿來摸摸,連掐掐都不得,因為實在太硬。
殊需表彰的,是枇杷和桔子。不知是否碰巧,它們皆源自亞洲。雖換了水土,勤勞的品性始終不移。枇杷自早春開花,至初夏便可收獲。此樹齡計三十有余,甚高。頂部受陽光炙曬的果實往往被烤出深棕色的暗紋,賣相差強人意,皮也略難剝些,可滋味是出奇的蜜甜。我嘗自制長柄欲采摘這些果中人瑞,收效不甚理想。枇杷樹底盡是敗葉殘枝,污糟得很。果實墜下常有破損,掉到地上雖不至于如人參果那般「遇土則入」,但亦大減食興。最佳方法,還是仿效卡爾維諾筆下之「樹上的男爵」。躋身枝葉之間,三百六十度皆有金黃滾壯之枇杷相伴,援臂即得,與樹下人呼喝相應,信可樂也。
這篇文章是《兩次三番》寫作計劃的一部分。我視舊金山為第二故鄉。《兩次三番》,是關于我住這座城里數年的衣食住行和所想所感——現實中經歷一次,回憶里再經歷一次,舊金山又名三藩市,故有此名。文章有新有舊,寫的人隨便寫寫就好,看的人隨便看看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