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李寧玉視角,帶你看不同的風聲(改編)


  這幾晚,我都做著同一個夢,夢里,一艘巨輪航行在黑夜的海上。夾板上,正中立著一根桅桿,桅桿頂上的玻璃燈,亮著微弱的光。柔光下,是長木板桌,雕花木椅,一頭坐著執(zhí)筆的我,一頭坐著一個年輕女人。

  海浪聲被風包裹著吹進耳朵,風又殺個回馬槍,輾轉(zhuǎn)著吹動女人的黑旗袍,旗袍就飄飄灑灑,擺浮不定,像海面的波濤。

  我記得夢里的那個女人,盤著頭發(fā),右側(cè)額頭挽了一個漂亮的發(fā)卷,兩耳墜著黑色珍珠的耳環(huán)。她說話溫吞,說的每一個字句卻像疤痕烙印在我心底。她在給我講述一件塵封落灰的往事,一段不堪回首又驚心動魄的回憶。

  她的語調(diào)平緩,眼神里暗含著一種逝去的時光,我久久注視她的雙眼,忘了提筆書寫,她笑我便笑,她哭我便哭。

  夢里,我聽見她的開場白“你們所有人都以為老鬼是我,其實不然”。

  我如造電擊,如被悶頭一棍,震詫得無法發(fā)聲。

  咸澀的海風勾起女人細碎的聲音,帶我回到那個沉重又動蕩的時代。

  歲月回到一九三九年十二月的一個下午,時任偽軍軍機處處長的金生火,領著一個人來到了譯電科科長李寧玉的辦公室。那人就是顧曉夢,密碼船上被李寧玉救過的富家千金。她來此是汪主席批了字又打了電話的,金生火介紹顧曉夢時,專門突出了這點。

  李寧玉不為所動,仍然專注著手頭的工作,只冷冷的說了一句“歡迎”。

  “可我感覺到你并不歡迎我啊。”顧曉夢笑得像狡黠的狐貍。

  李寧玉知道她的來頭不小,卻不想這人第一天上任,還身為自己的下屬,面對上司竟然如此的不恭。她放下筆,毫不示弱,擲地有聲地告訴她:“我當然不歡迎你,你的來頭太大了,我這廟太小,容不下你……”

  那一刻,顧曉夢在李寧玉的腦海里,又留下了這樣一個印象:一個依仗權勢的富家小姐,涉世不深,任性,潑辣。

  海浪拍打在夾板上,營造激烈對峙的氣氛。我如置身其中,終于提筆,記下她的話。

  “她常說,我是南極的冰山,寸草不長,沒有色彩,冷得冒氣,沒人去挨近我;而她是南京的紫金山,修成公園了,熱鬧得很,什么人都圍著她轉(zhuǎn)。

  起初,我是不想讓她到譯電科來的,譯電科,就如同密碼船,上去便是刀光劍影,生死只差毫厘,根本不是她這樣的富家千金待的地方。

  她短時記憶,挑了我最愛讀的那本雜志,背了其中一篇,向我展示她的能力,我勉強把她留在了手下做事,我以為,那也只會是暫時的。

  我累的時候,會看看桌前她送我的那盆君子蘭,腦中回想起她當時說的那些胡話。不得不承認,綠植確實有緩解人視力疲勞的功效,我也沒再發(fā)過哮喘。

  平常無事,她在辦公室是坐不住的,到處亂串,跟人聊天打鬧。我教訓過她,也想著就當是給她個下馬威,讓她把譯電科一個月,三分之二的情報都破譯出來。

  一天,我以老潘生日為借口,拒絕了錢虎翼的邀約,鴻門宴誰愛去誰便去。

  走到司令部大廳,遇到了老潘,為了營造出我們夫妻不合的事實,在計劃之中的,他大吵大鬧,說我在外勾三搭四,罵我是婊子,要打斷我的腿,不允許我再踏進家門,我挨了他一巴掌。

  沒有一個人挺身而出,沒想到這時顧曉夢跳了出來,攔在中間維護我,差點和老潘打起來。我跟她說,你別以為這樣我就會感激你,她卻說,我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我的玉姐。

  玉姐,她老是喜歡這樣喊我,哪怕我一次次的糾正:喊我李科長,她也怎么都改不過來,自來熟得讓人煩惱,心底卻又對她生不出什么厭惡。

  和老潘的一鬧,讓我成功的搬出了家,住進了司令部安排的單身宿舍里,吃住都在單位上,成了一個活寡婦,只有中午老潘不在時才回家去看看——其實是帶情報回家。這樣也方便我隨時盯著單位上的事兒,也應證了外界,那些說我在外勾三搭四,與夫感情不合的流言。

  那晚,我無處可去,顧曉夢帶我回了她的家。我一直看得出她在努力的接近我,比如買了什么衣服來找我,就款式、顏色征求我的意見,再就是工作上的事經(jīng)常找我討教,一份電報明明知道怎么譯,卻故意裝著不知道,請我指點。總之,變著法地同我套近乎,拉私交,但我始終一副對她愛理不理的樣子,除了工作上的交往外,一概不跟她有任何其他往來,這次跟著她回家,還是頭一遭。

  我不知道她抱著什么目的來接近我,不過肯定不會是向她在密碼船上說的那樣,為了釣我這個破譯天才。

  她的家,其實我倒去過好幾次。顧會長留我用餐,說顧曉夢朋友不多,我是第一個被她帶回去的人,看來是真心喜歡我。我心里有點奇怪,還沒回味過顧會長的話,就見她含笑朝我一個勁兒點頭,不知怎么的,我就鬼使神差地答應了留下來。

  也就是那頓晚餐,讓我知道了組織決定培養(yǎng)的新一代老鬼是誰。

  顧會長給我敬酒,讓我多關照她的女兒,其實我不太會官場上的這些客套,仍然覺得顧曉夢不適合待在譯電科這樣危險的地方,便以自己不能喝酒為由,忍不住拂了他的好意,沒有看出他的暗示。

  然后,他就用了組織的暗語,與我對起了暗號。

  民國二十年的波特,也不能喝嗎?

  (一九三一年,抗戰(zhàn)開始)

  是九月釀的嗎?

  (你是說九一八嗎?)

  他回我,當然是九月釀的。我便知道了,組織的計劃開始實施了。

  顧曉夢是他唯一的女兒,我仍然不忍心,她本可以不用涉入險境的。當晚他借口出門散步,和我會了面,我和他說:情報科就像那艘密碼船,登上去就是刀光劍影,生死只差毫厘,顧會長只有一位女兒,一定愛她如性命。

  我想阻止,盡管那是黨組織的意思。那時候換人還來得及,或者,放棄那個計劃。去掉一顆棋子,這盤棋仍然可以下。

  我可以繼續(xù)工作,也沒有暴露的風險,我認為沒有必要,也無需實施那個計劃,同時,我不想帶新人,還是個被蒙在鼓里的新人。但組織可能不想放棄人才,想要發(fā)展更多的接班人,所以顧會長淚眼婆娑的,用民族大義來勸我,說到最后,還說,那是顧曉夢自己的決定,誰也攔不住。

  我見識過她的執(zhí)著,無奈,只得答應。”

  鬧鐘不適時的響了起來,夢里的聲音戛然而止,我被瞬間抽回了現(xiàn)實。驚醒久坐,呆愣了好一陣才找回反應,懊惱地揪著頭發(fā),給自己額頭來了一巴掌。

  夢就此斷了,我還沒有聽完她的講述。她說的那些話,像投放電影般,慢慢組合成破碎的畫面,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像是在告訴我,那才是真實的,發(fā)生過的故事。

  連續(xù)兩天晚上,我都做著這個夢,一模一樣的場景,只字不改的講述。終于,在第三天晚上,這個夢,有了延續(xù)。

  仍然是夜晚的海上,刮著海風,海浪把夾板拍得噼啪作響。面前的女人露出了她的模樣,蒼白清秀的臉上,帶著傲然和疏離,柳葉般的眉,微微皺起時連海鷗都忍不住為其哀鳴。

  突然,她看著我,輕輕笑了,我才知道,什么叫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海風把她的聲音吹散得微弱飄渺,我聽見了她溫柔的呢喃。

  “曉夢”她喚。

  我知道,她不是在看我,而是透過我,凝視著虛空中的某一點,望見了,她想望見的靈魂。

  我聽見她比之上次更溫柔,也更有溫度的聲音,如細潤的春雨飄灑在心海,帶我回到她那段溫暖的時光里。

  “自那件事后,她像是同情我的遭遇,對我更加好了起來。一有什么好東西她都不忘帶我一份,瑞士的糖果、上海女人雪花膏、老巷子里的徐記一口酥,還有她喜歡的糖葫蘆。最珍貴的,是一對墜著黑珍珠的耳環(huán)。

  那珍珠本是一顆,是她在大溪地采到的,找了美國的珠寶設計師,把它切成兩半,磨圓潤,做成了那對耳環(huán)。非常珍貴,我是萬萬不能收的。可她見我不收,就賴在我房間不走,像尊雕塑一樣,一動不動盯著我,盯了好幾個小時,盯得我心里發(fā)毛。我實在拿她沒辦法了,只好松口,說替她保管,要用的時候就來找我拿。

  她對我真的很好,我也便假戲真做,接受了她的好意,我們兩人的關系陡然走近。后來,她也搬進了宿舍里,和我的宿舍在一個樓道,等于是上班下班都在一起,低頭不見抬頭見,我們關系就越發(fā)地近了,經(jīng)常同進同出。

  我也遵循了組織的安排,擔起了一位好老師的責任。別人下班,顧曉夢不能下,留下來破譯我出的題,別人吃飯,顧曉夢必須破譯完再去吃,別人休息日開沙龍逛舞會,顧曉夢在我辦公室里破譯電碼到天亮。別人吃的是糖,她吃的是我發(fā)的氰化鉀。”

  說到這里,女人眉目含著笑意。

  “還好,她沒有真的吃下去,要掉嘴里的時候被我一巴掌打掉了。

  我比要求別人更為嚴苛的要求她,感慨自己真的是一位良師,她卻絲毫沒有身為學生的自知。其實也不能怪她,她根本就沒意識到我是她的老師。

  這一切,顧曉夢她自然是不知道的。

  一天晚上,她突然來敲我的房門,打開門我就看見她手里端著盤子,以為又是來給我送吃的了,結(jié)果她興沖沖的跟我說,盤子里是她自己煎的牛排。我心想,牛排誰不會煎啊,但看她一副邀功請賞的樣子,還是夸了她一句。她就賴著不走了,進了屋又是泡茶又是打掃衛(wèi)生的,最后還把我廚房里所有的碗都翻出來洗了一遍。

  晚上睡在床上我就在想,一個吃穿都有人服侍的富家千金,竟然做起了服侍別人的事兒。”

  夢里,我像是置身在又一層夢中,我看見了一個穿著白色襯衣的女人,端著餐盤,久久佇立在一扇門前,看著緊閉的漆紅木門,笑得一臉溫柔,然后,她深呼吸,抬手,輕輕敲響了木門。門從里面被打開,一個同樣穿著白襯衣的女人站在門里,長發(fā)盤起,美如畫卷。她眼睛里有忽閃而過的光。

  桅桿上的燈隨著船身的晃動開始忽閃忽滅,我看著眼前這個熟悉的面孔,看著她眼神飄向遠方,像是在捕捉記憶中的那粒沉浮了多個世紀又難以泯滅的塵埃……

  “這樣難得的平靜生活,很快就被打斷了,我知道安穩(wěn)只是片刻的僥幸,卻沒想到,風浪來得比虎狼還猛烈。

  那天,我破譯了一條從南京發(fā)來的,高度加密的密電,密電內(nèi)容顯示,老K已經(jīng)從西安出發(fā),這兩天就要到杭州召開群英會。司令部緊急動員,要吳志國去抓捕他們,我看出了密電是偽造的,但日本人已經(jīng)洞悉了黨組織的計劃,我還是得盡快向組織傳遞消息,讓他們?nèi)∠河?/p>

  當晚,我和顧曉夢、金生火、吳志國、白小年五個人,就被一起請到了裘莊里。我有了危機意識,根本不相信他們說的,把我們帶到這個鬼地方是為了徹查森田的死因。

  在這里,我遭逢了此生最可怕的對手,龍川肥原。

  果然,他一來就坦白直言,把我們帶到這兒不是為了調(diào)查森田的死因,而是,捉查潛伏在司令部的老鬼。

  我不由地心里一緊,余光瞥見顧曉夢,看她還算淡定,便默默松了口氣。

  當晚我們就在裘莊里住下了,龍川對我們還算客氣,好吃好喝招待著,但我知道,這種笑面虎是最難對付的。果不其然,他馬上便出招了,硬從我們五個人身上都找出了可疑的點,讓我們互相猜忌,互相指控,讓我們心慌,自己暴露自己,想擊破我們的第一道心理防線。

  顧曉夢她確實還未接觸到組織的秘密,我猜想她當時唯一的任務應該就是接近我,從我這兒拿到二代恩尼格瑪機的原理圖,但就算她什么也不知道,她的那層身份被查出來,也注定會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龍川肥原要我們指控心里的懷疑對象,我透露出吳志國也看過那封密電,引發(fā)他對吳志國的懷疑。

  我沒有想到,顧曉夢也指控了吳志國。不過也在情理之中,她一直很討厭吳志國。

  吳志國半夜闖進我的房間,看似是氣憤我污蔑他,實則是告訴我,他要保我出去,讓我緊要時刻可以指控他。

  龍川肥原讓我們給家里人寫信保平安的時候,我模仿了吳志國的筆跡,他第一個被龍川懷疑上了。

  然后是白小年、金生火。”

  手里的筆突然折斷了,紙上灑滿了墨水,黑乎乎的一團,把我寫的字悉數(shù)掩蓋。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出現(xiàn)在我面前,手里握著一只白帽鋼筆。我抬頭望向她,她淺笑著,和我某處記憶重合在了一起。

  我仿佛聽見她說“用筆人的書寫習慣,和筆尖的磨損程度,可是會在筆跡鑒定中留下痕跡的”。

  她把碎發(fā)撩到右耳上,牽動了墜著的珍珠耳環(huán)。我拿著她的鋼筆,重新鋪上紙,繼續(xù)記錄她講的話。

  “那晚,龍川肥原向我們宣布老鬼就是吳志國,我們被解除懷疑了,第二天便能回家去,我知道這又是他的詭計。

  用餐到一半時,我看見了扮成清潔工的老鱉。我認識他,但他不認得我,也不知道曉夢。我心里一喜,想把情報傳遞給他,但我看見了他草帽上的墨水。那是我哥哥老潘用的墨水型號。我起了疑,沒有輕舉妄動,主動取消了這次接頭。

  顧曉夢那晚喝了很多的酒,我看她把酒端到我面前,想和我碰杯,無奈地把杯子奪了過去。她有點迷糊了,歪歪扭扭站起來開始發(fā)起酒瘋,把王田香好一頓罵,還打了人一巴掌,氣得他臉都紅了。

  我趕緊上前抱住她,生怕王田香惱怒之下傷到她,這妮子還轉(zhuǎn)頭朝我笑,拍著我的手安撫我,告訴我她沒事。我扶她回房間,生怕她又口無遮攔,得罪人是小,反正我能護得住她,但要是把自己身份給暴露了,我就不好施展了。

  一路上她都在罵著王田香,說他是王八蛋,竟然敢覬覦她,直到我把她扶到床上,她才安靜了下來,像只小奶貓一樣,還嫌棄地撅撅嘴巴。我忍不住連看她的眼神都放柔了,竟生出一種想要揉揉她頭的想法。

  替她掖好被子,怕她夜里著涼,我還是忍住了那個沖動,看了她一眼便轉(zhuǎn)頭回了房間。

  龍川的計劃沒有得逞,他已經(jīng)沒有多少張底牌可打了。他開始懷疑起我來,帶我去單獨審問,還讓我見了被打得傷痕累累的吳志國。

  我很愧疚,看著他因為我,被打得失了人樣,渾身是血地吊在刑臺上,我感到心臟在撕扯,愧疚讓我痛得呼吸困難。他咧嘴,像是感覺不到傷痛,朝我笑,我故意低頭不去看他。

  龍川什么都沒有審出來,不得不把我放了回去。我要抓緊時間,盡快傳遞情報。

  第二天,王田香說出了意外情況,我們還不能回家,但是允許每人出門放風一天。曉夢和我都不回家,白小年第一個申請出門,但他就此回不來了,我也得到了他暗殺我哥哥的消息,肯定了他就是裘莊主的小兒子。他認出了我哥哥就是殺害他父母的人,還好哥哥沒大礙。

  第二天出門的是金生火,走時曉夢還在笑他,不要也像白小年一樣有去無回,結(jié)果真的一語成轍,走一圈回來就被冠上了老鬼的頭銜,連女兒都被牽連了進來。算計了一輩子的人心,沒想到最后卻被別人算計死了。

  一天晚上,裘莊外的山林突然著了大火,我聽見入群雜亂的聲音,夾雜在其中的,還有急切的呼叫聲,是在喚曉夢。我心里一驚,衣服都來不及穿,跑出去樓道看到王田香他們在砸曉夢的房門。

  這么大的動靜她怎么可能聽不見,怎么沒有回應?我慌了,心想她肯定是出事兒了,我想也沒想搶過王田香的槍,對著門鎖就是一槍。跑進門,看見曉夢像死了一般靜靜躺在床上時,恐懼像海水一樣倒灌進我肺里,四肢百骸都在驚懼,我焦急地喊她,喊不醒,又用手拍她臉,怕拍重了打疼她,又怕輕了她醒不過來。

  好在,她終于是醒了。我懸著的一顆心終于可以放下了。王田香看出她是中毒了,叫了醫(yī)生來,我們一行人又逃火災,躲進了他安排的地下監(jiān)獄里。

  獄房剛好就是關押吳志國那間,他頭發(fā)蓬亂,傷痕累累,坐在鋪了雜草的地上,我無暇去多關注他,緊張地守著曉夢。

  她沒什么精神氣,卻蒼白著臉問我,對她是真的好,還是假的好,我說,真的也好,假的也罷,你只要記住,我不會傷害你的。

  后來,人都走了,我去看吳志國,他還是朝我笑,我滿心無力,只想哭。他用摩斯密碼像我傳遞了信息,告訴我了一個關鍵時候可以保命的秘密。白小年就是裘莊主的小兒子。

  火很快被撲滅,我要求照顧曉夢,和她住到了一起。不知道為什么,漸漸的,我好像越來越在乎她了。可能是因為,我的職責就是保護她吧。

  一天早上,用餐時,我故意吃了辣椒,引發(fā)胃疼從而要到了胃藥,但我的主要目的還是藥盒子。它可以傳遞情報。

  曉夢一臉緊張,握著我的手都在抖,取完藥回來又去給我要開水,走到院中,我看見地上的一片枯葉,想起了那句話:如殘葉濺血在我們腳上,生命便是死神唇邊的微笑。我對她說,我好想自己能變成一只蝴蝶,飛出這裘莊去。她沒有聽懂我的暗示,她一直都不知道蝴蝶就在她身邊。

  我跟她說,我想在外面曬曬太陽再回去。噴泉池里,我看見了來的那天,我丟進去的,那枚印花朝上的硬幣。

  一天,她突然跟我說,她要過生日了,二十五歲生日。她說以前每一年的生日他爸爸都會陪她一起過,可惜今年過不成了。我見她臉上掩飾不住的落寞,就對她說,答應送她一份特別的生日禮物。果然,下一刻就見她喜笑顏開了,追問是什么禮物,我賣了個關子,沒有告訴她。

  她生日那天,穿著我給她改過的紅裙子,在鏡子前臭美,說那身裙子可以直接當嫁衣了。我在背后看著她,心里像被人撒了把糖。

  飯桌上,她跟龍川肥原說,今晚希望只有我和她兩個人,龍川肥原和王田香識趣地走了。過了一會兒我才知道,他們是早就預謀好了,又想用老鱉來試探。

  曉夢問我要生日禮物,我故意裝作忘記了,看她一下子像泄了氣的皮球一般,忍不住好笑。我跟她說,別急嘛,馬上就好。拿過餐巾,給她疊起了小裙子。我知道她一直在看我,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裙子疊好后,她竟然說太蒼白了,沒她好看。但我疊的,根本就不是她啊。我穿了一身白裙子,她竟然沒看出,那小人是代表的我。我揶揄地看她一眼,端起手邊的紅酒,倒在小人上把它染成了紅色。這下便像她了吧,小人從我變成了她。

  哪知她得寸進尺,說什么這么漂亮的裙子,這么好看的姑娘,沒有人陪它跳舞。我又被她算計了,被拉上餐桌,當了她的舞伴。

  夜色溫柔似水,外面卻突然響起了煙花爆炸的聲音。綻放的煙花把她吸引到了窗邊,我卻心頭一顫,不可置信地看著天空中一朵朵炸裂的光。破空的爆炸聲像是一聲聲急切的催命符。我看著她的背影忍不住掉下眼淚。”

  她突然頓住了,不再往下說,我望著她,看見她眼角滑落一滴晶瑩,被海風吹散在了空氣里。我仿佛預感到了她接下來會講什么讓人傷心的事兒,不忍再聽下去,卻又忍不住的,想知道得更多,想知道關于她和顧曉夢之間,更多更多的事兒。

  “我想起了顧會長跟我說的話,煙花信號,地獄變,舍老鬼,保蝴蝶。

  煙花信號響起了,組織決定把尚在培養(yǎng)中的老鬼舍去,保全培養(yǎng)老鬼的蝴蝶,接替老鬼,完成任務。

  我是原本的老鬼,曉夢從美國回來后,組織就決定培養(yǎng)她成為新的老鬼,做我的接班人。她知道自己是老鬼,但并不知道,我是她的培養(yǎng)人,她不知道我就是蝴蝶。

  她也不知道,不知道煙花信號,她還以為這是他親愛的父親在替她過生日。

  她跟我說,這是她過得最開心的一個生日,她說她的生日愿望就是希望以后每一年的生日我都能陪著她過。

  她笑著對我說謝謝你,我卻在心里對她說對不起。

  對不起曉夢,以后的生日,玉姐都不能陪你過了,但你一定要開心啊。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讓她替我去死,我比任何人都更加迫切的希望她能得到幸福,能活著走出裘莊。

  我彈起了徐志摩的那首偶然,希望她能好好的活著,就算沒了我,也要好好活著。她卻說,她從來就沒有想過要活過二十五歲,她說死神似乎是她征途上的仆人,我知道,那句話出自勞倫斯《智慧的七柱》,那首詩,是他寫給一個十四歲的阿拉伯男孩兒的情詩。

  她跟我說,這句話也只有我能聽懂了,是的,我聽懂了。她在向我表白心跡。

  她在說,我愛你,我可以為你而死。

  苦澀彌漫了我整顆心,我氣她如此不愛惜自己的生命,我說她太年輕太無知,我對她說一切重話,就是不敢說喜歡。”

  夢里的我早已淚流滿面,我和她一起流淚,哭她們卑微的,如風雨飄零的愛。

  “老鱉也死在了那晚,死前能拉上這個叛徒,我心里能稍微好受那么一點。

  夜里,我和曉夢睡在一起,她抱著我,雙手把我緊緊摟著,像是察覺出了什么,我感覺出了她的不安,但我只是叫她快睡,什么也沒有說。就讓我們度過這個唯一美好的夜晚吧。

  第二天,我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我故意讓曉夢和我爭搶那個藥盒,然后適時地讓藥盒摔到了地上,露出了里面模仿她筆跡寫的字條。我看見她臉上瞬間褪去了血色,嘴唇顫抖著,愕然的表情讓我心止不住顫抖。

  如我設想中的一樣,她開始大聲質(zhì)問我,她崩潰,痛哭,她問我是不是想像陷害吳志國那樣陷害她,她甩了我一巴掌。

  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我起身拔掉了她床下的監(jiān)聽器,應該過不了一會兒,龍川他們就會過來了。我要抓緊時間跟曉夢說我的計劃。

  我說,她是唯一一個沒有被龍川懷疑過的人,我必須得故意陷害她,然后留下她不是老鬼的證據(jù),這樣她才能活著走出裘莊。

  她愣了,我要她待會指控我,一口咬定我就是老鬼,她問我到底想干嘛,我說,我要你活著。她問我為什么要這樣做,我說,因為,我是你的玉姐,因為我一直保護著你。

  她跟我坦白了,她說她就是老鬼。我當然知道,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曉夢能活著。

  我讓她一定要幫我把情報傳遞出去,但她沒有聽我的話,她沒有指控我,反倒大義赴死,梗著脖子說她自己就是老鬼。

  我想起了她站出來保護我的每一個時刻,像一個大英雄。第一次是密碼船上,她擲地有聲地痛斥金生火,要他救我;第二次是在司令部里,她攔在我和老潘中間,不許他打我;第三次,也是在裘莊里,她抄起凳子擋在我面前,不讓吳志國傷害我;第四次,還是在裘莊里,她在我站出來承認自己是老鬼后,緊跟著站了起來,說她是老鬼。

  我強忍住心痛,我早就算準了,她不會指控我,但是沒關系,龍川和王田香已經(jīng)聽見了前半截錄音,他們只會覺得曉夢是在故意為我脫罪,畢竟她也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了。他們會覺得她剛剛那些聲嘶力竭的質(zhì)問才是真的。他們已經(jīng)相信了我就是老鬼。

  我被關押進了地下監(jiān)獄里,龍川肥原這個瘋子刺激我,想讓我說出黨組織的秘密。我不理他,也不講話,他就讓一個瘋子科學家來催眠我。生為馮諾依曼的學生,我怎么會輕易被別人給催眠,我講的,都是我想讓他聽見的,不該他聽的,死也別想讓我說。

  那個瘋子科學家把一個木頭小人拿給我,說那是曉夢,我把它緊緊握在手中,沒有再丟到桌上。曉夢,沒有人可以窺探我們的秘密。

  龍川想讓人催眠我,卻不想自己被我給催眠了,我窺見了他想隱藏的過往。白小年,那個裘莊主的兒子,他也知道他的秘密,所以他注定了不可能活著走出裘莊。

  催眠不成,他就想破壞我的腦子,不過玩心理素質(zhì),他是比不過我的,我威脅他,說我不會配合他完成手術的,只要我不配合,手術過程中我就一定會死。他還不想讓我死,他只能氣憤地放棄這個辦法。

  我已經(jīng)做好了赴死的準備,那晚,我寫下了三封遺書,一封給錢虎翼,一封給龍川肥原,一封,看似是給我的丈夫老潘的,但其實是為了讓龍川看見,他不知道老潘是我的哥哥,我要把我與老潘夫妻不合的事坐實了,這樣他就不會懷疑上老潘。

  另外,他一定會試圖找出那封信里的密碼,會破譯的金生火和我都已經(jīng)死了,他就一定會去找質(zhì)問我為什么要陷害她的顧曉夢。那樣曉夢就會看到這封信了。

  我在那封信上寫,良明吾夫:原諒我生時移情別戀,死時不辭而別……我想,曉夢一定能看得懂的。

  曉夢生日那天晚上,我和她交換了軍裝,把夾層里藏著二代恩尼格瑪機原理圖的衣服給了她穿,那是曉夢需要的東西,而我,穿著她的衣服,吃下了氰化鉀,安然赴死。

  給老潘的遺書上,畫著的小草是摩斯密碼,但真正的情報,我相信曉夢會替我傳遞出去的。

  我和她都喜歡徐志摩,所以我也相信,她知道為什么我獨獨沒有給她留下信。

  為曉夢改的那條裙子里,縫著第二條摩斯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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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譯完后,是一句話:我不敢說,我有辦法救你,救你就是救我自己,力量是在愛里;再不容遲疑,愛,動手吧!”

  海面的風浪停了,我看見她心滿意足地笑了,眉眼里藏著此生全部的溫柔。墜著黑色珍珠的耳環(huán)在風中搖曳,她溫吞的聲音,笑著對我說,你該醒了。

  我手里握著的白帽鋼筆突然消失了,抬頭發(fā)現(xiàn),她變成一只枯葉蝴蝶,抖動翅膀,飛進了黑暗里,消失在了黑夜的海上。

  我醒了,這次沒有懊惱,也無遺憾。玉姐的夢想實現(xiàn)了,她真的化成蝴蝶飛出了裘莊,曉夢的夢想也實現(xiàn)了,她成為了像玉姐一樣的人。黨組織的目標也達成了,他們真的培養(yǎng)出了第二個老鬼,代價是,蝴蝶的隕滅。

  我知道玉姐為什么獨獨沒有給曉夢留下書信,因為,因為生命最薄弱的時候,一封信都不易產(chǎn)出,愈是知心的朋友,信愈不易寫。這句話,出自徐志摩。

  但我們都知道,玉姐對曉夢,曉夢對玉姐,都是將心比明月,那不是友情,是愛情。

  我想起了賈老師寫下的那句話,就以它來做全文的結(jié)尾吧。有一天,你也許會遇到枯葉蝴蝶,蝴蝶振動翅膀,那便是我,是我們,是我們的生命在發(fā)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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