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學語文老師是我家隔壁胡同的一位爺爺。
雖然是爺爺輩上的，但那時年紀并不大，也就二十多歲。他是七十年代的老高中生，那時高中生很少，甚至沒有現在的大學生多。在學校五六個老師中他算是學歷最高的了。他長得高大粗壯，皮膚黝黑。小學校里共五個年級，每個年級一個班。我上三年級的時候他開始教我語文課。
我喜歡上語文課是緣于他的啟蒙。不記得是三年級上學期還是下學期了，有一天他拿來了一本書，很舊的一本童話書，《木偶奇遇記》，皮諾曹的故事。那堂課他就給我們念那本書，故事太吸引人了，沒有孩子的老木匠雕刻了一個木偶，木偶活了，做了他的兒子。這孩子太頑皮了，不聽話，有時候還撒謊，他一撒謊鼻子就變長了……那時候沒有什么課外讀物，我一下子就被這故事吸引住了。在一個孩子的心里，那是怎樣一個神奇的世界！
更令我高興的是，老師后來不自己讀了，他叫我和班上另一個男生輪流到講臺前給大家讀。雖然讀得磕磕絆絆，但那份興奮勁就別提了。就這樣我讀書的熱情也空前地高漲起來，沒書四處淘，鄰居家，姐姐同學家，父親從隊里帶回的《農村大眾》報都成了我的摯愛。
四年級的時候，鄉里搞了個作文朗讀比賽，我們學校去了兩個孩子，他騎著一輛自行車去送我們。五年級的一個男生坐在后面，我就只能坐在前邊大梁上了。就這樣一路顛簸著到了那里。現在想想又滑稽又感動。那次我們拿了二等獎，他很高興夸我們“真是飛機翅子掛暖壺”，這是高水平的意思。
五年級的時候，他把學校僅有的一份《中國少年報》交給我們，讓我們傳閱。又把我們寫的他認為好的作文一筆一劃刻出來，油印。發給同學們。這種方式也大大地激發了孩子們學習語文的熱情。
那時班里有兩個大個子的留級生，坐在最后一排。這兩人自己不學習，戳七弄八專門惹事。老師作為班主任，也叫他們弄得頭疼。
其中有一個坐在我的身后，他的桌子不允許我碰到一點，可能因為我恰恰是班里的好學生，他特別來氣，在他心里和我們斗就是給老師看的。我只要往后一靠到他的桌子邊上，他就一拳捅過來了。我回頭和他對打，但打不過他，他的拳頭很硬，硌得我的手生疼。有次他聯合我前位的男生，擋住我的路，不叫我從那里走，要我從連在一起的兩排凳子穿過去，到中間那條走廊上。
我非常生氣，我雖然打不過他，但是前邊這個男生長得很矮小，我就拼出了全部力氣把他揍了一頓。奇怪的是那大個竟然不幫他。這一仗我大獲全勝。
事情很快就傳到老師那兒，雖然我覺得我是反抗壓迫的正義行為，但他還是批評了我一頓。“尤其是”，他說“你還說什么想得倒怪美？！怎么好樣不學呢？”我現在想想就笑，那時村里剛放了一部電影《喜盈門》，里邊的那位強悍的大嫂有這句臺詞，我是從她那學來的。
雖然我挨了批，但那個留級生也沒任何收斂，照樣搗蛋。和另外幾個背后叫著老師的綽號出氣。有一次一個女生因為受到老師批評，甚至把家長也叫了來，這個人在村里也是蠻不講理出名的。他個子小夠不到老師的臉，就象個小丑似的跳起來打老師，看著很好笑，我們不知道老師怎么想的，他要揍他很容易，但他沒動手。后來校長出面呵斥要開除了那個學生他才罷休。
那一年我們是考上重點中學最多的一屆。六個孩子，老師的大輪車子帶不了，入學的時候，他領著我們，走了十幾里路，象老母雞一樣，把我們送到了中學的大門口，看我們報上名，就一個人回去了。我不知道他獨自回去的時候想了些什么，這些孩子的未來嗎，還是自己以后的生活？
我們小學畢業以后沒幾年，我就聽說老師退下來不干了，是辭職。他那時已有兩個孩子，媳婦有病，那時所有的老師都是民辦教師，工資微薄，或許有別的隱情，但養家糊口應該是最重要的原因。
他辭職后就在我家附近的磚瓦廠干活。推著磚出窯裝窯，為了多掙點，他每次都裝得最多。推得最沉。母親每次說起來，都感慨不已。
后來小學校里的老師們陸續都轉成公辦的了，工資也提了。他卻就這樣與這個人人都羨慕的好機會擦肩而過。
再后來我到縣城上班，接著結婚，忙忙碌碌，每次回家也來去匆匆，有好多年沒見到他了。那年我們蓋房子，村里大叔領了一幫人來鋪地基。我很吃驚地發現，我的老師竟也在里邊！他站在那里，謙卑和氣地沖我笑著，喊了一聲我的名字。很多年沒有人這樣稱呼我了，踏上社會以后，所有的人都以姓氏前冠以老字或小字呼之，除了老師同學，很久沒有人這么親切地避開我的姓氏稱呼我。
他雖然已不干老師多年，但是在我心里，他一直是我學習生涯里的第一位重要的老師。因為他當時給我們讀的第一本課外書，才讓我今生和書結了緣。
那天他站在那里，身體雖然看上去還很硬朗，但頭發已花白，背也有點彎了。他的大兒子已上班了，小兒子也已大學畢業。媳婦的病這些年也好多了。
我覺得愧疚。作為他悉心培養的學生，我沒能給他一點實實在在的幫助，也沒給他帶來成功和自豪感。
而現在又要為掙這么點工錢讓他為我出力，這讓我很不好受。
但他堅持和大家一樣，推磚和水泥，而且不惜力氣。他給誰干活也這樣，實在，不會耍奸偷滑，不占小便宜。母親說。
他不抽煙也不喝酒，本來每人每天一盒的煙他也不要。不象父親說的，我的一位叔叔，把自己的那份藏起來又向父親要。
幾天后，活干完了，我叫愛人偷偷地多塞點錢給他。他知道后堅決不收。“煙你也不抽，酒您也不喝，這樣太虧您了！”丈夫也覺得老大不過意。
“你爺爺就光看著錢了？！”他這一說，反而讓我更加不好意思起來。無論怎么勸，他都堅決不要。只笑著說:以后多回老家看看就行啦。
雖然如此，我終究有點難過。
我知道這里邊還有一份我們都沒說出來的師生情。
我也知道，我對于老師的這份情我怕是永遠也還不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