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三歲。
路回從馬路上堅硬的水泥地里爬了起來，他受了些擦傷，但是更遠處，貨車翻倒在地，剛才將他一把推開讓他避免了死亡的那個中年男人，此時已經滿是鮮血地躺在了地上，他低估了貨車的速度，所以救了路回，卻將自己搭了進去。
路回腦子一片空白。
人類的第一反應驅使著他朝救命恩人快速跑去，映入路回眼簾的是不斷流出的艷麗的鮮血，靠近他，路回清晰地聞到了一股味道，這是鮮血與工業水泥交織的結果。在男人鮮血淋漓的手上，還纏著半個塑料袋提手，里面的蔬菜水果此時都已經不見了。
旁觀者早已報了警，在警察與救護車來之前，理智回歸的路回小心翼翼地躲進了遠處的人群里。他嘆了口氣，抬頭看了看頭上廣漠的天空，又向被白布蓋上的那個陌生人深深地鞠了個躬，而后轉身離開。
二
二十五歲。
路回輾轉于數個城市，有時候，他也會在某個偏僻的城郊做些零工，以此為生。但最近，由于一時疏忽，他被一群網吧不良少年盯上了，所以他打算掙些錢將這群人打發了事。
他盯上了一個小區，然后開始打聽消息，尋找目標，最讓他高興的是，這個小區有不少監控死角。
沒出兩天，他就選定了一家人，這家人只有一個人，她是一個整天忙碌于工作的中年婦女，早出晚歸，白天絕不會回家。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路回熟練地避過稀疏的攝像頭，他偽裝精湛，很快就來到了目標的門前。然后他掏出鐵絲，開始搗鼓。
“咔擦！”
他迅速地將門打開，側過身子便將自己丟了進去，而后又迅速地關上門。
“媽媽，是忘記帶東西了嗎？”一個清麗的聲音突然在房間里響了起來。
路回呼吸一滯，他萬萬沒想到，這家里居然還有人！
緊接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貼著墻從一個房間緩緩摸了出來，她的眼睛很明亮，但很可惜，她看不見。
“媽媽？”女孩喚了一聲。
路回見女孩看不見，于是大著膽子躥了過去，用手捂住了女孩的嘴，裝出一副著急的語氣。
“別叫，我不是壞人，我被人追殺……”
女孩似乎是懂了，她安靜了下來，而后點了點頭。
路回也漸漸松開了手。
三
“你…為什么被人追殺？需要幫你報警嗎？”
路回坐在女孩旁邊的沙發里，兩只眼睛緊緊盯著女孩的眼睛。
“你眼睛是怎么回事？是生病嗎？”
女孩搖了搖頭：“前不久爬山不小心摔倒了。”
路回點點頭，但隨即反應過來女孩看不見，于是便問道：“你是做什么的？”
女孩笑了笑，反問道：“你是做什么的？可以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嗎？”
路回以長久的沉默作為回答。
他的確有許多故事，但他覺得并不適合講給她聽。
所以他說起了一些笑話，還有自己平淡的生活。
“你會做飯？”
“是的，我一直都是自己做飯。”
“那你一定也是自己一個人吃飯了？”
“確實如此。”
“要不中午你就在我家吃吧？讓我嘗嘗你的廚藝？”
“放心，我媽媽晚上才回來。”女孩一臉笑意地補充道。
看著女子溫暖的笑容，路回多年間沉寂的心似乎漸漸暖了起來。
“好啊！”他說。
糖醋小酥肉、排骨燒土豆，還有一個小炒青菜和一個番茄蛋湯，菜都是冰箱里現成的，大概是因為女孩媽媽上班忙的緣故，冰箱里還積累了許多速成食物。
兩個不知彼此姓名的陌生男女吃得津津有味，夾菜的活計也被路回搶了過去。
“你的廚藝不賴嘛？”女孩夸獎了他一番。
“我本來以為你是壞人，不過哪有壞人會做飯給主人家吃的呢？你真是個很特別的人。”女孩接著說。
路回靜靜地聽著女孩說話，她的聲音很好聽。
“你要走了嗎？”
“我以后還會來的。”
“喂，等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路回。”
“路回，哈哈，我記住了。我叫微亦，微小亦偉大。林微亦！”
“好，我也記住了！”路回說。
四
路回再度被那群少年堵住了回家的路。
“怎么？兩千都出不起嗎？不怕我們去報警拿賞金？”領頭的少年很是囂張。
看著少年嘴角嘲諷般的笑意，路回突然就明白了過來，對方把自己當成了永久性提款機。
路回笑了。
“好，明天就給你。”
少年盯著他看了很久，他覺得他沒有撒謊，于是帶著人離開了。
路回松了一口氣。
他必須離開了。
五
“對了，上次你是怎么把門打開的？”林微亦問路回。
“用鐵絲，這種通用防盜門一捅就開了。”路回是來和這個僅有一面之緣的朋友告別的，但不知為何，兩人再度聊到了中午。
“對了，有時間你可以讓你媽媽買一把防盜鎖掛上，會安全不少。”路回道。
“好的，我記住了。”
“我帶你看看我以前畫的畫吧！”
是一幅雪白的畫，畫上有一條細細的直線，直線之上，一個紅衣女孩翩躚起舞，在她頭頂，黑白鉛筆勾勒的星空亙古流轉，似將一切的起舞都反射進了直線之下的海洋里，藏于不可見之地。
畫的名字是《轉》。
“是什么意思呢？”路回問。
“就是你看到的那個意思。”林微亦答道。
“我要走了，去一個新的地方。”路回說。
“啊？是因為被追殺？”
“嗯。”
“為什么不報警呢？”
“因為我也是警察要抓的人。”
“可你不是壞人。”
“我不是壞人，我只是年輕的時候犯了些錯。”
林微亦不說話了，良久，她遞出手中的《轉》，道：“那你收下它吧！”
路回接過畫，沉甸甸的。
“你為什么不去自首呢？”臨到門口林微亦又問。
路回這次沒有回答，他走遠了。
六
眼前的少年是他們的其中一個，他很瘦，一雙黑眼圈，身體十分羸弱，似乎就要不久于人世的樣子。
他在車站外攔住了路回。
“我們老大說他在你女朋友家里，你要是不拿錢……”
“女朋友？”路回停下腳步，覺得很奇怪。
“哦，對，她叫林微亦。”
少年在接下來的一瞬間被按倒在地，挨了路回不少拳頭，車站的人群想要拉架時，路回已經將少年拉了起來。
“走吧！”
“好。”少年吸了吸鼻血。
七
七年前。
在公司遭人侮辱的母親自殺身亡。
18歲的路回將其中兩人捅死之后開始亡命天涯，待風聲小些，他開始尋找另外兩人。
一無所得。
路回現在想來，那兩個渣滓應該是去了國外。
現在，與他有所羈絆的女孩遇見了同樣的危險，他很怕，也很憤怒，他想要拿起失落的武器了。
如果這個世界……
沒有壞人該多好？
他不止一次地想。
門開了，他中午12點半離開，下午三點便又被人請了回來。
他有些后悔上午的道別行為了，可惜已經遲了，現在，他可能會面對數十個不良少年的圍攻。
八
熟悉的門，熟悉的女孩的味道。
“她在哪兒？”路回問。
“別急嘛！錢呢？”
“給你！”路回將所剩無幾的五千塊錢都從行李箱里拿出來砸在了地上。
一個少年撿起錢，放進了口袋里。
“這幅畫似乎也不錯，能值不少錢吧？”領頭的少年指著行李箱里的《轉》問道。
“我自己畫的，不值錢！她在哪兒？”
“呵呵，五千塊，我這里可是十二個人，十萬，少一分，你就再也見不到你的小女友了！”
“我去你媽的！”路回直接動手了，可惜沒有武器，他寡不敵眾，很快就被幾個人按在了地上，還挨了兩棍子，很是狼狽。
“媽的，敬酒不吃吃罰酒！”領頭的少年不知從哪里學的動作，他拿出一把小刀，伸手摸了摸刀尖，然后把手放在嘴里輕輕舔了舔。
“嗚嗚嗚……”
林微亦被抬了出來，她被綁在一個椅子上，衣衫凌亂，眼神驚恐，已經被嚇得說不出話了。
少年手中的小刀貼在了林微亦的臉上。
“真是個美人兒，可惜瞎了眼！”少年笑了起來。
路回目眥欲裂，大喊道：“我給，我給，我給你，十萬，不，二十萬！不過你得給我時間回去拿！”
“那就一小時吧！”
“好！”路回道。
“放了他吧！”
“你要是不回來，這么漂亮的女朋友，可就便宜我們了……”少年說。
路回腳步一頓。
待他離開，此前去攔路的小個子勸道：“老大咱們收手吧，犯法了！”
“都到這一步了，怕個卵！再說了，這人是通緝犯，他不敢報警的！”
“這可是位金主，嘿嘿！”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喊道：“你們幾個把她抬進去，藏好了，別傷著了，下次還有用！”
九
路回用身上僅存的零錢買了一把殺豬刀。
“真是罪惡的一生！”他拿著刀喃喃自語。
十
“你沒事吧？”
熟悉的聲音在黑暗之中響了起來，先前的吵鬧聲與打斗聲此刻都已經消失不見了。
終歸還是些少年人，一見血，就散了……
“路回？是你嗎？”林微亦的聲音有些發顫。
“是，我來了，別怕！”
“嗚嗚嗚……”林微亦撲進路回懷里，顯得楚楚可憐。
路回抬起頭，一家三口的照片就擺放在女孩的床頭，男主人一臉微笑地凝視著他。
“你爸媽電話多少，我送你去醫院看看！”路回道。
“不用去醫院。你沒事吧？你殺人了？”林微亦問。
“沒有，只是把他們打暈了，我已經報警了，警察很快就來！”路回說。
“你報警了？你快走吧，要是警察來了，你就跑不了啦！”
“我不跑了！”
“為什么？”
“跑不動啦！”
原來他受了傷，林微亦伸手摸，黏糊糊的鮮血從他的腹部不斷涌了出來。
“你受傷了，我這里有醫藥箱。”林微亦說著就要去拿衣柜上的箱子，卻被路回拉了回來緊緊地抱在懷里。
“你干什么？”
“不用醫了，我已經活夠啦！”路回道。
“不，你還年輕，還有大好時光，還有我……這個朋友……！”林微亦有些著急，她想掙扎，卻想起路回流血的傷口，頓時不敢再動了。
“微亦，微亦，我想講個故事給你聽，可以嗎？”
林微亦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哭。
“讓我去拿藥箱好嗎？讓我去拿藥箱吧！求你了，讓我去……”
“從前，有個小孩子，他特別喜歡打樹上的棗吃，他有一個幸福的家……”
十一
“媽媽，爸爸去買個菜怎么還不回來？我餓了，要不咱們先吃吧？”林微亦放下畫本，向正在廚房忙碌的母親撒嬌。
“行，微亦，你先吃吧！我打個電話問問他……”
“微亦，微亦……我……”
男人的聲音在黑暗之中漸漸小了下去，那雙抱著她的有力大手也漸漸松開了，林微亦反客為主地將男人緊緊抱在懷中，鮮血的味道充斥著她的嗅覺。
她不再哭了，四周于是突然安靜了下來，只有外間那幅被鮮血染紅了的圖畫，畫上那原本黑白交織的星空，變成了一片凝固的赤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