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才貌兼備的絕代佳人,卻不幸生于春秋亂世,遭遇國破君亡,百姓流散。
亂世里流傳的佳人故事,有凄艷有纏綿有哀怨,她卻毅然踏進大國爭霸、小國圖存的歷史舞臺,用自己的勇敢、智慧和才華,演繹了一出穿越千年的壯麗詩篇。
她就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見諸史冊的愛國女詩人——許穆夫人。
一
許穆夫人有些悶悶不樂,常常暗地里發出一聲嘆息。
國君許穆公發現了,問過她為什么。她只笑了笑,說,沒什么。
陪嫁過來的姑娘們以為她是想家了,她也只笑了笑,說,是有點想家了。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她至今還記得,當年母親教她吟唱這首歌時,那種若有所思的悵惘和欲言又止的平靜。如今,她開始有些理解母親了,知道許多深婉隱秘的心事,只有借著這歌聲才能傾訴。
可是,無人能懂。她那“委委佗佗,如山如河”的母親,那貴為齊國公主、衛國國君夫人的母親,那享受過無限尊榮也遭受過舉世嘲諷的母親,已經丟下她這個最小的女兒,絕塵而去。被層層疊疊地碾壓在心底的一切,都要靠自己慢慢化解了。
二
許穆公是溫和有禮的,但也不乏果敢決斷。
西周分封的天下諸侯,不是王室宗親就是勛臣故舊。許國相傳為伯夷后裔,被封在商朝舊地。雖然地理位置優越,但爵位低,封地少,在列強環伺諸侯相爭的春秋時代,始終處于風雨飄搖之中。曾被鄭、齊、魯聯軍攻破都城并駐軍10多年,直到后來鄭國發生內亂,許穆公才乘機奪回都城復國。
要小心翼翼地周旋轉圜,才能堅守自己的立足之地。當年,許穆公不惜血本地向衛國求婚,不僅是因為許穆夫人的才貌并兼,更因為衛國與周王室有著最親近的血緣關系,被分封在最為重要、也最為繁華的舊商朝王畿,是尊貴的一等公爵。他也知道,對這樁婚姻,許穆夫人并不可心。她看中的,是后來成為春秋首霸的齊桓公小白。當許國和齊國都來求婚,她央求母親向國君進言:“許國國力弱小又相距遙遠,齊國強大離衛國還近。當今之世,強者為雄。如果將我嫁到齊國,衛國就順理成章的和齊國結成了盟國,萬一我們國家遭遇寇戎之事,實力雄厚的齊國還可以助衛國一臂之力呀。如果舍近就遠,離大附小,對社稷安危有什么幫助呢?”
許穆公聽到了這些傳言并沒有不快,因為她說的句句是實情。這些話反而更堅定了他求婚的決心,因為這樣的遠見卓識對一個少女而言是罕見的,對于身單力薄的許國,這樣的國君夫人,才稱得上宜室宜家。
三
許穆夫人最終還是來到了許國。她不怪母親。她知道,母親不是不疼她,而是無能為力。
“五世不寧,亂由姜起。” 這是后世對母親宣姜夫人的評價,許穆夫人當然無從知曉,但關于母親的風言風語,幾乎傳遍了整個衛國,她已經聽到不少。后來有人統計,《詩三百》中,與宣姜直接相關的就有11首,旁蔓斜枝牽涉到她的更達29首之多。
宣姜本是受聘于衛太子姬伋。但是,衛宣公聽聞她無與倫比的美貌,就在淇河邊構筑新臺,又派太子出使鄭國,自己趁機“悅而妻之。”以為會嫁給儒雅俊逸的太子,結果卻成了太子名義上的母親。宣姜的遭遇連衛國人自己都看不下去了,他們作《新臺》歌,諷刺自己的君王像一只“丑陋的癩蛤蟆”。那時候,他們對宣姜還有著同情和憐惜。然而,宣姜生下公子姬壽和姬朔后,宣公為廢黜太子伋,不惜派出殺手連殺壽、伋兩個兒子,就引發了國人強烈的不滿。他們認定這是宣姜的計謀,卻忘記了,愛子橫死對一個母親來說,是怎樣的痛。衛宣公死后,姬朔即位成為衛惠公,宣姜卻被齊國威逼著再嫁給衛宣公的庶子昭伯頑,這樣一來,人們對她的指責和嘲諷就更為不堪了。
許穆夫人就是母親與昭伯頑的小女兒,后來的衛戴公、衛文公、宋桓夫人分別是她的哥哥和姐姐。很多年后,許穆夫人曾經想過,如果說那些指責和嘲諷會令自己傷心,那么它們一定更深刻尖銳地刺痛過母親吧,但母親對這些往事絕口不提,她只教他們勇敢、忍耐和愛。
四
許穆夫人婚后的日子還是平靜的。世敵鄭國正在內亂之中,無暇外侵,許國在按部就班地恢復,許穆公對她也是相敬如賓。
但那畢竟是一個亂世。衰落的周王室已無力控制局勢,各諸侯國為維護自己的利益,常常兵戈相見。周邊的異族部落趁機出沒,不時侵擾中原各諸侯,正是“四夷交侵,中國不絕如線。”
這是許穆夫人的心病,深重邈遠卻又無從說起,她怕那些擔憂一旦說出口,就會成了真,她寧愿那是自己的杞人憂天。
公元前661年,與衛國相鄰的邢國遭到北狄攻擊,城池盡毀,幸虧齊國出兵相救,才免于亡國。而此時的衛國是衛懿公執政,他不思國事,養鶴成癖,給鶴建宮苑,定等級,封官位,發俸祿,號稱“鶴將軍”,還加征“鶴捐”,使得民怨四起。
當年,為防范殷商遺民反側,衛國的封地“地多畸零,與諸國交錯”,國內又無大山關隘的屏障,西北兩面均鄰戎狄。遠在許國的許穆夫人為此憂心忡忡,可是身為國君夫人,父母在的時候還可以歸寧省親,父母不在了,只能派人回去報平安,自己卻是歸不得了。即使歸得,一個嫁出去的女兒,一個小國的夫人,又能做什么呢?她眺望著家鄉的方向,回想起少年時縱馬朝歌、垂釣淇水的時光,回想起故鄉的春風明月、小橋煙雨,禁不住一聲長嘆,只有將一腔思念滿心牽掛化為詩化為歌,一句接一句,一首連一首,落于筆端。仿佛這樣一直寫下去,就能護佑和保全那一片土地上的平和安樂。
僅僅過了一年,公元前660年,許穆夫人接到了一個令她震驚失色的消息:狄人攻衛,懿公戰死,朝歌失陷。
報信的使者說,狄人來勢洶洶,衛國還沒有組織起像樣的抵抗,就被攻滅了。因為無人愿意領兵,也沒有兵愿意上戰場,對衛懿公關于抵抗的命令,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您不是有鶴將軍嗎,請叫鶴將軍去迎敵!”懿公不得已,親率一支勉強召集起來的軍隊,與狄兵交戰于滎澤,但疏于戰備的衛軍不堪一擊,懿公戰死,手無寸鐵的百姓逃跑不及,慘遭北狄兵屠殺。
五
許穆夫人來不及悲痛,就向穆公提出援衛的要求。
可是,穆公一反往日的殷勤體貼,對她的請求始終保持沉默。一班大臣獻計獻策,也無非是兩點:依禮可派使者到衛國吊唁,但決不可出兵。一如多年前她對母親說過的那樣,“許國弱小,不能依憑。”
她理解,他們是不愿讓許國再次卷入戰爭。可是,貴為國君夫人,她已經成了孤家寡人。
許穆夫人沒有再哀哀求告,她帶著隨嫁的姬姓姐妹,毅然駕車奔衛,共赴國難。沒想到,一群許國大夫在后面駕車追趕,終于將許穆夫人一行圍堵在途中。
“衛國現在是多么危險的地方,人家逃都來不及,您怎么能這時候趕回去呢?就是回去了,又能怎么辦呢?”許穆夫人心急如焚,卻不得不停下來,聽許國大夫們義正辭嚴的責難。他們苦口婆心,喋喋不休,說的急了,甚至直言她考慮不周,行為不慎,此去只會徒勞無益,勸她趕緊調轉車頭返回。
“許國被亡的痛苦,剛剛過去了沒幾年,你們都忘了嗎?”許穆夫人的滿腔憤怒被瞬間點燃:“衛國已經國破君亡,你們還來和我談什么依禮不能回國。這世上難道還有什么比救國于危難更重要的嗎?”激憤之下,一首《載馳》脫口而出:
載馳載驅,歸唁衛侯。驅馬悠悠,言至于漕。
大夫跋涉,我心則憂。既不我嘉,不能旋反。
視爾不臧,我思不遠。既不我嘉,不能旋濟?
視爾不臧,我思不閟。陟彼阿丘,言采其蝱。
女子善懷,亦各有行。許人尤之,眾穉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麥。控于大邦,誰因誰極?
大夫君子,無我有憂。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
這是許穆夫人的愛國宣言。國家生死存亡之際,當君臣公卿都袖手以待的時候,這個已經嫁往他國、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的女子,卻冒著違禮輕狂的指責挺身而出,為她多災多難的祖國振臂高呼:“許國的大夫君子們,雖然你們不贊成,我也決不返回去。事不關己高高掛,誰才是真心救衛國?縱使你有主意千百個,不如我親自回到衛國走一趟。”
許國的大夫們啞口無言,許穆夫人重新踏上征程。但她的心里卻充滿悲傷。放眼衛國乃至許國,誰才是真正有謀略有擔當的棟梁?誰才能紓解國難民殤?
六
都說貝母可以療愈郁積之癥,但什么才能慰藉我力不能救、義不得往的憂傷?從許國返衛的路途中,許穆夫人望著田壟上青蔥的麥苗,瞻前顧后左思右想。
許國是徹底指望不上了,晉國因諸公子爭位政局動蕩,宋國的國君桓公是自己的姐夫,但其國力弱小,恐怕也幫不了許多,只有齊國國力強盛,經濟發達,但齊桓公會幫助衛國復國嗎?
揚鞭策馬,披星戴月,許穆夫人終于見到了衛國新君衛戴公。
原來,衛軍戰敗后,都城朝歌臣民連夜棄城向東潰逃。幸虧宋桓公前來接應,護送衛人東渡黃河。從都城朝歌逃出來的只有730人,加上共、滕兩地的百姓共約五千人。他們立許穆夫人的哥哥衛戴公為君,寄住于曹邑。
許穆夫人立即建議哥哥向齊國求援。她說,拋開齊衛之間世代姻親關系不談,狄人一直對中原虎視眈眈,不僅僅是衛國的敵人,也是整個中原的敵人。而齊桓公聽取丞相管仲“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的建議,曾不止一次幫助燕、邢擊退西戎北狄,應該不會聽任狄人消滅衛國,讓整個中原的門戶洞開。
許穆夫人的見識和作為,不僅感動著衛國君臣,也震驚了諸侯。果然,齊桓公答應了衛君的請求,讓公子無虧帶領三百輛戰車、三千名帶甲之士幫助衛國戍守曹邑,并贈給衛戴公乘馬、軒車和祭服、織錦,還送來大量物資,包括牛、羊、豬、雞、狗各三百只,以及做門板的木材。前658年春,又為衛國人修建楚丘城,作為他們的新都。
衛國終于轉危為安。但戴公身體不好,憂困交加,即位不久就病亡。衛人又立許穆夫人的另一位哥哥衛文公為君。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務材訓農,通商惠公,敬教勸學,授方任能”,國勢逐漸復興。一直到秦二世元年,衛君角被廢為庶人,衛國成為最后滅亡的周代封國。
七
故國收復,百姓安居,衛國君臣終于盼到了這一天。而在國破君亡的那一個歷史拐點上,如果沒有許穆夫人的奔走疾呼,衛國的歷史,會是怎樣的一番面貌呢?
一首《載馳》,婉轉沉郁,決絕英邁,如水流滔滔不絕,寫盡許穆夫人一路烈馬揚鞭的悲憤、艱辛、焦灼、思謀與堅定,被《詩經》記錄下來,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千古名篇。明末清初著名文人賀貽孫,在《詩觸》中說她是“女中包胥”,將其比作痛哭秦庭空手借兵的楚國忠臣申包胥。就連孟子也對她大加贊賞,說:“有衛女之志則可,無衛女之志則怠。夫道一,常謂之經,變謂之權,懷其常道而挾其變權,乃得為賢。夫衛女行中考,慮中圣,權如之何?”許穆夫人之舉,是挽宗國之危,是權變,是救人,豈能顧小禮而奪大節,顧小行而阻大善。
“一寸丹心圖報國,兩行清淚為思親。”一曲載馳載驅的大愛深情,唱出了多少慊慊思歸的心聲。而許穆夫人,那個風塵仆仆又從容堅定的亂世佳人,在歲月的滄桑和沉淀后,愈發楚楚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