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個月,我就要回到1997了

如果你身邊有一個人,很像一個已逝的親舊,那就把他當成那個人吧。或許他是專程從天國跑到人間,來跟你見一面的啊。

總覺得有什么事還沒有完成,總覺得還有什么牽掛在這人間。

01

我其實已經死了,在1997年的冬天。

那年的收音機里磁帶旋轉,李宗盛的《鬼迷心竅》在耳邊一遍遍環繞。而我,也不過18歲而已。

我父親是本地人,從商。母親是從南方嫁過來的,已經病逝。我是家中獨子。

那是我高考落榜之后的第二個周,整日里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什么也不干。我放棄了復讀,也不知道以后該怎么辦。或者是繼承父業,或者外出打工。

失落感籠罩著我,這使我感到挫敗。

那段日子總是精神不振,平日里做什么也集中不起精神。有一天我走在馬路上,忽然失了神。一輛暗紅色桑塔納朝我駛來,我當場被撞飛。

之后,我只覺得身體愈發輕盈,直至空中。我這才明白,原來我已經死了。

在那個秋天,那個大街小巷都是“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的冬天,我死了,只留下我父親一人。

我后來才知道死后是真的會有孟婆來渡魂的,不過當時,我只是作為一個孤魂野鬼在街頭日日夜夜游走。

我特意去了我的葬禮。

看到了掩面啜泣的父親,看到了滿臉沉重的好友。我實際上很想過去跟他們打招呼,但他們卻看不到我。

孟婆告訴我,我在人間還有太多牽掛,這種羈絆使我無法轉世。

“那怎么辦?”我問孟婆。

孟婆說,可以給我一個月的時間,變成人類,去完成沒有完成的事情。但弊端卻是,變成的人類相貌年齡和性別都是未知,并且不知道會到哪個年份。

過完這一個月,我就會被強制回到1997年的那一天,重新以同一種方式死亡。

我說,沒關系,我有一些事情必須要做。

02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身處一間陌生的屋子。床頭柜上放著一瓶安眠藥,但瓶子里沒有藥。床上很亂,就像是有人在上面劇烈掙扎過一樣。

孟婆告訴我,這是個剛自殺了的人。而我要在這一個月里,代替他繼續生活,同時,我還要處理自己的事情。

這是個約摸三十歲的男人,無妻無子女,無父無母,只有一個正在交往的女友。

突然間,床頭手機響起,一個電話打來。上面的備注是“老婆”,我想那應該是這個人生前的女友。

我接過電話。

“喂!你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真的死了...馬嶼你不能死啊...”

對方帶著哭腔,哽咽著,大喊著。

我一時不知該怎么接話。

“馬嶼?你在嗎??”

對方不停叫著這個身體的名字,我只能應答。

“我在。”

我似乎聽到電話那頭長長舒了口氣。

“可以到樓下咖啡廳嗎?我在那兒等你。”

我說好,就掛了電話。

但我恍然發現,這種手機,竟然是我所沒見過的。

那上面清清楚楚顯示著日期:

2017,06,24。

這是...二十年后?!

我這才發現,眼前屋子內的布局,和這手機的款式,都是一種嶄新的,我未曾見過的。

我從床上爬起,找到衣柜,隨手拿了件外套披在身上,找到鑰匙,打開門下樓。

我居然,能出于本能地來適應這種生活。

03

走出街口,我尋找著附近的咖啡廳,水泥地上很平滑,我走得很快。

眼前高大的建筑物和小店內闌珊的燈火使我眼花繚亂,我四面環顧著,看著二十年后的世界。

新奇,但也熟悉。

走到一家門口掛著彩色牌子明亮燈光的咖啡廳,我走了進去。這個我所謂的女友,應該說的便是這兒吧。

我走進去,把手揣進兜里。

墻上掛著看不懂的字體,氛圍很安靜。我沒見過她的面,只能裝作融入周遭。

突然,一個穿著帆布裙的女孩子過來一把抱住我。

“馬嶼...你終于來了。”

我想推開她,告訴她我不是她所說的馬嶼,而是個已經死去了的人。

但是我沒有,我也不能。我就這么任她抱著,任她眼淚浸濕我的肩膀。

“我還以為你死了你知道嗎?自從你查出抑郁癥之后,就每天電話不接敲門不應,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她敲打著我的背,言語間夾雜著抽泣聲。

“沒事。我不會死的。”

我說。

我也漸漸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我現在所處的這個身體,是一個因為抑郁癥而服安眠藥自殺的人,他也有一個深愛著他的女友。

我不知道怎么解釋這件事,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去完成我要完成的事。

眼前的女孩子放開了我,臉上的妝已經花了,滿臉都是淚痕,眼睛紅腫。

我沒有告訴她,我不是那個馬嶼。我也沒有告訴她,馬嶼已經死了。

況且我說了,她也不會信。

我問她,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她拼命點頭。

“汶川縣的李國明,你能幫我找嗎?”那是我父親的名字。

“汶川縣...?”她問我,一臉愕然。

“現在應該六十八歲。”我說。

“但汶川地震的時候,應該死了不少人。他現在還活著?”

“汶川地震?”我瞳孔不由得放大,像是聽到了什么駭人的故事,“什么時候的事?”

她瞪大眼了雙眼看著我。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那天她告訴我,早在2008年的時候,汶川縣就發生了大規模的地震,死傷無數。她會幫我找,但不知是否找得到。

04

1997年冬。

“你他媽再給我天天躺著就滾出這個家!”我父親,李國明,他沖著我大吼。

我躺著不說話,滿腦子都是名落孫山的遺憾。

“你給我滾!”他踹倒了桌子,噼里啪啦的聲音在我耳邊聒噪。

我起身“操”了一句,用手指著他的額頭。

“滾就滾!從此以后,我李勇再也不是你的兒子,你也不是我的爹!”

說完以后我轉身揚長摔門而去,身后是一句“走了就別給我回來”。

我也沒想到那是我最后聽到的一句話。

冬天的路上結了冰,我有怨,也難過得像被人掐住喉嚨。

那天,我出了門,便真的再也沒有回去。便真的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真的很想,和父親道個歉,為當時我的莽撞而道歉。想必啊,父親若是活著,該是陷入了深深的自責。

我回到家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嘆了口氣。

05

時間該是過得很快的,在我生命的第七天,我和那個女孩一起坐火車去了汶川。

資料上查不到任何信息,我只能去碰碰運氣。

那個女孩的名字叫徐瑩,是個很善良的姑娘。她問我為什么要找那個人,我說,因為他重要。其他的事,她沒有問我一句,只是隨著我來,始終陪在我身邊。

一路上她緊緊挽著我的胳膊,我沒想過占她便宜,但卻不知道該怎么疏遠她。她一定很愛這個身體里原本的主人吧,如果知道真相,她會怎么樣。到了期限的話,這個身體也會失去生命吧。

我想,免費得來的一個月的生命,大概要以離別為代價。

一路上,火車很平穩,窗外的景色在我眼前掠過。一晃20年,我踏上征程。

到了汶川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我們找了個旅館住下,開了一間房。

論我之前的年齡,她應該比我年長七八歲,我也該喚她一聲姐姐。可如今她視我為戀人,同居一屋,我心情忐忑。

那天晚上我和她躺在同一張床上,她抱著我,我也沒有做什么。

我本來也以為,我可以做些什么。但我做不到。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我一想到她馬上會因為我的離世而心痛,就不再忍心對她做什么。

我現在只想著,找到我父親。

哪怕只說一聲,我不怨你。

那個晚上,她的呼吸在我胸前均勻著,我也不自覺地抱住她,合上雙眼。

那大概是這個身體的本能。

第二天一早,天空中藍色的網包圍了整個汶川,我們背上背包,四處打聽。

去過派出所,查過遇難人員檔案,幾乎跑遍了整個汶川。

此時,生命已經過去十七天。

我仍未找到他。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06

“馬嶼,我好怕你離開我。”一天晚上,她抱著我說。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最近就好像變了個人,你以前明明有說不完的話要講給我聽...”

她說,她會幫我戰勝抑郁癥,她理解,她不想讓我死。

也許是出于感動,也許是出于憐惜,我逐漸對這個女孩產生了不一樣的感情。

我說要找一個人,她什么也沒多問,就直接帶我來了汶川。

是為了我,也不是為了我。畢竟這個我,并不是那個我。

那個晚上我吻了她,不知道是這顆心臟在作祟,還是我本身的感情使然。

午夜夢回,孟婆托夢給我,指引我去向山東的一處道觀。

我驚醒,背上額上都是汗。

第二天,我們坐了最早的飛機,去找那座道觀。

一路上,徐瑩沒問我突然改變行程的理由,我也沒說。

07

在我生命僅剩下九天的時候,我們找到了那座道觀。

坐落在兩山之間,幽靜寂寥。

打開厚重的門,院中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在低頭跪在香爐前叩首。

那佝僂的背影使我心頭一震。

“老人家,您好。”我說。

他慢慢起身轉過頭。

看著那熟悉的模樣和滿臉的皺紋,我幾乎在強忍淚花。

“來上香的?”他問。

“不,我專程來找您。”我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在顫抖,旁邊的徐瑩環著我的胳膊。

“找我?”他冷峻滄桑的目光一轉,直直落在我臉上。

“有些話,我想跟您談談。”

“那進屋吧。”

我示意徐瑩先留在原地,然后隨他進了屋。

“有何事,說吧。”他搬來兩張古銅色椅子,緩緩坐下。

我坐在椅子上沒有說話,只是癡癡地盯著他臉上一道道的皺紋。

我突然明白,我不能對他說,我是他的兒子。即使他可能相信,我也無法說出口。二次失去親人的感覺,大概更痛。

“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他見我沒說話,又說了一句,“我的兒子。”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就不合時宜地挑起了這個話題,或是他仙風道骨,看出了什么?

“莫見怪,人老了,話多。”他見我一臉錯愕,淡淡地說。

我點頭說嗯。

他跟我講了他的兒子,也就是我的故事,也說了因為他趕我走我才出車禍的事。

我清晰地看出他眼中晶瑩的東西在閃爍。

“是不是,都怨我?”他問我。

“不怨。”我說,語氣很堅定。

“當真不怨?”

“當真不怨。”

我不知道他為何直接開門見山,但當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眼中的喜悅。

“我兒子死后,我就來到這里修道。”他說,“希望能以此贖罪。”

“您沒有什么罪的。您的兒子,也絕對不會怨您,他一定很愛您。”

我看著他的眼睛。

他笑。

“那個姑娘,很不錯。”他望著門外的徐瑩,對我說,“珍惜吧。”

我點頭。

明明了卻了心愿,我卻隱約對這人世還有不舍。我舍不得的,是一花一葉一草一木,是這道觀里年邁的父親,也是在門外院子里原地彳亍的徐瑩。

臨走的時候,父親塞給我一個荷包。他說,里面有張紙,寫上我最想說的話,十天之內,一定要帶在身上。會有用的。

我點頭說好,說了聲再見,就帶著徐瑩離開了。

還有九天。我打算,陪著徐瑩。

08

我和她一起,去了西藏,在布達拉宮前祈禱,在白色帳篷前說笑。

坐在湖邊的時候,我問她,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了她,她該怎么辦。

她抱住我,說她不想我走。

“如果我必須要走呢?”我問她。

“那我陪你一起。”她放開我,看著我的眼睛。她眼中含著堅定。

“那如果,我根本不是你愛的那個人呢?”話一出口,我突然有些后悔。

“我知道。”她說。

我一怔。

“那天在道觀的時候,其實老道士跟我說了。你現在,應該已經死了吧。”

就像個撒了謊被人拆穿的孩子,我手足無措。

“我爺爺也是修道的人。所以我相信。我都明白,我也很感激你,代替他,陪伴了我。”

我說了句謝謝。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她問我。

我點頭。

原來從那天開始,她就已經知道了。原來我父親之所以會直截了當,是因為他明白。原來這一切,都是我們彼此為了彼此的互相隱瞞。

我知道了,但知道的太晚。

她說,她會陪我走完最后一程。就裝作,我是那個馬嶼。

零點的鐘聲如同午夜兇鈴,我明白,我到了期限。

孟婆說,我該走了。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個荷包,望著熟睡中的徐瑩,閉上眼睛,準備回到1997那年冬天。

然后重新死亡。

于是我真真切切地死了,死了第二次。

我再一次慢慢升起,看著血泊中的自己。那輛紅色桑塔納里還依舊播放著“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

孟婆跟我說,多活一個月的代價就是,我無法超生,只能化為孤魂野鬼。

于是我飄蕩在這人世,聽著大街小巷的傳聞。

有傳聞說啊,97年冬天那場車禍里,唯一的家屬從死者身上掏出了個荷包,里面有一張莫名奇妙的紙條。上面寫著:

爹,我愛你,我不怨你。你要好好的,順便在2017年六月以前,幫我到甘肅找到一個叫馬嶼的三十歲男人,告訴他,千萬別死,那個叫徐瑩的女孩子,很愛他。

我笑了笑,繼續飄在街上。

你們呢?有沒有什么話,需要我幫忙傳到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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