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說,世道在輪回中延續著因果。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換的今生的輕輕一瞥,今生種下的緣,就是來世要結的果。今生結下的果,便是前世未盡的緣。生生世世,緣起緣滅,因果輪回,永無止境。
有一句俗語“屋檐滴水,滴滴照舊”,說的是老式屋子房檐下下雨滴下來的水,總是分毫不差的滴進原有的水窩里。借以表明由現在的事,可以推測出后面的事也會如此,類似于“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樣的含義。
在老家,這句話經常出現在一些預先判斷,或事后證明的場合。依稀還記得,小時候聽到大人說起這句話時,那種充滿哲理的意味,加上對現實事情的分析,使得這句話顯得有種宿命般的神秘感。
01
小時候,有個同學的父母整天吵架,動輒就大打出手,甚至一哭二鬧三上吊,搞得全家雞飛狗跳,不得安寧。放學回家的他,一看父母又在吵架或打架,就拎著書包到處亂逛不進家門,甚至夜不歸宿。
他父母吵架,也沒有什么很重大的原因,無非就是一些生活瑣事和雞毛蒜皮,但每每他們都能吵出新的花樣,有時哭天喊地,有時摔盤子砸碗,有時甚至動手追打,也不怕丟人,追著追著就追出家門。
我甚至就親眼看到過,男人拎著菜刀,將女人追出門來,甚至緊追不舍。女的一邊驚恐的哭喊著,一邊往村里人多處跑。一跑到人群之中,確認有足夠的人可以為她勸架,暫時安全后,就開始撒潑打滾,用各種難聽的話繼續叫嚷著。男人則被眾人架在了人群外面,菜刀也被奪在了一邊,漲紅臉青筋,暴烈地咆哮著。
他們家的吵架,幾乎已經成了家常便飯,鄰居們都早已習慣。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僅男人和女人吵,而且男人和女人在大吵大鬧的同時,開始大聲訓斥孩子。再過幾年,孩子慢慢大了,就聽見父母和孩子開始吵。叫罵聲依然難聽至極,吵架的對象也不時的變換,男人和女人吵,男人和小孩吵,女人和小孩吵,男人女人一起和小孩吵,你能想到的各種排列組合都會在這里驚奇的上演。那個院子里,平靜的時間總歸不會太多。
我最為驚奇的是,有一次聽見已經成長為大小伙的孩子,和父母之際不分伯仲、沒有任何輩分界限和絲毫顧忌的大混吵。我驚異于這孩子沒有任何約束地口無遮攔的叫罵著父母,父母也不是省油的燈,對罵不止。
去他家拉架的人越來越少。
后來,孩子也長大成人,另立門戶。老兩口還住在老院子,雖然關系依然緊張,倒是已經沒有力氣可吵了。
但讓人驚奇的是,吵架的陣地開始轉移到這孩子的新家里。
兒子娶得媳婦,剛開始還算乖巧,但幾年后,他們開始重復父母之前的生活,順利的接過了吵架的接力棒。一哭二鬧三上吊,離婚喝藥回娘家,不厭其煩地上演。
每每聽到兒子那個院子傳來的哭叫聲,老兩口會停下拌嘴,一邊沖過去拉架勸阻,一邊哭喊著“造孽啊,真是造孽”。
屋檐滴水,滴滴照舊,一切都在輪回,不用來世,就在今生。
02
村東頭有一家人,據說過去是地主家的少爺,曾經在那個疾風驟雨的年代被打的落花流水,戴高帽子挨游街批斗,下雪天老頭老太脖子里掛個大牌子掃馬路。當然這些事我并未經歷過,只是聽村里的其他老人說起。
但印象中,這家的老頭特別和善,留著一把山羊胡子,戴著一副老頭鏡,性格沉穩,說話斯文。他們那時日子也和大家一樣艱難,甚至比大家還艱難。即使是平時下地干活,他也穿戴的利利索索,腳一出田,就拍打褲腳,擦干鞋子上的泥巴。老太太也是慈眉善目,對人和藹。記憶中,貌似老頭還會拉的一把好二胡。
我說的這些事,都是很早的印象了,現在老兩口早已過世了。
那時孩子們總喜歡到他家里去玩,而老人也總是熱情地問問,這個是誰家的孩子,那個是誰家的孩子,如果家里有糖果和瓜子,也會拿出來給大家分一些,我們便歡天喜地地叫他們爺爺奶奶。
他們的兒子那時在外打工,家里只有老兩口、兒媳婦和小孫子,孫子略微比我們小點,算是同輩,常一起玩耍。我們叫他兒媳婦嬸子,據說在我們父母那個年代,地主家的孩子由于出身不好找不上對象,就只能找地主家的孩子結婚。嬸子就是鄰村地主家的閨女,人長的精神,性格溫和賢惠,小孫子也很乖巧,家庭和睦。
老太的兒子沒搗鼓幾年就在市里開了一家廣告公司,買了房子,一家人都接了出去。老人也跟著出去了,但過不慣城里的生活,每年還是有大半時間回村子里生活。
再后來就是孫子上重點大學,又結婚生子。每年過年回家,我們還會在老家相遇,一家人溫潤如玉,矜持穩重。
和他們聊天,總覺得看到了他爺爺奶奶原來在世時候的沉穩,熱情。
屋檐滴水,滴滴照舊。一切好像都是輪回,完全可以預測,隨時都在顯現。
03
還是小時候的故事。
一個下雨天,貌似是春雨綿綿下了有好幾日了,大地被雨水滋潤浸泡后,田地里的莊稼開始拔節生長。這個時候本是一年里春意盎然,萬物向榮的季節,然而也是農村艱苦時期所謂的青黃不接的季節。往年的收成基本吃完,新一年的麥子還在地里長苗。
所幸的是,大地不會讓人完全失去生活下去的希望,她在這樣一個季節里滿地長出各種野菜。槐樹上發出一串串槐花,榆樹上長出一梭梭榆錢,糧食不夠的人兒在土地上尋找生活的希望,只要勤快總能滿手而歸。回家去用這些野菜和面蒸在一起,做成各式各樣的美味,諸如野菜團子、槐花飯、榆錢飯,在彌補生活的苦澀的同時給家人帶來一點小小的驚喜。
作為80年代的一代,我小時候改革的春風早已吹滿神州大地,即使偏遠如西北,基礎的溫飽也已經解決。很多人家之所以在春季也保持著去摘槐花和挖野菜的習俗,僅僅是為了換個口味,調劑一下日常飲食,幾乎沒有人因為吃的不夠而去采摘野菜或榆錢槐花補充糧食。
而在那年,村里一個老太下雨天去挖野菜摔傷了腿腳,眼看著就要臥床不起。老人70歲左右,早已到了清閑享福的年紀,卻每天還為一日三餐奔波,她去挖野菜,不是為了憶苦思甜,而是缸里的糧食捉襟見肘了。
要強的老太,有一個窩囊的兒子和厲害的兒媳。
老太太摔傷后,結合之前兒子兒媳對老太的諸多不孝,這一“惡性事件”立刻在村里發酵。大家都很同情老太,鄙視和排斥這小兩口,甚至不樂意和他們交往,即使路上見面也不打招呼。老太本家遠房的媳婦,關系要好的鄰居開始隔三差五去照看和關心受傷的老太。
然而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都是些鄰居和遠方親戚。大家這才意識到,身邊再多的熱心人,也沒有一個人可以代替兒子和兒媳去一直照顧她。村里人所能做的也就是輿論壓力和道德懲戒,但這些都是軟威力,因時、因地、因對象不同,其效力大不相同。
遇上這樣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輿論壓力和道德約束,幾乎就微乎其微。
兒子兒媳還是我行我素,很少關心老太,更談不少用心醫治,只提供最最基本的吃飯,甚至是饑一頓飽一頓。
老太很快就過世了。
送葬那天,天還是下著大雨,不大的村子幾乎是全村人出動,為老太送行,很多鄰家老太太隨著送葬的隊伍一邊走一邊哭一邊罵。兒子是老太一個人拉扯大的,不孝和沒良心成了大家對兒子和媳婦的共識,但這種譴責又有什么用呢,該走的人還是凄凄涼涼地走了。
直到有人看到老太的小孫子,在滴水成線的屋檐下玩耍,說出了一句“屋檐滴水,滴滴照舊”,兩口子這樣對老太,小孩怎么待他們?
眾人聽罷,你一句我一句,這才算解氣。
而從那刻起,兩口子才覺得有一種從未感受過的危機感,甚至有種被詛咒的宿命感。這個小孩長大,如何待他們?成了他們心頭的一塊隱隱的痛。
在他們的現實生活中,這樣的事真的有很多。對上不孝者,亦被子女不孝,幾乎成了一種宿命。他們這才想起了前村的王三,后村的老六。
老人過世幾年后,小孩慢慢開始長大。兩口子變個人似的,忽然逢節必拜,殷勤獻祭。村人都感嘆生不善待,死后重養,又有何用。但他們依然如故。他們是在贖罪嗎?
他們怕現世的輪回。
他們或許會在去墳地獻祭的路上,虔誠肅穆地對慢慢長大的孩子講,要做一個孝道的人。甚至會搜腸刮肚又溫情脈脈地講起,老太和他們曾經僅有的一些溫馨故事。
亡人未知,隨著歲月流逝,他們的行為慢慢得到了村人的認可。當年的錯誤,歸咎于年輕不懂事。孩子的心里,父母都是虔誠而孝道的人。
屋檐滴水,滴滴照舊。在輪回的軌道上,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天天爭吵的夫妻,孩子的愛情婚姻觀也會受到影響,甚至延續父母的悲劇;不知感恩孝道的父母,如何能培養出體諒父母的孩子?相反,愛和善良也會遺傳,和諧和睦純樸重德的家風,勢必會滋潤一代又一代的子孫。
父慈子孝,母賢女惠,家睦業成,這都是老百姓的道理,然而也是發生在我們身邊的輪回。
我不懂佛學,我說的也不是佛家的六道輪回。
但何須六道?輪回就在此生此世,輪回在一言一行,在耳濡目染,在德性,在家風,這是無形而強大的影響力,近乎成為一種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