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頭孫的灣
丁海峰? ? 2019.01.21
河北吳橋,樹頭孫的池塘叫灣,小孩子下水叫下灣。
灣,幾乎繞村一周,聽父輩講,是幾百年來因為人們蓋房不斷地取土做坯所形成的。灣有上下游溝渠通聯,上游西連丁莊,下游東聯五道李,北通張莊。
我生于1980年,記事時已經是改革開放年代,就從1984年前后寫起。
一
大灣是一個水系,風吹堤柳,綠波繞村。
大約1987年以前,村落外圍西、南、東大灣連城一片,通往村西田間原來只有家后一條通路(現即墨路),在孫中心門口東側有一條管道橋,家前大灣的水可以流到家后大灣。一旦上游來水,家前通過村西池塘去往田里的路就會隔斷,人們只能走家后的路。
上游來水,幾乎繞村一周。漫漫一灣水,碧波蕩漾,蘆葦隨風,岸波水草,柳影倒立。
大約是1986年時候,有住房需求的村民開始雇用推土機作業填滿大灣,村委會也就此埋上水泥管,給村西新建的小學的通好路。此后,不斷擴張的宅基地吞噬的大灣的邊沿,蘆葦被直接推掉了,岸邊的柳樹也被砍伐了,大灣變深了,但面積越來越小。
1989年時候,我上小學二年級,大灣的水一直通到北邊的張莊大灣。
二
大灣是一個生產生活系統,人們依水而居,取水而用。
灣里有水,東西向的流水保證了孫莊1900畝耕地的灌溉,補充了地下水。
灣里有水,夏季可以洗澡游泳,冬季可以溜冰抽拈兒(陀螺)。1987年以前,我跟合慶在家西下灣,身上總會有馬皮叮(水蛭)叮進肉里,合慶有辦法,用鞋底子拍打幾下,用手捏起來。
灣里有水,村婦們帶著板凳子、大小水盆,歡聲笑語,結伴清洗家裝衣被,好讓自家大人孩子體面出門。她們一邊搓衣,一邊看著玩耍的孩子。
灣里有水,給度夏的人們帶來清涼。白天乘涼,夜晚吹風,蚊蟲咬的慌,就用扇子呼扇呼扇。大家聚坐而談,從國家大事到家長里短,老爺們兒們一堆兒,婦女們一堆兒。
灣里有水,滋養了灣邊的水井。那是用扁擔就能提水、挑水的年代。每到早晚,各家的老爺們兒(男人)挑水忙碌,淋濕了村前村后的街道,老太太(婦女,這里專指家婦,不是老年婦女)們開始打張(準備)自家的伙食,炊煙升起,菜香撲鼻。
大多數年景,春季是大灣的枯水季節,尤其是到了6月份。人們利用大灣的土地,平整后,做場苑,用來壓(讀四聲)麥子。壓麥子,就是用拖拉機拉著石滾,在成熟的小麥繞圈跑,讓小麥顆粒脫殼而出。因為要晾曬,還要堆麥秸,所以這個過程一般持續到8、9月份。如果趕上上游來水,村委會的大喇叭會提前提醒人們注意。
三
大灣是一個生態系統,魚、蝦、貝、各種水鳥野鴨隨水而來。
村南、村北的灣是有大片蘆葦的,據說是父輩在生產隊時種的,承包責任制后,灣里的蘆葦按戶分給每家。大片的蘆葦蕩,帶給人們收貨蘆葦的同時,也涵養了水源,引來了野鴨戲水,有各種魚類供人們垂釣或者是淘灣(翻灣)。淘灣(翻灣)就是水抽干之后,全村人下灣抓魚。那男女老少齊上陣抓魚的情形,現在看起來就是一場難得的聚會。
蘆葦蕩里有蛙聲,下雨后的蛤蟆吵灣,青蛙叫的時候有帶頭兒的,一個開始,呱——,接著跟上一片,那節奏感現在聽起來就像是美麗的交響樂。蟲兒飛,蛙兒叫,皓月當空,水面霧氣繚繞,雨后晴夜的大灣,婀娜多姿,此時的她凝望著百家燈火。
蘆葦蕩里有魚兒,冰杰、鐵蛋帶著我扣黃鱔;金福喜歡圈個小水坑淘干了抓;孫志勇則用他的帶繩三齒魚叉老遠瞄準然后扔出去,拽回來;我爸買了條掛網,水多的時候,在蘆葦稀少的地方下網,傍晚就可以有些收獲。掛到的鯽魚,娘回家給蒸了吃;掛到的黑魚,爸爸給燉了吃。
我最后一次下灣抓魚應該是在1995年秋季,在孫金祥宅地下面。記得我下去一會兒就抓了條鯉魚,不過那時候的蘆葦蕩已經不存在了。大約2005年,家西也有一次翻灣,我在德州上班,沒趕上。
四
美麗的大灣,經不起糟蹋。
80年代中后期,蘆葦蕩開始遭到破壞。首先是養牛、養羊的人,先吃外圍,慢慢一步步啃食。開始有責任戶還出面阻擋一下,聲明一下,后來也就沒人支聲了,誰家牛羊吃得多、吃的快,誰沾光,慢慢的蘆葦蕩越來越小。
大約自1990 年起,大灣上游來的水全是污水,據說是德州造紙廠的排水,縣里收了人家錢,就讓排污水下來。90年代中后期,吳橋城關造紙廠也大量排污,整條沙河臭氣熏天,兩岸村莊污染一片,下游群眾苦不堪言。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2000年以后,直到2010年前后,吳橋城關造紙廠(宏光紙業有限公司)倒閉才停止。褐色的污水來了,很多魚兒不見了,被污水浸泡過的大灣,干涸后可以看到不少死去的干巴巴的黃鱔尸體,能在這種水生存的魚兒只有少量鯽魚。人們不再下灣洗澡游泳,水太臟,味太重。灣邊水井里的水逐年顏色加深,異味明顯,老輩子傳下來的干凈井水被糟蹋了,不能飲用了,人們只得打真空井取深層水飲用。上游的清水越來越少,直至沒有,污水從大約1990年至2010年前后幾乎不斷,村民們只能在自己村里罵這幫狗日的斷子絕孫。
這是一個具有痛苦記憶的過程,工業污染無情的摧毀了農業農村的生態。2019年的今天,環保已經上升為國家戰略,農民燒柴取暖竟然被某些人拿出來詬病,農民不禁要問,老祖宗燒柴燒了幾千年,怎么沒見霧霾污染啊?農民為工業發展所做出的犧牲不能被無視,更不能被忘記,環保的帳也要歷史的算。
自2000年起,人們陸續的在大灣圈占地盤,種上自家的樹苗,留下來的深水坑,邊上零散長著幾蔥蘆葦,講述著她曾經有過的氣質,但灣邊那熙熙攘攘的熱鬧景象已經不在。
一切美好似乎只屬于1980年代,也只能屬于1980年代。
五
與大灣的緣,有很多場景在記憶中定格。
小一點,跟著爸爸看釣魚,爸爸的魚竿總會有魚兒帶回家。爸爸的魚竿就是一根細竹竿,一頭捆根棉線,用大約8厘米的榳桿兒段兒(高粱頭的桿兒)當魚浮,魚鉤是用針在油燈上燒紅后自己做的),魚兒就是家里的白面團。爸爸釣魚的時候,愛與孫中心搭伴。
爸爸給我用灣水洗頭,開始總害怕水要嗆到鼻子里。
娘在灣邊洗衣服的時候,我弄罐頭瓶放上饅頭塊扔到水里拉魚,一般是小鯽魚和鰱魚。
旱季沒水的時候,帶著小伙伴鉆進蘆葦蕩探秘,從北走到南,從南走到北。
蘆葦蕩南側有蒲草,蒲草長蒲棒,采下來,那是小孩的寶貝。
中間蘆葦蕩的南側,有個小土崗,傳說曾經有一個小廟,我看到的只是一尊無頭的白玉坐佛像斜躺在泥土上。
沒事時候,順著灣邊走一遭,可以撿些廢品賣破爛兒,掙到自己的零花錢。
夏季,圍著柳樹套蛸兒蛸兒(知了)。
傍晚,干農活回來的爺們兒們,帶著汗味兒、農藥味兒到大灣的清水區,泡一泡,清洗一天的勞累;婦女們也有找個偏僻的地方,穿著衣服下水洗一洗;人們說著笑著,打著招呼。
爸爸給我準備了廢棄的拖拉機輪內胎,充上氣,躺在上面,漂在水上,泡涼,游來游去。我用了好多年。
弄根柳木段,扔到灣里,騎在上面,與小伙伴們打水仗。
秋季來了,拿著耙子摟柳葉,用蛇皮袋弄回家喂羊吃。
深秋初冬,雖然天冷了,下水淘魚還是能吸引我去做個漁民。手被凍的發僵,滿身的紫泥味兒,但帶著魚回家的感覺讓我很有成就感。
冬季,溜冰打滑,聽到冰層咯咯響,心里有點怕。
拿著錘頭鑿開窟窿看冰厚,然后把點燃的鞭炮扔進去,跑開,聽著睡下砰的一聲,冰窟窿冒出幾縷白煙。
冬去春來,灣土復蘇,黑泥土里藏著牽牛花的甜根;到了5月份,大灣就可以拔葦鉆了。
春暖花開,我會跨過大灣,到家南的果園去尋找語文課本第一課描寫的“春天來了,桃花開了”。
常年,大灣的黑土,是人們積肥墊圈的好原料。
暑假來了,孩子們不會放過大灣的饋贈,抓小蛙、抓泥鰍作誘餌,能釣黑魚和鯰魚。
我喜歡爬上柳樹,找個舒適的叉,唱幾首學校學來的歌兒。
淺水區,利用小水溝攔個小水壩,放學后去抓魚。
大人們淘灣(翻灣)總會有遺漏,我們再去攔壩淘一淘,紫泥里還有很多大泥鰍。
我和小伙伴們,喜歡在灣邊找一種叫“滴留兒酸”的野菜,含在嘴里,吧嗒滋味。
我用蘆葦葉可以做成哨子,用蘆葦桿可以編出手槍,用整棵蘆葦做成“綠纓槍”,想象自己變成哪吒的樣子。
推土機過后,挖膠泥,摔嘣子,還總盼著泥土里能挖出什么寶貝。
推土機過后,分成兩撥扮成敵我,互扔土坷垃,來開炮地。
家后大灣,推土機過后,合慶帶我們小伙伴用小拙古(鑿土的鎬)挖洞,現在想想那是個危險活兒。
家后大灣北側,那里有幾個雨水沖出來的洞口窟窿,到了冬季,我和合慶鉆洞口、點柴火,弄的自己好像鐵道游擊隊。
大灣,是過年去姥姥家(村南,焦莊)拜年最近的通道,上了灣沿兒之后,就是冬季的莊稼地,可以直穿行過去。
六
那年,那灣,那事。
那一年,4、5歲的樣子,中秋節前后,在孫金祥宅基南,看大人們翻灣摸魚,我也下去了,那是記憶中第一次通過勞動有自己的收獲,抓了幾條小魚。弄臟了衣服,怕回家挨打挨罵,只得藏在附近的葦子灣(蘆葦蕩)中,在靠近邊緣的地方看著大人們找來找去,心里提心吊膽。最后聽到孫長海(時任電工)在大喇叭上喊我的名字,才走出來。爸爸抱我去奶奶家,奶奶給我披上棉大衣,爸爸和娘并沒有打我。
那一年,7歲的樣子,好像孫德勝宅基地弄好后的第一年,秋季人們抽干了家西的灣水,很多人下水抓魚,我也下去了。可怕的是,我走進了一個泵坑,差點淹沒我的呼吸,幸虧腳丫子幾下鬧騰,慢慢走上來了。那一次,嚇死我了,之后都特別警惕深水坑。
那一年,7歲時,上一年級,丁老師(丁惠普)通過在男生身上劃白印兒的方法判斷誰偷著下灣玩水了,然后留下來叫家長。下過水的那天,好害怕,好忐忑。海鵬下灣被玻璃傷了腳,他奶奶在院口弄個大簸籮讓海鵬在里面待著。我放學看到海鵬纏著白布的腳丫子,心里即僥幸又害怕。
那一年,8、9歲的樣子,我看到幾個大人查伙(搭伙)淘灣,心里感覺不舒服,大灣不是你家的,憑什么你們幾個弄一灣的魚,我在西側的葦蕩邊沿處撿抓了一條一扎大的鰱魚,被孫運治發現了,他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給我熊了去,那一刻,我暗下決心,這筆帳遲早要算。
那一年,10、11歲的樣子,我和合慶、海鵬幾個發小,在家南灣里開辟土地,試圖種植柳樹。還自己挖了能出泉水的井,看著泉水往外冒,心里充滿了成就感。我挺佩服合慶,他總是很善于挖土、挖洞。天天一身泥土,講究衛生穿著的大人很多不讓孩子參加,那些小孩圍著坑沿兒看我們。爸爸和娘在這一點上非常寬容,時至今日,我對自家小孩玩土挖洞也是支持的。
那一年,11、12歲的樣子,我在灣邊溜達著看魚情,結果發現一條母黑魚領著一窩小魚仔。我跑過去找海鵬,借來他家的扣網,麻利的網住那條大魚。吃了那條魚,我內心一直愧疚,感覺對不住那些失去魚媽媽的小魚們。
七
樹頭孫的灣,歲月如歌,2019。
如今的大灣,輪廓還在。常住村里的200多村民,已經用上自來水,村北有了集中浴池。灣邊不會再有撿破爛兒、爬樹掏鳥窩的孩子,不會再有浣洗衣物村婦,也不會有下灣洗澡游泳的漢子。偶爾,幾個守村的白發老翁拿著金屬魚竿垂釣,享受他們曾有過的釣趣, 父親也是其中一位,只不過他不需要再給兒子用灣水洗頭,也不再那么期待抓條大魚,只要有魚兒上鉤,他就很高興了。他把稍大點的魚弄凈放到冰箱里冷凍,等著我和妹妹回家的時候,讓娘給清蒸或者油炸。
2018年,暑期回家,我專門帶上孩子們到灣邊去看父親釣魚。釣到一條不大的鯽魚,我讓孩子們用泥巴糊好,讓她們自己找柴生火,把魚烤熟,嘗了嘗泥巴里烤出的魚肉。女兒歡呼著說:“老爸,你小時候這么吃魚得多幸福啊!”
是啊,多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