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毛與我玩得最好，不，我與四毛玩得最好，四毛碰到一個人就會這樣說。
四毛一直與奶奶生活，他的父母我一直沒看到過，有的說死了，有的說跑了。我有好多次想問他，看到他跑來跑去，像只快樂的小鳥，便將那種鉆心的好奇死死壓住，陪著他跑來跑去，像一對快樂的小鳥。
四毛有羊癲風(fēng)，開先別人趁四毛不在時，就擠眉弄眼在我耳邊說，我一直不相信。直到那天，我跟四毛端著飯碗坐在刺槐底下，邊吃邊聊時，四毛忽然就雙手向后一揚，將碗拋向腦后，哐啷一聲，摔得粉碎。
我驚愕之余，四毛已仰躺在地，手?jǐn)[腳蹬，像只翻了面的螃蟹，不停地抽搐，口中一邊嗚嗚發(fā)聲，一邊淌出白沫，像中了毒一樣。我不知所措，忘了呼喊，忘了動作，呆如木雞。
哥哥不知從哪里幾步竄來，用手指掐住他的人中，他立即平靜下來，翻身坐起，擦去唾液，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
別的伙伴都不跟他玩，而且不停地勸我，讓我也遠(yuǎn)離他。可我跟他在一起很快樂，很自由，可以無話不談，兩個人可以赤誠得一干二凈，沒有絲毫的遮掩，沒有任何的負(fù)擔(dān)。
四毛的奶奶是個小腳老太，走路顫顫巍巍的，好像不扶一把，隨時就要摔倒。有時，我與四毛玩得忘乎所以，他奶奶就會滿垸子叫喚，尖厲的嗓音就像尖尖的小腳，讓人生畏。
四毛若不答應(yīng)，她就會說，你個瘋八叉，我看到你了，再不出來，將你不聽話的耳朵擰掉喂狗了。四毛就會從某一個墻角跳出來，大聲說，你吃吧吃吧，我在小亞家吃了，我的耳朵在這兒，你來擰呀。
老太就會抬起錐子般的小腳，緊跑幾步，作勢要抓住他。四毛哈哈笑著，你歇著吧，你要逮得住我，太陽從前山往后山跑了。
老太跑兩步后，會蹲下身子，喚著，我的娘喲，咋留下這個孬種，來折磨我呀。四毛不再笑了，趕忙過去，扶住奶奶，一個勁地賠不是，還讓奶奶放下碗筷，坐在石頭上，替她按摩那雙小腳。
那雙小腳真是丑呀，像握緊的拳頭，扭曲著，全是皺褶，還有一股味道，四毛沒有一絲厭煩，動作輕柔，像捧著寶貝。
四毛沒上過學(xué)，當(dāng)我坐在教室里時，經(jīng)常會看到一個小腦殼在窗臺邊晃，有時會露出一對烏溜溜的眼睛，我知道，那是四毛。
當(dāng)我忙著做泥巴車，折紙飛機時，四毛總纏著我給他背唐詩，數(shù)數(shù)，念乘法口訣。只要我肯為他做這些，他會給我辦一大堆小車和飛機。
四毛那么小就在田地里忙活，像個老農(nóng)一樣，嫻熟地掌握著農(nóng)作物的耕播收割，育種留苗。我叫他科學(xué)家，農(nóng)技員，他滿臉羨慕地稱我為大學(xué)生，知識分子。
四毛閑時給人家放牛，五毛錢一天。或者就在水塘里釣竄子魚，他是個中高手。竄子魚是一種很活潑的魚，每到悶熱的傍晚，它們就成群結(jié)對地浮在水面，明目張膽，囂張地四處亂竄。
這種魚很貪食，見著白色的東西就沒命的爭搶，吞咽。四毛用棉絮作餌，纏在鉤上，然后將鉤快速丟在竄子多的水面，又迅速收起，一來一去，就有竄子上鉤。
我跟在后面，拿著水盆撿魚，往往個把鐘頭，就能弄個兩三斤。在他家里，我沒少吃這些魚，我們村里二三十戶人家，每年都沒少吃這些魚。
四毛很忙，我一有空，就粘住他，我的童年，少年，一直跟四毛在一起，他跟我玩得最好，我見到一個人就會這樣說。
四毛的羊癲風(fēng)我只看過那一次，竟再也沒在我面前發(fā)過，好像與我在一起，那病也怕了我。
后來，我沒有成為大學(xué)生，沒有成為知識分子，在外面一直流浪，像只狗，一直夾著尾巴。有很多話不能對人講，很多時候?qū)⒆约簜窝b得八面玲瓏，很多時候在人前當(dāng)孫子在背后充人家的老子。
四毛在家卻真成了農(nóng)技員，怎樣提高水稻的產(chǎn)量，什么時候該撒藥，該用什么藥，他門兒清，雖然他大字不識一籮筐。
那些小時候不跟他玩的伙伴，長大后，都跟他玩得很莫逆。而我，因為一直在外，與他的交往越來越少，有時會在夢里想起他。每次與母親打電話，母親會說，四毛剛走呢，給了一大包魚，又問你什么時候回。
每每這時，我的心頭一暖，便生出一種想長出翅膀的迫切，跨過山，越過水，盡早停憩在那山清水秀的村莊，跟四毛頭挨頭，腳抵腳，聊聊穿開檔褲時的友情及青蔥年華時的一些秘密。
今年春節(jié)回家，四毛清早就呆在我家沒挪腳，一直等著。我下午三點才到，四毛一見我，竟像個孩子似的跳起來，搶在我母親前面，將我從頭看到腳，拍拍我微凸的肚腩，掐掐我松馳的面皮，呵呵笑著。
四毛也開始抽煙了，指頭熏得發(fā)黃，一張口，便有一絲煙味飄出。我本極討厭煙味，可從他口中噴出，我沒有絲毫的不適，還皺著鼻子使勁吸幾下，想將那沁著鄉(xiāng)情友情的滋味珍藏到心底。
他奶奶早已不在了，旁邊站著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將他喚作叔叔，我一臉疑惑。四毛撓撓后腦勺，臉紅了，將女孩往懷邊擁了擁，慈愛地看著她。
母親將我拉到一邊，說鄰村的李寡婦看上了四毛，托人撮合，到五一時，他們就成婚，住到一起。母親說，都是苦命的人，總算守到天亮，有個盼頭，好人有好報呀。
我一聽，心一下激動起來，轉(zhuǎn)過身，緊緊地握住四毛的手，說不出話來。四毛叫小女孩喊叔叔，女孩撲閃著大眼睛，一點都不怯生，脆脆地叫了一聲叔叔。我一把抱起女孩，女孩定定地看著我，毫不閃躲。
我一只手從兜里悄悄抽出兩張鈔票，趁四毛和女孩沒注意，塞進她的小花襖里。
晚上，我留四毛和女孩在家里吃飯，母親弄了很多菜，我們喝得醉薰薰地，說了許多話，像個孩子，毫無保留。
臨走時，四毛大著舌頭說，兄弟，五一，就是天塌下來，也要回呀。我大著舌頭回答，兄弟，五一，就是天塌下來，我也要回的。
小女孩牽著四毛，走了很遠(yuǎn)，忽然也回頭喊，叔叔，五一，記得回呀。
如今，快到五一了，我可一直在辦著指頭數(shù)。
我們有的人活得像竄子魚，無所顧忌，張張狂狂，貪圖小利，為著那一點虛空的誘餌，丟失自己。
有的人像我一樣，磨平所有的棱角，毫無原則，將自己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在外面像狗，卑躬屈膝，作賤自己，在熟人和親人面前像狼，卻無限放大自己，動不動就頤指氣使，呲牙咧嘴，暴怒不止。
有的人像四毛，本本分分，不迎合不退避，寵辱不驚，活出真我，哪怕生命不完美，卻將生活過得完美，如同質(zhì)樸的大地，任何人都可以親近。
四毛，你就像一個知識分子，讓我明白了許多道理。
五一，我一定回來，祝福你平平安安，萬事如意，一家人和和美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