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相隔,只能見字如面

彭校長:

見字如面!

畢竟陰陽相隔,也只能見字如面了。

那天在互聯網上看到一篇悼念你的文章,字字似鉤,挑起許多回憶,都歷歷如昨,確實見字如面。

于是再次見到了樓高三層的校舍,橫排一列。外墻攀滿長春藤,綠綠地散發生機。最低處是你:一襲長袍,漸疏白發,站在校舍前,微笑倚欄,看坐在看臺上的學生看球場上的嬉戲,渾不知我站在遠處看你。

我從不敢近前,不是你兇,而是我怯。入學面試時你沒有笑容,我便一直畏懼。那個房間不大,他們說是校長室。我獨個兒進去時,卻似要到另一個世界探險,既擔心,亦好奇。

房間里的你,拿著一幅畫問我:“你在這畫里看到甚么?”我怎樣回答已難想起,你沒有笑容我卻記住了。

然后,你就讓自己成為我往后六年小學生活中的校長。

其實我不明白,那時你既然沒有笑,為甚么會容我入學。我當時認定:大人肯笑,可以蹦跳;如若不笑,情形不妙。所以我雖能入學,卻難安心,總覺得早晚會“情形不妙”。然而,一直都屬“情況尚可”,令我不解。

于是,你成了一個怪人,與其他大人不同,讓我猜不透。于是,我總會好奇地遠望。于是,我發現你會笑,會微笑,會看著我的小同學玩耍而微笑。于是,我終于領悟到,你不是不笑,而是愛把笑藏起,等無人注意時,才拿出來,掛臉上。于是,惴惴之心盡去,蹦跳歲月展開。

然后,我又發覺你經常在球場一角的假山前徘徊,默然站立,仰視假山上的雕像,又轉身俯視像前的魚池。每次你離開后,我都好奇地想走近細看。無奈老師曾多番叮囑:“假山前的魚池沒有圍欄,水又深,你們年紀小,很容易掉下。所以大家不要走近!”只好依言遠觀,不敢走近。

然而,好奇心不減,仍會遠遠看著你沿著圍墻漫步。過了高高的滑梯,便是沿街一側。你總愛在墻邊一列樹蔭中行走,不疾不徐;時而四顧,時而低首,也不知是在視察還是思考。

一圈繞過,便到了學校大門。順著大門的斜路上行,便是校舍。你多半會站在大門旁,回望整個足球場,然后再遠望校舍,似乎是在欣賞校舍外墻上綠油油的長春藤。這樣觀看一會,才沿著斜路回校長室。

這些長春藤也確是一景。濃密茂盛,把校舍兩端和中間的樓梯塔完全覆蓋后,又向旁邊滋蔓,形成不規則的綠色觸須,或疏或密地,隨意點綴著三層校舍的外墻。于是遠望便如三根綠色巨柱,撐起兩幅圍幔,掛在半空。校舍外型本就典雅,在如此大面積的長春藤襯托下,更添上歷史感和文化味。

事實上,沒有足夠的歷史浸淫,也難獲得這么大片長春藤的眷戀。環顧各校,并非罕有,實是獨家。難怪校歌中有這么一句:“名塾雖遍天下,我校優秀無雙。”

作為學生,我們會感到自豪。然而,身為校長,卻從未見你顯露類似言行。也許你是一心經營,無暇自滿。

第一個學期快將完結,適逢節日假期。最后一天上課時,全校都興高彩烈,聚集在球場四周,圍觀特別表演:舞蹈、雜技、舞獅等等,還有班際拔河比賽。最后是你粉墨登場,裝扮成送禮老人模樣,與校工一起推著禮物車,逐班親送。

然后,我們蹦著跳著,開心地離校過節。你當時看著,相信也是笑意彌漫。只是服裝遮擋,難被發現。你自己笑臉少露,卻要我們歡樂滿懷。

第二個學期在不知不覺間進行了一半。你依舊會在課堂間的小休時,倚著欄桿看同學嬉戲。也依舊會偷偷把藏著的笑,拿出來,掛臉上。我越發覺得你不是正常的大人,卻更感親切。

其實,你不單親切,還屬可愛,因為有一天,你竟然突如其來地,下令全校暫停上課,全體師生都到禮堂集合。一時間,同學議論紛紛,老師也互相打聽,誰也不知道到底是甚么一回事。

到得禮堂坐定,只見一個身穿西服的男人,徐徐走到臺上,微一鞠躬,然后雙手高舉,稍作停頓,便用力一晃,手中驀地多了一些物事:左手一束花,右手一頂帽。剛剛看得清楚,他的兩手便向下急垂,又再次抬起。竟然變成了左手一個玻璃瓶,右手一個玻璃杯。于是全場爆出歡笑,都知道這是魔術表演。

就這樣,在毫無征兆下,你憑空變出一場魔術表演,又把接下來的兩節課全部變走,消失無蹤。

多可愛的一校之長!

不過世事無絕對,可愛有范圍。到了期終派發整年成績表時,相信沒幾個同學會覺得彭校長你可愛。誰叫你喜歡親自到每個課室去派成績表!

第一次看見你拿著一迭成績表,滿臉嚴肅地踏進教室,在老師座位上一坐,氣氛登時凝重。你逐個點名,要求被叫的同學走到你跟前領取成績表。先領的同學都歡天喜地,你也贊賞有嘉;但越往后,贊賞便漸減,勸勉則漸多。于是大家都知道,你是按照成績,先良后劣地派發成績表。

這樣一來,尚在等待的同學,內心便越來越不安。然而你沒有責備,只是耐心地與每位同學探討成績欠佳的原因,又向班主任查詢同學的情況,再建議改善之法。于是氣氛緩和了。每個人都心想:原來校長并不可怕。

就這樣,我每天看見你白袍稀發的身影,在校內各處忙著,匆匆過了一年。

第二年開學不久,有位老師因病缺席,由你親自代課。校長面前,誰敢懈怠。每個同學都打迭精神,端正坐好,貌似專心地嚴陣以待。誰料你竟叫大家合上課本收好,然后便開始講故事。

你當時講了些甚么,我已全部遺忘,只記得越聽越入神,越聽越覺得就是老師曾經多次努力講解,我卻全不明白的東西。過去昏昏欲睡,現在卻精神奕奕;過去艱澀難明,如今卻有趣易懂。兩人所教的,真的是同一樣東西嗎?我到現在都攪不清楚,只記得下課后,每個同學都說:以后如果都由校長代課便好了!

你的故事講完后,離下課時間還有五六分鐘。你想了一下,然后竟然對著我們公開地微笑起來,興奮地說:“來,讓我考考你們。我問你們一個問題,誰能答對,我請他吃‘漢堡飽'!”

霎時間,每個同學都輕輕地“嘩”的一聲;臉上神情都是既興奮,又不信。

我當時不知道“漢堡飽”到底是甚么東西,只是好奇你會問甚么問題。只聽你徐徐道出,我卻不明所以。心想:你到底問的是甚么?好奇地環顧教室,只見同學的神色,跟我一樣。

鴉雀無聲!

你卻頑皮地微笑著,用挑戰的目光左右橫掃。

過了大約一分鐘,你問:“怎么樣,哪位同學知道答案?”

大家都左看右看,想知道是否有人舉手作答。

當大家都不作奢望時,竟然,真的,就有一條手臂舉了起來!

你的笑意更濃了,一臉期待地向那位同學說:“答案是甚么?說來聽聽!”

他答了;你又追問。他也答了;你卻再問。他依舊對答如流。于是,你笑了,開懷地笑了!笑得那么興奮雀躍,把下課鈴聲都幾乎淹沒掉。

然后,全體同學都不約而同地跳了起來,齊聲大叫:“漢堡飽!漢堡飽!漢堡飽!”

只見你向那位同學招了招手,說:“來,來,來,我們去買漢堡飽!”

于是教室沸騰了。所有人都簇擁著你和那位同學,向著教室門口擠去 -- 帶著一片笑聲!

出了門口,走廊上都是從附近教室出來的學生,聽到這邊喧嘩,都過來打聽。得知原因后,都半信半疑地跟著細看。

于是,霎時間,只見一個白袍稀發的老者,領著長長一大串白襯衣、白短褲、黑鞋白襪的小孩,浩浩蕩蕩地朝著小食部進發。

小食部的管理人遠遠聽得嘈吵,已覺奇怪。等隊伍走近,卻發現竟然是校長帶著一大群學生到來,便有點手足無措,儍儍地笑問:“校長,你要買東西嗎?”

你當時笑意仍濃,點頭答道:“麻煩你替我做個漢堡飽給他!”說著指了指那位同學,然后把一張鈔票遞過去。

管理人接過鈔票,半信半疑地問:“彭校長請他吃漢堡飽嗎?”

你點點頭,笑容滿面地說:“是的!他很聰明,答對了一個很難的問題。”

管理人看看那位同學,大拇指朝他一豎,說:“能讓校長請你吃漢堡飽,了不起!”轉身便去做漢堡飽。不一會便拿著一個夾著東西的面飽,隔著柜臺遞給那位同學。

同學踮起腳尖,伸長手臂,接過漢堡飽,然后對著你深深鞠躬。直起身時,只見他一臉羞澀,又半帶自豪。

你看著他,滿意地點頭,又微微彎身,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說:“趕快吃吧!”然后直起身來,向圍在四周的同學說:“你們也要努力學習。下次我再考你們,能答對的,我都請吃漢堡飽。”

一時歡聲雷動,有人帶頭鼓起掌來。于是“校長請吃漢堡飽”的故事,便滿校瘋傳。最后,連班主任都向那同學打聽:“校長真的請你吃漢堡飽了?”

到了三年級,學校圖書館正式啟用。聽說是你費盡唇舌,向富有的家長籌得資金,把原本的教職員休息室改建而成。

這種說法,是我們事后從家長言談間聽來的傳言,未知真假。當時我們確實知道的,是新學年的上課時間表上,多了兩節“閱讀課”,都很好奇。

這兩節讓人期待的“閱讀課”終于到來。班主任帶我們到了圖書館。只見四壁都是書架,全都不高;最高的一層我們也夠得著。中央放著幾張長桌、數十椅子。

老師讓我們自己選定座位,然后便開始介紹這個小小的圖書館。跟著老師的說明,再仔細打量一下,原來圖書架上都有標志,寫著所放書藉的類別。每本書上還貼有顏色標簽,表示該書內容適合哪個年級的同學。據老師說,適合我們三年級的書藉,都會貼上黃色標簽。

介紹完后,老師便讓我們自己到書架找尋自己喜歡的書,然后回到座位坐著看。

書藉大都不厚,有部份可以在兩節閱讀課內看完。老師說,如果看不完,便自己記下書名和編號,在下次閱讀課繼續看。下課時,都得把看過的書放到出口處的收集架上,由管理圖書館的阿姨重新放回書架。據說,管理圖書館的阿姨都是義務來幫忙的家長。

就這樣,在這一年間,我在這個小小的天地里,接觸了各種成語故事、歷史故事、名人傳記、地理、科學等等,不一而足。雖然大都是囫圇吞棗,一知半解,但看多了,竟像能穿越時空,跟書中人物神交,在當地神游起來,當真是見字如面。

然后,我浸淫其中,逐漸把你的影子沖淡。你雖依舊到處出現,我卻視而不見。再然后,我畢業離校,更沒有再把你放在心上。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光,忽然聽說你已辭世,我略有感觸,但瞬即淡忘。

之后不久,偶然路過學校,驚見工人在原來的球場上加建校舍。從街外看去,舊校舍都被遮擋了。仔細尋得一個空隙窺探,只見外墻上的長春藤已影蹤全無。

你走了,你、我和同學們都喜愛的長春藤也被鏟除掉,據說是為了令學校有更遠大光明的發展。當時傷感了一會,沒過幾天便都拋到九霄云外。若非偶然看到那篇悼念你的文章,我壓根兒不會想起這六年往事。

如今陰陽相隔,我只能憑別人的文章,與你見字如面。也只能憑自己的禿筆表達所思,望你在那方,也能見字如面。

學生某某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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