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半年,終于回到漳州見她了。
隔著車水馬龍的延安北路看過去,只見她一個人站在中閩百匯附近的快餐店前,低頭看著手機。人明顯消瘦了,起碼輕了十公斤,更惹人憐。
想起傳聞說她舊病復發,禁不住一陣心痛。
兩年前她患上癌癥,雖然遇著良醫,能把命撿回來,卻瘦成皮包骨頭。好不容易養好身體,卻又長得過度珠圓玉潤。不過人們都說,患過這種病的人,胖比瘦好。所以大家都看著她胖得高興。
前幾天忽然接到她的閨密發來短訊,說她最近舊病復發,瘦了很多。我忙不迭趕回漳州找她,生怕晚了會成終生之憾。
過了馬路,伊人已相距不遠,我卻情怯起來,有點舉步為艱。心里的忐忑和興奮,竟不下于當年初見。
“還是你先到!我已經提早出門了,結果還是比你晚,真沒辦法。” 我說。
“我也是剛到。正想發短信問你在哪兒。” 她微笑著說 -- 依然明眸皓齒。
我心稍安。
我們早已約好吃午飯,由她做東道主。她領著我往中山公園方向略行數米,便往右拐,進了中閩百匯的電梯。
“沒見半年了,都好嗎?” 我問。
“能吃能睡;有哭有笑;工作時認真,玩樂時瘋狂 …… 這樣算好嗎?” 她笑著反問。
我一時語塞,只好含笑不答。心想: “都說她一直裝著沒事;任誰問她,她都說自己很好。現在這樣顧左右而言他,看來傳言非虛。”
到達八樓時,她帶我出了電梯。只見迎面一個招牌寫著: “善巧素食” 。
“吃素,不介意吧!” 她問。
“有美相伴,秀色可餐,還算不算吃素?” 我模仿她的答法反問。
她甜甜一笑,說: “多時不見,說話都輕浮了!” 說罷便到收銀處交了三十四元。
“怎么還沒點菜便已交錢?” 我問。
“因為是自助餐。”
“兩個人才三十四塊,倒很相宜。”
“那是在暗示我寒酸嗎?”
“我是在夸你很 Yuppie。”
“很甚么?” 她皺起眉頭問。
“Yuppie - 優皮!也可以叫作 ‘雅皮’? 我說。
“那是甚么鬼東西?”
“原本是指城市中的年青專業人士,有高薪厚職,所以都很講究生活享受和品味。其后,這類 ‘優皮一族’ 開始尋求與眾不同的消費方式,以顯示自己的獨特個性和品味,于是便到處尋找又好又廉宜的東西,并以能找到這類消費場所為榮。”
“這里真有點像他們要找的地方,” 她說。 “來,到這邊先坐下再聊。”
走到窗旁桌子坐下。只見窗外天朗氣清,遠處是漳州的圓山,近處是座教堂。回望室內,寬敞光亮,窗明幾凈。
兩人拿了食物,默默吃了起來。
“確實是價廉物美,難怪你會選擇這里。不愧是 ‘優皮一族’ !” 我放下餐具,滿意地說。
“那些 ‘優皮一族’ 不是喜歡找有品位的地方嗎?這里的格調和氣氛也會符合他們要求嗎?” 她問。
我環顧四周,點點頭說: “這里的裝飾顯然不是走高檔路線。不過,優皮們講究的不是檔次。”
她楞了一下,皺著眉說: “你剛才不是說他們愛找有品位的地方嗎?怎么現在又說他們講究的不是檔次?”
看著她顰眉蹙額的模樣,讓我想起西子捧心,不禁又憂心起來。然而,見她談興正濃,不忍岔開話題,于是說道: “我剛才說他們講究的,是 ‘品味’ 。 ‘味’ 是 ‘味道’ 的 ‘味’ 。而很多人都把這味字改成 ‘位置’ 的 ‘位’ 。于是 ‘品味’ 就成了 ‘品位’ 。”
她噗哧一笑,道: “你說得亂七八糟的!甚么 ‘品位’ 就成了 ‘品位’ 。不都一樣嗎?偏你像個老學究,要計較。”
我見她高興,于是故意搖頭晃腦地說: “非也,非也!此 ‘味’ 不同彼 ‘位’ 。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她也湊趣,裝腔作勢地說: “小女子愿聞其詳,敢煩夫子賜教!”
我說: “ ‘品味’ 者,對味道之品嘗也。每個人都有自己喜好的味道。有人喜甜,有人愛咸。但很難評定到底是甜味高級一點,還是咸味高級些。但 ‘品位’ 說的,卻是位置的品評。位置有高下之分,于是便等同檔次。所以 ‘品味’ 無分高下,只有好惡(即喜歡或不喜歡);但 ‘品位’ 卻不單有好惡之分,還有高下之別。”
我略為停頓,稍稍換氣,順便看看她的反應。
只見她目光烱烱地含笑看著我,見我停口不說,便貝齒微露地接口道: “所以優皮一族只追尋獨特口味,而不計較檔次。講究的是 ‘品味’ ,而不是 ‘品位’ 。所以像這家店那樣沒有高級裝修,不攪昏暗情調,也能符合他們的品味要求,對嗎?”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我又故意搖頭晃腦地說了兩句,然后繼續道: “不過,資歷不同的優皮,所追求的物事也有分別。剛獲得高薪厚職的年青專業人士也像普通人一樣,追求品位,大都愛買名牌,出入高級食肆,認為這樣才足以彰顯自己的身份和地位。這一類 ‘初級優皮’? 境界不高,與常人無異。但時間長了,通常都會逐漸放棄名牌而講求個性,只要東西合自己口味,根本不理會旁人怎么看。他們可說是 ‘資深優皮’ ,已經反璞歸真。你肯與我來這里,而不是甚么高檔食肆,可見你也是? ‘資深優皮’ ,不落俗套!”
我說得高興,不覺扯遠了些:?“有時候我會想象一下,當朋輩和同事都手拿 Louis Vuitton 皮包,腳踏 Ferragamo 皮鞋,身穿 Prada、Gucci 之類的衣飾時,你忽然大談某個地攤品牌的優點,會是怎么樣。或者當大家都炫耀 Kelvin Klein、Victoria's Secret 時,我卻侃論三槍牌純棉內衣的特點。哈,他們多半都只能張口結舌,答不上半個字,多冏!”
我逐漸說得眉飛色舞,她卻聽得含情脈脈。是的,我忽然發現她眼含情意,咀角帶笑地看著我。
心中驀地冒起酸意,因為我知道,在這一刻,她眼中看到,心中想著的,都不是我,而是他!
我說不下去了,因為心里五味雜陳。她那副眼含情、咀帶笑的樣子讓我心甜;但想到她只是把我當成他,才會出現這副表情,我心又不禁變酸;再想起她舊病復發,未知能否康復時,心又陣陣生疼。
罷了,罷了!只要她能健健康康地活著,開開心心地笑著,肯偶爾跟我輕輕松松地聊著,那就夠了。其他的,就隨緣吧!
“怎么忽然停口了?是說得太夸張,嚼舌頭了吧!” 她調侃地說。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便順口地說: “我只是在猜:你現在穿的,到底是 Victoria's Secrect,還是三槍牌?”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這樣語言輕薄,跡近調戲,多半要惹她生氣了。
誰知她竟然笑著說: “是 ‘Made by Niki’ 的 ‘String Collection’ 好不好?有時候是 Fantasie,有木有?”
這回我真的楞了。 ‘Made by Niki’ 和 ‘Fantasie’ 都是內衣名牌。這種話題一般都只在閨密間交流。現在她竟然神色自若地在我面前說出來,顯然是覺得跟我熟不拘禮了。那么,她剛才眼中的情意,會不會真的跟我有關?不禁浮想聯翩。
忽然又想到:據說 Fantasie 的設計比較玲瓏浮凸,她過去穿戴這個品牌,當然是順理成章。現在改用 Made by Niki,是不是因為瘦了許多才逼不得已?
不禁擔心起來:她的病到底怎么樣了?
于是再也忍不住,開口便問: “你的病是不是又復發了?”
她的笑意登時減了幾分,神情卻更顯暖和,越覺誠懇。
“你是為了這個問題才突然跑回來找我的,是嗎?” 她問。
我點點頭。
她的笑意又濃了起來,道: “謝謝你,我很高興!你放心,我沒事!”
“真的沒事?你不要怕,現在治癌的方法又進步了很多,但及早治療是關鍵!”
“你有沒有聽說過癌癥會影響胃口?”
“是呀,都說會影響胃口的。”
“那你看我剛才有沒有比以前吃少了?”
我細想一下,好像確是跟以前差不多。可是,她真的瘦了呀。飯量不減而人消瘦,那不是很可疑嗎?
這時,她把一迭紙遞給我,說: “這些都是我的體檢報告。都說我沒事。”
我接過來翻看,都是名聲不錯的三家醫院發出,時間都在這兩三個月內。她顯然早就料到我是為她的病情而來,所以把體檢報告都帶上了。
我仔細看著,雖然不少醫學名詞看不懂,但知道其中不少是腫瘤標志物的檢查結果,似乎都在正常水平。
最讓我放心的,是這些體檢都做得很仔細。在三家醫院都不光是驗血,而是連腦部磁共振、腹部超聲波、肺部X光、乳房造影、胃和腸的內窺鏡等等,全都做了;而且三家醫院的結論都是:一切正常。
心上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想了想,還是有點不放心地問: “為甚么 XYZ 還是以為你舊病復發呢?她好像完全不知道你做過這些體檢。你沒拿給她看嗎?”
“她是頭一個懷疑我舊病復發的人。我一直跟她說我沒事,她都不信。然后從她開始,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了。連我父母都聽到風聲,特意掛長途電話追問我。我怎么解釋都沒法令他們安心。最后是他們親自跑到漳州來,硬押著我到醫院檢查去。一家說沒事他們都不放心,一連做了三家,都說沒事,他們才肯乖乖地回老家過安生日子去。”
“你沒有把這些報告給 XYZ 看嗎?她還特意發短訊告訴我,讓我回來勸你及早治療呢。” 我問。
“我沒給她看,原因很多。她總想讓人認為我倆是閨密,其實不是。說來話長,今天就不提它了。她愛在人前怎么傳就怎么傳吧。反正,真正關心我,而我又在意的人,我都會讓他們看這些報告,以免他們擔心。”
我一聽這話,心便暖洋洋,因為她特意拿報告給我看,說明她在意我。當然,她肯定也會讓他看的 -- 如果他有關心的話。不過,不管怎么樣,這次見面總感覺她對我親近了很多。能夠這樣,我已經心滿意足。
可是,回心一想,還有一個重要疑問,非攪清楚不可,于是問道: “那些體檢報告只是說你沒有癌癥復發,但你明顯消瘦了很多,是甚么原因呢?會不會有其他毛病沒找出來?”
“我先問你:你覺得我的精神好不好?”
我端詳了一會,然后說: “好,很好,好像比我還好!”
“那你覺得我是胖的時候好看,還是現在瘦了點好看。”
平心而論,她過去最 “珠圓玉潤” 的時候,我總認為這個發展方向不適合她。現在恢復了美女身段,當然更迷人。于是實話實說了。
“那就行了。精神好,模樣佳。還有甚么好擔心的?” 她說。
“但是,無緣無故的消瘦,總難令人心安。”
“甚么無緣無故了,是確確實實的減肥成功。半年前,我體重向著 75 公斤大步邁進,后來發現這家素食餐館,便經常來吃,又多做運動,半年下來,便降到 58 公斤左右,然后便穩定下來了。這樣平均每個月減掉不到三公斤,都在安全范圍內。所以,真的沒甚么需要擔心的!”
我再細想了一下,確實再沒有甚么值得擔心的地方。于是釋懷地笑了!整個世界都好像明亮了很多。然后發現她也在笑,看著我,很甜地笑。于是兩個人就這樣對望著,無聲地笑著,仿佛天地都無聲音,無動靜,只有我倆的盈盈笑意。
良久,世界逐漸淡入,我們又慢慢回到塵世。
我心血來潮,便問她: “你為甚么忽然想到要吃素減肥?是身體發出甚么健康警號嗎?”
“警號倒是沒有,但說來也真的很巧。你知道這家店叫甚么名字嗎?”
我想了想,說: “進來的時候看見招牌上,好像寫著叫 ‘善巧’ !”
“說巧真巧,我的小名也叫 ‘善巧’ ,是父母給取的名字;用了道德經上兩句說話: ‘上善若水’ 和 ‘大巧若拙’ 。那是希望我長大后,在各方面都是最優秀的,卻不會拿來炫耀。就好像你說那些資深優皮一樣,講究的是品味,而不是品位。也像這店的經營方式,實而不華。”
原來她的小名叫善巧,我是現在才知道。
她頓了一頓,緩了緩氣,又補充道:?“現在大家都只知道我叫?‘倩雯’?,只有幾個至親好友和小學同學才知道我有?‘善巧’?這個小名。”
我聽得心里樂滋滋的,好像知道了她的小名便跟她又親密了一點。
只聽她繼續說道: “所以我頭一次偶然見到這家店的時候,便禁不住進來嘗嘗。誰料一試難忘,之后便成了這里的常客。再然后,便發現自己體重下降了,人也好像精神了,起碼腸胃暢通了。有人就告訴我,吃素確實有益健康,還勸我配合著多做運動,效果更好。人嘛,見到實效就有動力。我親身體驗過吃素的好處,便連做運動也積極起來。這樣堅持下來,成效卓著。只是引起親友揣測和擔心,卻是我未料到的。”
“其實你如實告訴他們便行了。”
“對于至親好友,我都耐心解釋說,只是吃素加上運動的減肥效果。不過有人相信,有人不信,有人半信半疑。結果傳言還是繼續傳,后來我都懶得再說了。不過傳言也不是全沒好處 -- 至少它把你騙回來了。”
我有點受寵若驚。原來在她心目中,能把我騙回來是項優點。她沒再說話,只是微笑著看我。我被她看得有點尷尬,也不知說甚么才好,便報以儍笑。
過了一會,她輕輕問我: “你還有甚么想跟我說的嗎?”
我心中的疑問,大體上都已攪清楚。至于她和他的事,我雖想多了解,但事屬私穩,她從來不提,我也從來不問。那么,想說的便都已說了。于是便答道: “我最擔心的,是你的健康。現在知道你一切安好,我便放心了。”
她笑了一笑,問道: “就沒有其他話想說了?”
我說: “跟你在一起,怎會沒話說?你想聊甚么我都無任歡迎,奉陪到底。”
她輕輕搖了搖頭,說: “你還是這樣,平時可以口若懸河,到了這種情境,便儍頭儍腦。真拿你沒辦法!”
我琢磨了一下,還是不太明白她說的 “這種情境” 是指甚么。正想發問,她已從皮包里拿了一個信封遞給我。
我心中一驚:不會是另一種結果的體檢報告吧!
只聽她說: “你既然沒甚么要跟我說,我有事就先走了。信封里是我寫的一些東西,相信你會感興趣。”
我有點手足無措了。按我的設想,她會坦白承認有病,然后我陪她去見醫生。現在證實她沒病,卻是連多聊一會的機會也沒有,她便要先走了。我實在失望,卻又不知道該怎么反應,竟呆坐在椅子上,儍儍地看著她。
她向我淡淡一笑,遲疑了一會,最后還是輕輕揮了揮手,然后轉身離開。我看著她優美的身影,呆呆地沒有任何動作,直至身影消失在店門外。
我回過神來,仍舊不知所措,只是若有所失地打開信封,掏出一張紙來。仔細一看,是電腦打印本,首行是日期和天氣。從格式來看,似乎是一頁日記,日期是昨天。她把昨天的日記給我看了。但是,為甚么呢?于是心急地細看:
---- 日記如下 ----
今天路過一個小花園,里面沒有游人,卻看見紫藤花在開。于是想起林徽因的一首詩,也勾起了滿懷心事:
藤花前 – 獨過靜心齋
紫藤花開了
輕輕的放著香,
沒有人知道......紫藤花開了
輕輕的放著香,
沒有人知道。
樓不管,曲廊不做聲,
藍天里白云行去,
池子一脈靜;
水面散著浮萍,
水底下掛著倒影。紫藤花開了
沒有人知道!
藍天里白云行去,
小院,
無意中我走到花前。
輕香,風吹過
花心,
風吹過我,--
望著無語,紫色點。
這位五四時期才貌雙全的奇女子,生活上有梁思誠相伴,精神上又有徐志摩的寄托,卻寫出了這首《藤花前?–?獨過靜心齋》。其實,我的情懷,才真如詩中的紫藤花,縱然開了,也無人知曉。
詩中說?“藍天里白云行去”?,但還有一脈靜的池子,讓?“水面散著浮萍,水底下掛著倒影”?,而我只盼著他知道,愿望卻總是落空,連個池子都沒有!
他的情懷有我看懂;我的情懷,他卻從未把握。他人雖聰明,卻是情怯。我又能怎樣?
連個池子都沒有,一縷情懷,問何所寄?
今天有我?“無意中走到花前”?,他又會于何時走到我跟前呢?
希望是明天!
---- 日記完 ----
從這頁日記看來,他一直都沒有向她表白,難怪我一直都感到她對他只是單戀。不過,他是沒有向她表白?還是根本不愛她?憑這一頁日記,實在難以判斷。
唉,我愛著她,她卻愛著他,而他又不知道到底愛不愛她。可見世事紛亂啊!
可是,她為甚么要告訴我這些事呢!希望我能幫她?但我跟他只見過一面,連聯絡方法都沒有,實在幫不上忙。
也可能她只是向我訴訴苦而已。不過,她從未跟我談過她和他之間的事,為甚么忽然會向我訴起苦來。而且,這頁日記很簡單,沒頭沒腦的,不像是訴苦。
無論如何,她對他還抱有希望,所以最末一句才會是?“希望在明天”?。
咦,不對!我拿起那頁日記再看。是的,最末一句不是?“希望在明天”?,而是?“希望是明天”?。
日記是昨天寫的,所以所謂?“明天”?,便是指今天。難道她剛才說有事要先走,就是約了他相見,所以昨天寫日記時,便是希望他會到時向她表白?
唉,好幸福的他,好凄涼的我。你看,詩的最后一段說:?“紫藤花開了,沒有人知道!藍天里白云行去,小院,無意中我走到花前。”?分明是說她今天會像藍天里的白云一樣,到小院中,假裝無意地走到花前。這朵?“花”?顯然便是指他了。
唉,好幸福的他,好凄涼的我。如果那朵紫藤花是我,縱然開在小院中,無人知道,但仍有她走來欣賞、看顧,那該多好!
然后,我忽然若有所悟,整個人像受雷擊,因為這一切猜想都不對呀:詩中的紫藤花不會是指他。她的日記里很清楚地把自己比作紫藤花,正期待著他于今天走到她跟前,向她表白。怎么可能反過來,變成是她走到他跟前呢?
既然紫藤花是指她,那么日記中的他又是指誰?不會是指現實中的那個他,因為,如果她現在是去見他,期待著他會向她表白,那么,這頁日記便應該是交給他,而不是給我。這樣才能發揮暗示作用,鼓勵他向她表白。
于是豁然開朗了:既然她現在把這頁日記交給我,那么,她要暗示和鼓勵的對象,分明便是我。
再回想今天跟她見面之后的種種情形,更無可懷疑了。在她看來,那些說她舊病復發的傳言能夠把我騙回來,便是有功勞。她的體檢報告只會拿給她在意的人看,而我是其中一個。她小名叫善巧,沒多少人知道,她卻不介意告訴我。連拿她穿甚么內衣來開玩笑,她都毫不介懷。一切跡象都說明,她一直在等的人,是我而不是他。剛才她和我相視而笑,莫逆于心。那種感覺,絕不會假,我怎么連這一點都想不到?
回想起來,她從來沒有在人前談論過有關他的事。都是人們愛把俊男美女配對起來,亂起哄地把她倆說成是情侶。其實,我也只有一兩次見過他與她在一起,態度也并非特別親密。就是在她治療癌癥的期間,也只見過他去探望一兩次而已。我總認為是他工作太忙,無暇兼顧。其實,他倆應該一直都只是普通朋友而已。不過,我聽了傳言說她倆是情侶,便先入為主,認定是真。于是盡管對她愛慕日深,也不敢有絲毫非份之想,更從未表白。
現在想通了,便知道自己笨得可憐。她剛才不是老問我還有沒有話要對她說?分明是在等我親口對她表白愛意。我竟如泥雕木塑,不解溫柔。
是了,她臨走前,不是說我?“到了這種情境,便儍頭儍腦”?嗎?所謂?“這種情境”?,便是指這些應該大膽表白的關鍵時刻。我連這點都聽不明白,真的是個大蠢蛋。
她一直在等我。紫滕花一直在期待我哪天開竅后,會走到花前。她更渴望?“哪天”?就是今天!
那么,我還等甚么?她都已經等無可等地,把自己的日記拿給我看了,我還等甚么?
不行,我要表白!我今天就要向她表白!
于是,我不假思索地往店門沖去。我要去追她,向她表白。
可是沒有電梯!電梯都不知停到哪個樓層去!
不等了,走樓梯吧。等了這么多年,不能讓她再等了!
一口氣跑下八層樓之后,氣有點喘,腳有點軟。依舊不顧一切地往外沖,但到得街上便犯了儍。茫茫人海,該向哪里尋她?(儍瓜就是儍,連用手機找她都想不到!)
然后,便忽然切身體驗到辛棄疾那句詞所說的情境:?“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當我茫然四顧,到處張望,遍尋不獲,正感仿徨之時,只見中山公園前的停車場上,一輛貨車緩緩開走后,竟漸漸露出一個她來,就在數十米外站著,低頭看手機。
太幸運了!我在善巧素食店內看她的日記擔擱了這么久,她竟還在附近,沒有走遠。這不是天意安排嗎?(其實是作者用三流電影編劇手法安排的!)
我太興奮了,張口便是大叫:?“善巧!”
路人都紛紛轉過頭來察看。她也抬起頭來,看見了我,顯得很高興,不斷揮手。
更多路人的目光被吸引過來。
好的,看吧,大家都來看吧。今天,我要讓全城人都知道。于是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大叫:
“善巧,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