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往西,聽聞有處仙島,聽不見肆意彌漫的殺戮之聲,聞不見血液撒在空氣之中的腥臭之氣。靈智尚存,魂還未散,游弋在人間的鬼魂,居于此,待浮生遺念了去,再飲下一碗孟婆湯,忘卻此生。
魂魄有智,寄靈于久愛之物,伴君生。
風吹過耳旁,你的笑像極了天邊綻開的一抹紅霞,胭脂扣的余熱在手心里存著,塵土飛揚,模糊的,是你在我夢里的身影。
何時回來,何時,回來。
……
0點23分,墻壁上掛著的時鐘聲音在跳動,咯噔咯噔。
我想,今晚也許不會有人來找我了,桌子上那碗水紋絲不動,沒有掀起一絲波瀾。我端起它,便要往水槽里倒,清了碗,我便得上樓了。
方才踏了幾個階梯,木板吱呀的聲音響起來,身后,傳來了聲音。
“先……先生?”她顫抖的嗓音中夾著那種陰涼。
我轉過頭去,是個姑娘,臉色有些煞白,頭發散亂,唯有耳垂下墜著的一對耳墜,紅得刺眼。許是在哪里見過這樣的耳墜,我的心隱約有些生疼,她走動了幾步,一雙腳挪的步子很小,拖著地,寸步寸步的挪著,往樓梯口挪過來。
從上往下的燈束打在她臉上,她將頭在這時候昂起來,她的嘴唇泛白,眼珠子周圍像被一圈黑墨涂抹,乍一看有些可怕。
“冒昧而來,先生勿怪……”她抿著嘴巴,臉頰些許顫動,“聽聞……聽聞先生通靈,妾身有一事相求。”
“這邊坐,我取筆跟紙來。”我示意她挑一張椅子坐下,把筆記本打開。
她胸口縫著一朵白色蓮花,針線細密,若不是近了看,夜晚,還真看不太清。她坐下,薄唇如桃瓣兒,耳垂細小似玉脂,耳垂往下,掛著的兩枚紅色晶體晃蕩,我的心也跟著動了起來,到底是哪里,在哪里見過這對耳墜?
沉默了良久,茶盞里續上的溫水升起熱氣,她開口了,她叫李夢蘭,游弋在人間,尋的是那個被她鎖在心里的人。
通常來我這里的魂魄,都是即將消散或是了卻了心事,請我最后送上一程。而她不同,她的語氣慢得很,平緩得很,故事很長,從她與他第一次在花燈會上相遇開始說起,一直到,她與他的離別。
諸如此類的生死離別,我聽得多,顯得平常,最后落筆,本要將她的故事收尾。
她卻把手猛地伸上來,握著我那只拿著筆的手,最后的落款,未能如平常那樣落下。另一只手她伸入了胸脯處,探入細針蓮花圖案里頭,我有些驚訝,驚訝的是她絲毫沒有因為胸前的衣扣已經崩裂,驚訝的是她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眼球依舊有些泛白,那樣盯著我。
也對,鬼魂,通常不會夾帶著過多的情緒。因為那是人類才有的表情變化,只要是人獨有的,鬼魂都不能擁有。
再抽出來的時候,她有些吃力,嘴里牙齒咬合,發了些力氣。
胭脂扣,被她握在手里,攤開在我眼前。紅花梨木,自帶的那種淡淡的紅色,紋絡清晰布滿胭脂扣的外頭,發的油亮。我的心跳怦然加速,這小盒子,我在夢里見過!
“先生,認得此物?”
“有些熟悉……”
“認得……妾身游弋人間百年有余,魂力盡散,只為護著這胭脂扣,只為再見……”她頓了頓,把胭脂扣塞進我手里,“只為再見那有緣人一面……”
她手掌里透著的冰冷從指尖浸入我的手背再入我的經脈,臉湊得極盡,胸脯的春色有些綻開,毫無血色的白色肌膚,再把頭抬起來的時候,她一雙眼睛離我只有一兩寸的距離,半個身子趴在桌子上,臀部翹起。那種只有魂魄在消散之時會流露出來的氣味,在我的鼻尖跳躍,我嗅得到。
我往后退,凳子隨著我的身子往后一挪發出吱呀的聲響,她一撲上來,我嚇得差點從凳子上摔下去。可是我忘了,魂魄,是沒有重量的,她的身子跳上來,纏著我的脖子,那胸前那朵細針縫起來白蓮花已經岔開,里面的模樣,落在我眼里。
她還想湊近我耳旁,我渾身顫抖打了個激靈,后背如針扎般不舒服。大概是方才凳子在瓷磚上摩擦的聲音太響,我女朋友醒了。
“親愛的,怎么了?那么吵。”她把門打開,腦袋往底下探,穿著睡衣因為身材較好,露出的風光自然不少。
她看不見李夢蘭,尋常人的眼睛與我的眼睛不同,看不見鬼魂的存在。李夢蘭將頭轉過去,眼中原本泛白的眼球,瞬間染上猩紅之色,渾身的氣息也變得更加瘋狂,游魂暴走!結合方才諸多情形,我只能想到一種可能——她將我當成了她的情人。
“回去!”我沖著她大喊,“跑房間里去!”
“什么?”她一臉疑惑。
形勢不妙,李夢蘭已經伸長了利爪,喉嚨里嚶嚶嚶的凄涼之聲,向她沖去。
我抓起那口放在桌上的碗,那底下泡著的是用米酒與茶葉混在一起的溫茶,既可養身又有一大功效,驅邪。每晚泡它,便也留一手的準備。
只是,今晚……新泡的米酒茶水不多。
這樣一潑,小半碗灑在李夢蘭的背上,灼燒的青煙盤繞而起,我女朋友自然受到了驚嚇,這點青煙,她是能看得清的。我抓著樓梯的扶手便往上躍去,李夢蘭背上受了這么一擊,一時半會兒不太好受,可,米酒茶已經沒了……
“你先進去。”
“你說清楚啊,怎么回事!”
“來不……”
我眼睛瞪大,完了,只是這個轉頭的時間,李夢蘭襲入了她的身軀。李夢蘭與她的魂魄在扭打,眼眸不停在棕色與猩紅之間變換,她的雙手緊緊抱著頭,片刻后又露出蒼白的笑,唇齒之間是興奮,再,又緊抱著我,哭腔,哀求。
向來只聽,從未遇見這樣的事情,我慌了,抱著她使她不能動彈,一邊在腦海中思索。
“啊!”她的牙齒尖銳,一口咬在了肩膀,熱淚瞬間從我的眼角滲了出來,可她撕咬的更歡,甚至在我耳邊已經清晰可聽見她的笑意。
我的眼睛……開始變得模糊不清,腦袋卻感受的清晰,我站著,沒了知覺。
“蘭兒。”是從我身體里發出的聲音。
“你,你這個負心漢,總算被我找到了!這人,果真是你的今生!”是我女朋友的聲音,語氣卻全然不是我平日里認識的那個人,透露著的濃厚的陰冷跟怨恨。
“他不是我的今生,卻是我前世恩公的今生,你莫要再傷他。”
“好啊,那你說!臘月飛雪,東城桃花庵腳下,你為何不來!我苦等你數日,凍死石獅腳下,你可知你傷我多深!!”
“你……你怎知我未往?!”我的身子動了動,嘆了口氣,一只拳頭砸在了扶梯上,“我往那東城山頭而去,未曾想,大雪紛飛一失足,跌落谷底,險得恩公救助,方才茍活,才有了錦繡前程。”
“好,好好,好個錦繡前程!”
兩只手掌按在我的兩肩,身體猛然間往后傾斜,翻落了樓梯。身子,被重重砸在了地上,自然,我現在看不見,可是猛烈的沖擊感依然清晰感受得到。
不知握著哪里,身體支撐著站了起來,腳步聲從一階一階的樓梯上,近了,“你!”他大概是用我的手,正指著她。“你怎不問青紅皂白就肆意胡來!”
“你一介書生,與你說理?”
“你可知我這縷孤魂為何還未消散?你當真以為我只為了護得恩公平安?!”
“那你說!為何!”
“我……”我頭一抬,眼前清晰,她摸起了桌臺上的一把水果刀,“別別別……別動手,是我是我,本人,不要殺好人啊!”
“他人呢!”她眼中怒火沖天,因為魂魄侵占身子有些久了,幽魂的狀態也有一些附著在了肉體上,臉色愈發煞白,眼圈散開了黑暈。
“我……我也不知道啊……”再下一刻,我的眼前面再次唰的黑了,“我的魂力支撐不了多久了……之前寄宿在恩公眼睛里,你可知道,我這百年里為了尋你,走遍了多少地方,我的魂魄早已經消散無幾,你身隕在桃花庵腳下,我在那等了五十年,世間傳說西邊的仙道是幽魂的歸處,我在那等了你五十年,他們說游魂不知歸處,散在世間也有不少,我又在世間飄蕩了五十年,我尋不到你,我以為你托生了。”
身體往前面挪了幾步,頓了頓,接著說道,“余下的魂魄我只能寄宿于恩公的今生眼球內,若非恩公心存善念,積善行德,超度往生亡靈,積攢下不少業力,能助我潤魂,我早消散于世間。這百年來,撐著我,不至于消散的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你還未去投胎,我一定能再見到你!”
“你說……你說可是真的!那為何一開始不出來認我!你……在騙我!”
“不!雖說恩公行善積德,業力助我潤魂,可百年來,我的魂魄已經消散的差不多,現在已經要消散殆盡了,根本不是我想,就能夠主導的了的……我……”
“你什么,念郎,別,別走……”
“是我。”
“他呢?我的念郎呢!”
我長吁了一口氣,眼睛里的東西已經消失殆盡,我自然能夠感覺的出來,“他走了。”
此刻,在我眼前的,不過是平日里朝夕相伴的女友,絲毫鬼魂的氣息都無法感知的出來。
“他……最后說了什么?”
“他愛你,來生等你。”
她泣不成聲,可因為是我女朋友的身體,我的心反而碎了一地,摟著她在懷里。兩邊耳垂掛下來的一對耳墜,紅色寶石反光之下有些刺眼,她哭了良久,再抬頭的時候,耳墜落在了地上,同時被我拾起的還有那盒小小的胭脂扣,紅梨木的盒子,這紅色,顯得典雅。
“那是他給我的胭脂扣,這對耳墜也是他送與我的,我要走了,他在等我。”
她站起了身子來,一只手挽著我的脖子,眼中濃濃的倦意,眼角幾滴晶瑩淚花閃爍,他閉上了眼,不知道為什么,雖然我看不見了,卻能感受到什么正在流逝。看著手里的胭脂扣,看著這對紅寶石耳墜,我的頭居然有些疼痛,恍惚之間小盒子與耳墜從我手心滑出去,落在地上,吧嗒,小盒子里的胭脂粉撒了一地,紅色的胭脂粉末在我腦海中炸開了。
待濃霧散去,哦,我記起來了。
“我記起來了,夢里無數次握在手里的那個小盒子,貼著手心感受著殘存著的余溫的紅色耳墜,便是它了!”
夕陽落下之時,便是這樣的胭脂紅,每日提醒著我在夢中所見所聞,大概,便是不想讓我忘記。
魂歸去,是往西邊,還是東面?西邊的太陽下山,紅得厲害,粉黛攀不上,猩紅太夸張,只有那抹胭脂紅色可以比擬,撲打開,修飾著余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