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狄亞》:她是一朵尸香玫瑰

黑格爾曾說:“愛情在女子身上特別顯得最美,因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現實生活都推廣為愛情,她只有在愛情里才能找到生命力;如果她在愛情方面遭遇不幸,她就會像一道火焰被一陣風吹熄掉。

愛情對于女性而言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是女性生活中重要的精神支柱。為愛不顧一切,因為失戀自盡身亡或者瘋狂報復,在現實生活中屢見不鮮。當發生這種悲劇時,負心的男子固然可厭可憎,自我毀滅的女子本身又何嘗不是可憐可恨呢?

兩千多年前的古希臘,偉大的悲劇作家歐里庇得斯便觀察到女性對愛情的執著,他以神話傳說中伊阿宋與美狄亞的故事為本,譜寫了一曲悲情的瘋狂戀歌,苦痛交纏,生死兩分。這部《美狄亞》風格華美,劇情充滿張力,以美狄亞為典型代表,揭示了女性共同的悲慘命運。

她以愛之名,使人致命,死不悔改

假如阿耳戈船不曾飛過那深藍的辛普勒伽得斯,那么美狄亞便不會狂熱的愛上伊阿宋,也不會為了他悖逆父親,肢解自己的兄弟,更不會被他喜新厭舊,仇恨的毒殺情敵,親用鋒利的劍刺進她兩個兒子的心里。

曾經最深切的愛化為刻骨仇恨,當初誠摯的盟誓散如青煙。從這份輕佻的一見鐘情里,她得到什么呢?仇恨,銘心刻骨,怨憎,如影隨形。那個英俊的英雄王子,眉角里曾藏匿著她的整個世界,如今,世界,連同最初的愛,都遭到毀棄。此刻她所祈愿的,只是她的丈夫、孩子和情敵統統死去。

美狄亞本是科爾喀斯國王埃厄忒斯的女兒,出身太陽神赫利俄斯的高貴血統,真正的“太陽的后裔”。那年,異邦王子伊阿宋來科爾喀斯取金羊毛,美狄亞瘋狂地愛上了他。她屢次救過伊阿宋的命,刺死了那一圈圈盤繞著的、晝夜不睡的看守著金羊毛的蟒蛇,幫他取得金羊毛,并和他一起逃走,以享受甜蜜的愛情。

但她為愛情付出的代價太過龐大,也太過不近人情,顯得殘忍而冷酷。當她看到父親追來時,竟把天真無知的弟弟砍成碎塊,拋到海里,讓悲痛的父親忙著收殮尸體,無法追趕他們。為了伊阿宋,她可以使用險惡的魔法,對付他的敵人,卻也因這份險惡而連同伊阿宋遭到放逐。

而今,他們流亡在科任托斯,對美狄亞來說,無論是富貴朝堂還是浪跡天涯,只要能跟伊阿宋在一起也就足夠了。但伊阿宋卻絕不僅僅想要如此,他是個神話般的“英雄”,是堂堂正正的“王子”,又怎甘心困守一方小世界,作個歲月靜好的“庸人”。國王克瑞翁看中伊阿宋,決定將女兒嫁給他。而伊阿宋求之不得的同意了。

悲傷的美狄亞念著伊阿宋的誓言,控訴他當初伸著右手發出的盟誓:她躺在地下,不進飲食,全身都浸在悲哀里;自從她知道了她丈夫委屈了她,她便一直在流淚,憔悴下來。她就像石頭或海浪一樣,不肯聽朋友的勸慰。她原是為跟了那男人出走,才拋棄了她的家的;到如今,她受了人欺騙,在苦痛中——真可憐!才明白了在家有多么好!

科任托斯的婦女們同情美狄亞的遭遇,前來探望,對著她們,美狄亞對女人共同的命運作了激烈的控訴:

在一切有理智、有靈性的生物當中,我們女人算是最不幸的。首先,我們得用重金爭購一個丈夫,他反會變成我們的主人;但是,如果不去購買丈夫,那又是更可悲的事。而最重要的后果還要看我們得到的,是一個好丈夫,還是一個壞家伙。如果我們的丈夫接受婚姻的羈絆,那么,我們的生活便是可羨的;要不然,我們還是死了好。

美狄亞說了一番至理名言:女人總是什么都害怕,走上戰場,看見刀兵,總是心驚膽戰;可是受了丈夫欺負的時候,就沒有別的心比她更毒辣!

事實上,美狄亞的法力和詭詐使她不同于一般的弱女子,她殘忍、惡毒的名聲也讓國王克瑞翁十分擔心。一個可以為了情人肢解自己弟弟的人有多么可怕!為了防止她對自己的女兒不利,克瑞翁決定將美狄亞驅逐出境。但美狄亞以孩子為名義懇求多留一天,以實施她那不可告人的邪惡計劃。

美狄亞暗暗起誓:絕沒有一個人能夠白白地傷了我的心而不受到報復!我要把他們的婚姻弄得很悲慘,使他們懊悔這婚事,懊悔不該把我驅逐出這地方。就在這一天里面,我要叫這三個仇人,那父親、女兒和我自己的丈夫,變作三個尸首。

美狄亞的手段是送給情敵一件精致的袍子、一頂金冠,在上面涂抹致命的毒藥。她欺騙伊阿宋,自責自己的愚蠢,贊嘆他聰明的聯姻,請求伊阿宋的原諒,并通過兒子獻上致命的禮品。

不能說美狄亞全無心肝。當她下此決心時,她抱著孩子,眼淚流滿他們細嫩的臉上,知他們必定死亡。盡管她心中也有過反復,想要帶孩子離開,但終究仇恨戰勝了親情,她要用兩個兒子作為自己愛情的祭品。

那有香氣的袍子上的魔力和那金冠上的光輝讓公主十分歡喜,她親手將死神的裝飾品戴在了金黃的鬈發上。對此,歐里庇得斯的描述十分生動,呈現給我們一位自我迷戀的女性形象:

她把那件彩色的袍子拿起來穿在身上,更把那金冠戴在鬈發上,對著明鏡理理她的頭發,自己笑她那懶洋洋的形影。她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拿她那雪白的腳很嬌嬈地在房里踱來踱去,十分滿意于這兩件禮物,并且頻頻注視那直伸的腳背。

這是一位可愛的公主,可死亡的如同烏云一般,罩在她嬌嫩的臉上。很快,她變了顏色,站立不穩,不住發抖,口吐白沫,疼痛令她大聲痛哭起來。雙重的痛苦正向著她進襲:

她頭上戴著的金冠冒出了驚人的、毀滅的火焰;那精致的袍子更吞噬了那可憐人的細嫩的肌膚。她被火燒傷,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逃跑,時而這樣,時而那樣搖動她的頭發,想搖落那花冠;可是那金冠越抓越緊,每當她搖動她的頭發的時候,那火焰反加倍地旺了起來。

她的眼睛已不像樣,她的面容也已不像人,血與火一起從她頭上流了下來,她的肌肉正像松脂淚似的,一滴滴的毒藥的看不見的嘴唇從她的骨骼間吮了去。她就這樣悲慘的死去。

她的父親痛苦的抱著女兒,也被粘在那精致的袍子上,就像長春藤的卷須纏在桂樹上一樣,他每次使勁往上拖,那老朽的肌肉便從他的骨骼上分裂了下來。最后這不幸的人也死了,斷了氣。

打聽到這個消息,美狄亞決心實施計劃的最后一步:殺死自己的兒子。她拿起惡毒的寶劍,舉起她那兇惡的手,落到她的兒子身上。

這是一幕令人痛心的人倫慘?。阂?b>個母親,因為仇恨自己的丈夫,殺死自己的孩子。她胸中的暴戾的脾氣、仇恨的性情!受了虐待的刺激,如同天上愁慘的烏云,閃出狂怒的電火!

此時,伊阿宋對孩子的身死尚不知情,他打算過來救走自己的孩子。而仆人告訴這個可恨卻也可憐的男人,他的兒子已經被美狄亞殺死。美狄亞帶著兩個孩子的尸首乘著龍車自空中出現,證實了仆人的話。

難以想象!盡管深知美狄亞的瘋狂,伊阿宋還是難以想象她竟會對自己的孩子下手。而美狄亞將孩子的死歸于伊阿宋的狂妄和另結新歡,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伊阿宋心如刀割,正如伊阿宋對她所做的。

可是,她的弟弟何辜?她的兒子何辜?卻都要為了服從她的利益死于非命!為了自己的愛情,就可以全然不顧親情、正義,這種自私狂妄的心態,又如何能營造出美好的愛情?

她的愛是滿布吸血荊棘的尸香玫瑰

幾乎所有的錯事,美狄亞都將之歸結于愛情:她叛父殺弟,是為了爭取愛情,殺死情敵,是為了報復愛情,親手殺子,是為了祭奠愛情。就像黑格爾說的那樣,她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現實生活都推廣為愛情。

在她瘋狂而狹隘的世界里,只有愛情。這種愛情。不是湯顯祖所說的“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那樣浪漫愛情,而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跗骨的食人花,是一叢滿布吸血荊棘的尸香玫瑰,從別人的尸體中汲取養分,毫無半點溫暖馨香。

我們無法為伊阿宋的行為辯解,他始亂終棄,向往榮華,是希臘神話版的“陳世美”,但美狄亞這樣的性格,可能注定不會得到真正的愛情。她偏激、瘋狂,就算曾經美好如初夏,甜蜜如杏花,在這些連續的可怕行為下,也自然會在伊阿宋眼里妖魔化。

如何面對愛人的背叛,是男女感情生活中一個永恒的話題。大多數的我們,仇恨、憤怒、沖動,但不會如美狄亞這般行為。事實上,也根本不值得這般激烈。

一個人只有愛你,才值得你愛,當他不愛你時,就連讓你恨的資格,都不配擁有。與其花時間精力去恨一個人,不如放手。放開他,也放過自己!永從此訣,各自努力,從此各安天命。

轉過身,自會有陽光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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