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我在成都。一個四面環山的小鎮,鎮子上生活著的人都是慵懶的樣子,跟我來這個地方的初衷相同,用現在的話來說,這個地方,很對我的胃口。
我是和小林一起去,小林是我兒時的玩伴,從小到大一直在一起,小林的額頭上有一道傷疤,母親說,那是小時候我和他打架時留下的,從那以后,每次看到那道不深不淺的痕跡,我都能記著自己對小林所犯的過錯,于是,在后來的日子里,我總是習慣把自己碗里面的飯往他的碗里扒拉。小林總是說,由于一飯之恩,他下定決心做我一輩子的小弟,他說小弟這個詞是從電影古惑仔上學來的,他希望我能像陳浩南那樣替他撐起一片天,我答應了,在我從家里摔門而出的時候他也就順其自然跟著我出來流浪。小林說,這不是流浪,是修行。
村子里的生活跟想象中一樣,平平淡淡,縷縷炊煙。為了解決一日三餐,我和小林在鎮子上的一所小學里面當老師,充當見多識廣者。我教他們語文數學附帶著當他們的班主任,小林出賣勞動力,管理學校的一切雜物。各取所需,是我對這個工作最初的理解。
學校里面有一個小孩,叫福生,他說他出生的時候家里的小牛也生了,他給家里帶來了福氣,所以給他取了這個名字。我記得剛去教室的時候,福生是在一堆低頭看手指的孩子里面唯一抬頭直視我的,所以我對他的印象也格外深刻,但是,卻不是好的印象。
套用外面世界老師的教學方法,第一節課,我開始問他們的理想。有的人想成為科學家,有的人想成為宇航員,有的人想成為火鍋店的老板,有的人想給自己家里建一所永遠不會漏水的房子,我對他們的理想做了評價,評價的內容也不外乎是加油老師相信你一定會實現理想這一類的話。福生說,他的理想是收集樹葉,我說好,坐下吧。課后,他來找我,問我為什么不跟他說加油,我愣了一下,努力擠出一個微笑說了一句加油,他看著我扭曲的五官,低下了頭,一句話都沒有說,停了一會兒,扭頭出了房間。
小林看著他轉身出門的樣子,哈哈大笑,他說這個小孩和我小的時候很像,特立獨行,我并不以為然,心里覺得自己怎么會是那種把收集樹葉當成理想的笨蛋,于是在晚飯時,我故意吃完了自己所有的飯一粒都沒有給小林。說實話,我不喜歡福生,我覺得他的眼神有一種不可捉摸的頑強,和班里其他的孩子不同,福生的家庭環境比較復雜,他的父親在帶著他來學校的時候隔著二里路都能聞到熏天的酒氣,在我看來,龍生龍,鳳生鳳,福生和他的酒鬼爸爸肯定也是一樣的。對于他,我打定主意要敬而遠之,敵不犯我,我不犯人。
年關將至,學校早早放了假,節日的氣氛總是能給遠游在外的人帶來最大程度的感傷,為了逃避想家帶來的壓抑感,我和小林計劃去附近的縣城采購,準備度過我們的新年。我們都忙著計劃,走的時候忘記了鎖門,等我和小林買了東西踩著大步返回時,我看到敞開的大門和站在門口微笑的福生。一股怒氣竄上心頭,我扔掉手里的東西跑過去,抓住他的肩膀質問他在我門口站著干什么?門怎么是開著的?是不是要從我這里偷東西?福生看著我歇斯底里的樣子,微笑從臉上慢慢消失,但是他什么話都沒有說,他用自己沾滿泥巴的手使勁掙脫我,快速跑開了。小林跑過來跟我說冷靜一下問清楚了再說,不管怎么樣也不能冤枉孩子,我回頭惡狠狠的瞪了一眼,轉身進了房間。果然,滿目瘡痍,桌子倒了,書和學生的作業被墨水蓋過,紅一道藍一道,桶里的水灑了一地,整個場景就像是畢加索的作品一樣。
小林走進來收拾著打落在地的“畫卷”,我站在他身邊,絮絮叨叨的說福生身上的一些壞習氣,他上課時總是抬起頭看著我,裝作一臉無辜其實心里滿是壞水,他下課后總是主動掃衛生,肯定是想拖到最后借機翻同學的桌子.......小林什么都沒有說,只是把打翻的桌子抬起來重重的靠在墻邊。
晚飯時候,小林吃了一半兒,放下了碗,把筷子整齊的放在碗上面,他說:“今天的事情是你太沖動了,我相信福生不是你說的那樣,你找個時間跟他好好說說,興許是個誤會呢,況且我們也沒丟什么東西?!蔽野淹胫刂氐姆旁谧雷由希曜右驗槌惺懿蛔≌饎訌淖雷由系袈?,碰著水泥地,發出清脆的響聲。我怒斥小林:“你懂什么?你了解那個孩子嗎?很明顯就是他在偷東西,沒有找到錢所以他就想搞破壞?!毙×謴澫卵鼡炱鹞业目曜虞p輕的放在桌子上說:“你總是這么絕對,從不考慮別人的感受,我跟著你來這個地方是希望你不要像從前一樣,如果你一直這樣,那咱們還不如回去?!闭f到這里,我更生氣了,我抬起手,打翻了小林的飯碗,對他說:“要不是我這個絕對的人你現在肯定在家里的炕頭上抱著孩子對圍著火爐轉的妻子指指點點,你看不慣我的行為,那你回去啊,你跟我干什么!”小林抬起頭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沒說,打開門走了出去。
在我記憶里,這是我來這里以后第一次跟他發生口角。第二天,他回來了,我沒有問他晚上住在哪里,也沒有問他吃了什么,這個事情就在沉默中被我們蓋過去了。但是大家都清楚,有一種不安定的因子已經在我們的心中灑下了種子,日積月累,慢慢生根發芽。
從那件事情過后,我對福生的印象差到了谷底,每次遇到他時我都會蹬一眼,鼻子輕哼一聲。他卻還是像從前一樣,低著頭,一言不發。
開學以后,福生轉學去了隔壁鎮的小學,他的酒鬼爸爸總是一只手提著酒瓶一只手提著書包送他去學校。
二月份的時候,村長帶著一位老人來找我,他說年前有一次他拴在學校附近的牛拽掉了繩子跑進了我的辦公室,他把牛牽回家的路上遇到了福生,讓他跟我說一聲,回頭再來找我,但是回家以后老婆子讓他修一下房頂之后忙著過年就忘了這個事兒。我這才反應過來,當初站在門口微笑等著我回來的孩子承受了多大的冤屈,而我,憑借自己微不足道的人生經驗,給一個年幼的孩子冠上了小偷的帽子。
五月份的第一個周末,校長組織老師帶著學生去周圍的山上閑逛,美其名曰郊游,在我正在為找不到學校的旗幟抓耳撓腮時才意識到,小林已經離開我一個月了。
后來,村長跟我說有人打電話找我,讓我去他家回個電話,接通以后才知道是父親,父親告訴我讓我回家,他同意我考大學,并且承諾不再逼我跟著他去外地打工。
在學校里面待了一個多月,辦好一切交接的手續以后,我也踏上了回鄉的路途。而關于福生的那句道歉,也被我拋在了那個四面環山的小鎮上。
如今,我在北方的城市成為了了一名真正的老師,與當初的各取所需不同,我更希望自己能成為傳道授業解惑者。小林去了南方,成了一家家具公司的經理,工作時操著一口流利的粵語,他離開了“陳浩南”自己撐起了一片天。
離開小鎮后,跟那里的人失去了聯系,據小林說,考上大學后,福生也離開了小鎮,去了北方讀大學。
不知道他所在的北方與我有多遠的距離,或許,在我提著包急急忙忙去上班的時候,腳步輕盈的那個人或許就是當初那個瞪著眼睛看我告訴我自己的理想是收集樹葉的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