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
所以，我向來喜歡用“浮生”來作形容。
最近在讀沈復的《浮生六記》，很久沒讀這個類型的敘事了，感覺和歸有光的《項脊軒志》有些類似，讀來有“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的味道。
本來只覺得熟悉，一時想不起來沈復是誰。讀到第二章，才發現是初中時候學的“余憶童稚時”那篇節選的作者，那時候就覺得把蚊子捉到蚊帳里，做鶴在云端鳴想象的這個人非常神經病，而且病得很可愛。
只是沈復比歸有光有趣，自古以來都不缺歸有光這樣的文人，以及他這樣的際遇和文章。
每次讀明清小說，就覺得三觀開始被偷梁換柱，受到極大的震懾，開始改觀，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又開始冒出來。
高中讀《儒林外史》，本來非常激進的爭強好勝的人，忽然開始質疑這一切存在的含義。道理我都懂，只是開始非常厭惡這樣的生活模式，而無法取代。
也是那個時候，開始喜歡王維的詩，“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小隱于朝，也大隱于野。
“人生坎坷何為乎來哉？往往皆自做孽耳！”
沒想到這么網紅的話，竟然出自兩百多年前的大清。
而沈復的人生，連他自己也說，并不是自己自做孽。
多情重諾，爽直不羈，卻為之所累。
我想，就是因為人行世間，大部分人都心存執念，放不下，才為之所累。就像沈復的妻子陳蕓，登山臨水做男兒妝，卻還心心念念想做好媳婦。活的才這么辛苦，為之所累。
活的純粹的人，要么專心事業，要么重情重義，要么游戲人間，這樣容易獲得內心的滿足，才活得暢快淋漓，無所畏懼。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大概就是這么個意思，聊以解憂。
因為看的斷斷續續，看到蕓娘死了之后，就草草的翻完了沈復的浮生。
最喜歡第一章“閨房記事”，文字也會涉及淫穢嗎？倒是不覺得。
寫得不濃不淡，序中說是“樂而不淫”。
比起蘇軾寫的“一樹梨花壓海棠”和李清照的“雪膩酥香，笑語檀郎”這種同類型的文字不知道要高明多少。
林語堂為這本書做了一個序，寫到“她只是我們有時在朋友家遇見的有風韻的麗人，因與其夫伉儷情篤令人盡絕傾慕之念，我們只覺得世上有這樣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只顧認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
這段話寫得于我心有戚戚焉，簡而言之就是別人家的老婆。
賢達可愛，一生不可多見。
沈復和蕓娘夫妻都是浪漫的性情，常與大家庭賴以維持的禮法向柄鑿。伉儷之情越篤，與大家庭越是水火不容。
只是蕓娘活的太累了，她想要游遍天下名山，礙于世俗，她寧愿等到雙鬢斑白之時再去探訪，那時才不怕坊間言語。幸運的是，她遇到了沈復，所以可以女扮男裝游山玩水，甚至可以去撩妹。
然而，她還是一心為丈夫尋個紅袖添香。此外還要替婆婆寫信給在外想娶妾的公公，還想要八面玲瓏地替小叔子借錢做擔保。想要活得瀟灑，又想要做賢妻良母，所以辛苦擰巴，拖垮自己，也不得翁姑的歡欣顏。
公公認為她是癡情少婦，把她夫妻二人逐出家庭。從此沈復夫婦半生陷入潦倒窮困境地。這就是一碗毒雞湯呀，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人生呢？
我向來篤信“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這句話，太幸福的生活，或許天也妒，就此埋下了禍患。
沈復與蕓娘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自幼姐弟相稱。
定親后初見時，滿室鮮衣，只有蕓娘通體素淡，著一雙親手繡制的精巧繡鞋，沈復才知這三歲能頌琵琶行的少女，慧心不止在筆墨。
（插一句廢話，“你任何為人稱道的美麗，不及他第一次遇見你”，嚶~從來沒受到這種待遇的人，好氣哦。）
那些需要馬賽克掉的句子就不提了吧！額，還是提一下吧，單身狗不發表任何評論，各位自行感受：
“蕓回眸微笑，便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擁之入帳，不知東方之既白。”
“入房，蕓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語，而兩人魂魄恍恍然化煙成霧，覺耳中惺然一響，不知更有此身也。”
在妻子離世落魄之后，寫出這樣的話語，更覺情意綿長。比“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有過之而無不及，字字回想起來椎心泣血。
讀書的時候，總是少女心泛濫。對某些細節特別的向往，某年七夕，蕓娘設了香燭瓜果，與沈復同拜天孫織女。沈復刻了一對印章，“愿生生世世為夫婦”，沈復執朱文，蕓娘執白文，用來以后異地書信往來之用。
臨淵羨魚。
記得從前借佳敏姐的光，得了春哥一方手刻“簾卷香風透”的藏書章。然后在鮮肉和春哥cp互懟之際，敲開心趁機得了鮮肉刻的“光華讀書會”傳國玉璽。
后來參加活動，自己刻了一方“云和”，留在古箏社作念想。這也算是慢慢活成自己想嫁的樣子。
蕓娘這個人，確實也是很有趣的，雖然年華短暫，亦不負這一生。
能作“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的是蕓娘。愛吃臭豆腐和醬瓜，還要強行給夫君塞嘴里的也是蕓娘。
就像是閑來彈箏讀書練字裝逼的是我，喜歡吃腦花肥腸鴨舌大腰子的也是我呀。然而，還沒有遇到能夠兩個我都能接受的沈復呀。覺得我有才華愛慕我的，令我覺得心虛，所以全盤拒絕。而看不到我的努力，只覺得我傻得可愛的，又所托皆非良人。嚶，求上天賜一個沈復給我！
接上文所述，沈復掩鼻咀嚼著醬瓜，開始覺得又脆又甜。把手撒開鼻子在嚼一嚼，發現味道清奇，從此開始非常喜歡吃。
蕓娘總結的很到位，“情之所鐘，雖丑不嫌”。Bingo！
沈復覺得可惜蕓娘是女子，不然大可以一起訪名山，搜古跡，遨游天下，豈不快哉？
然而蕓娘表示等相扶老去只后，雖不能游五岳，近處山川大可以偕游。
沈復說，“恐卿鬢斑之日步履已艱。”
蕓娘只好說，“今世不能，以期來世。”
沈復說，“來世卿當作男，我為女子相從。”
蕓娘回答，“必得不昧今生，方覺得有情趣。”
這是正常小夫妻都會談到的話，而沈氏夫婦的有趣在于，細談隔世，到不若過好今生。
于是，蕓娘男扮女裝和沈復出游。
蕓娘出門在外，走路不小心，身子一側，不覺按到一個妹子的肩上。那時候，我大清朝還沒亡呢，把姑娘隨行的婢女氣的要報警。蕓娘趕緊表示我也是個妹子呀，然后尬笑尬聊，還蹭了一頓茶點。不覺戳中萌點。
想閨中有人終身不能見此天地之浩渺風光。
然而如此行徑已為結局埋下禍根。
蕓娘要放在現在，一定是一個攻氣十足的妹子。可是，畢竟大清朝，自己把不了妹，給老公當小妾，自己也可以跟著撩還是很不錯的。
好在沈復比較清醒，而且彼時二人伉儷情深，而且符合蕓娘“美而且有韻味”的姑娘很難娶到，所以這件事暫且擱下。
蕓娘開心的表示，我不吃醋，而且“我自愛之，子姑待之。”
后來，真的遇到一個妹子，名喚憨園。聽名字就覺得嬌憨可愛，本來漸入佳境，可是妹子說母親想要有錢的夫婿（其實我覺得很可能就是妹子在發好人卡，可是沈復一直很直男的自作多情），后來遇到旁人強娶了去，蕓娘竟然因此郁郁寡歡，后來病也來自這上頭。
竟然有這種老婆，在下服了。
蕓娘說，“蒙君錯愛，百般體恤，不以頑劣見棄。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
可是，為世俗所不容。
如今，大清朝早就亡了，世俗的眼光還是如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