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覺得好電影就是好看的故事,跟著哥哥們看《大話西游》并不喜歡。里面的男人們舉止瘋癲,衣著骯臟,女人們都舉止輕佻,潑辣任性,情節、人物都很繁復,實在看不到心坎里去。
后來長大些,經歷多些,因為盧冠廷的那首歌又重看《大話》,漸漸從電影喜劇的皮囊下琢磨出了悲情的意味。那些夸張的行事風格,那些乖張的語言,不過是掩飾內心對于世事無常、情難圓滿的悲嘆。那些看起來臟兮兮、大喇喇的男男女女,都在小心翼翼地守護內心的坦誠,似乎誰敢袒露真心便遭人嘲諷。連至尊寶一身新郎打扮說出那段“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愛情”之前,還要內心獨白一句“我將要說出我人生中最成功的謊言”,生怕被人發現流下的淚水來自真心,成為笑柄。
《月光寶盒》上映于1994年,《仙履奇緣》(又名<大圣娶親>)上映于1995年,那一年《肖申克救贖》和《阿甘正傳》一起角逐奧斯卡最佳影片,《紅字》、《盜火線》、《廊橋遺夢》、《十二猴子》、哥哥的《夜半歌聲》、成龍的《紅番區》都是那年上映。那真是電影史上的大年,那時我還不到十歲,還不懂有個讓人魂牽夢縈的電影世界。那時的人們多單純啊,絕對想不到20年后會有“粉絲電影”、“特供3D電影”、“PPT電影”、“炒冷飯電影”此類名詞出來。
前兩天去看了《大話西游3》,看完走出影廳的時候,一對父子拉著手走在我旁邊。小男孩嘟囔“沒有周星馳哎”,聲音充滿了委屈,那個父親沒出聲,低著頭只管走路,一臉喪氣。我在一旁心想,《大話3》里的確沒有周星馳,當初的《大話西游》里也沒有孫悟空啊……
六小齡童曾經去《開講啦》演講,有學生問他怎么看待周星馳的電影對西游記的改編,一旁的撒貝寧解釋說:“周星馳的《大話》電影,只是借用《西游記》這個外衣,講了一個自己的故事,和吳承恩的《西游記》本身并無多大關系。你們知道徐克的《東邪西毒》吧?和金庸小說里的故事有關系嗎?只是借了個人物名字而已。”——如今想起,對這觀點深以為然。那時候,“IP”這個詞還沒有流行起來,不然可以解釋為:那部電影借用了一個大IP,這樣更容易被大眾接受。
《大話西游》借用《西游記》,《大話3》借用《大話西游》。當年的《大話》如果片名是《某保鏢與兩個女人的穿越故事》,還有受歡迎嗎?今年這部《大話3》如果片名是《全神熱戀》,還有人去看嗎?
1995年的《大話》上映之初并未成功,但是幾年之后卻慢慢被認可,21年后的今天,我們仍然將它奉為永恒的經典。如今上映的《大話3》,相信看過的人都像我見過的那個父親一樣,一臉的垂頭喪氣說不出話來。但是《大話3》有可能在幾年后被慢慢認可嗎?我想從一個客觀理智的角度分析一下。
01 高級與低級的語言
《大話3》開場沒幾分鐘,兩個小女孩在眾人的圍觀下爭執,為的是爭搶一個秀氣的“男朋友”。站在一旁的莫文蔚突然抱著肩冷漠道:“小鮮肉怎么會有良心呢!”這句話是電影第一次讓我出現不適的感受,而后語言對白之毫無雕琢、演員表演之隨意的場景層出不窮,其間男主角還說過“愛過方知情深,醉過方知酒濃”以及老梗“I服了YOU”,讓人驚訝于電影劇本的低質水平以及編劇的毫無誠意。可不是嘛?在雕琢文字上下功夫太累了,耗盡心思拿出的結果未必被人記住,還不如抖個機靈,或者用些爛梗。
如今網絡語言泛濫,我們接觸次數太多,慢慢會習慣“小鮮肉”、“撕逼”、“日了狗了”這類詞匯,而忘記這是一種低級而淺薄的說法。這些詞匯可以讓一個人在私底下發泄情緒時候使用,但絕不適合在幾米高的大熒幕上說出來。
這些甚至不算是臟話,張涵予在《老炮兒》里面說臟話,那只是一種角色性格的展現,是一個大老爺們兒情緒的宣泄,而非低級;《大話3》里以“小鮮肉”為代表的語言就像一份快餐一樣,只有口舌上的瞬間刺激,也許能像咯吱人一樣把觀眾逗笑,但并沒有什么真實的營養。
02 致敬還是拿來濫用
最近兩年的電影里流行“致敬”這個詞,之前有人解釋其與“抄襲”區別時說:如果電影在模仿其他電影時故意讓人看出來,那就算是致敬;如果努力讓人不發覺,那就是抄襲。我想補充一句:致敬的前提應該是本身也是一部好作品。
看完《大話3》,我一直在想為何牛魔王的妹妹是一條蛇,仔細回憶了至尊寶和紫霞進入牛香香的山洞的場景,覺得十分熟悉,似乎依稀是《霍比特人2:史矛革之戰》里那條巨龍的山洞場景,而牛香香蛇尾巴的一舉一動、說話時“嗯啊”之態以及流口水的動作分明是硬搬《青蛇》里王祖賢和張曼玉的表演。
眾人在接龍一樣唱著《一生所愛》的時候,一舉一動都是《新白娘子傳奇》,牛香香和螳螂哥的愛情故事插入《梁祝》自不必說,那個“螳螂會吃掉伴侶”的梗我只在《黑貓警長》里見過,但卻是雌的吃掉雄的,為了繁殖后代。
至尊寶和唐僧騎在牛上狂奔時,似乎看到了《瘋狂原始人》的影子,連后面的大呼“撞上了”也毫無二致;最終牛香香吃掉牛魔王時,伸出了巨大的蝙蝠翅膀,這場景也很是熟悉,《黑天鵝》里最終波特曼拼死一舞,也是伸出了巨大可怖的黑翅膀。
我們還能說什么呢?我不愿意說它“抄襲”,“抄襲”應該是一種小心翼翼、精心算計的活動,而不是明目張膽地隨意為之,這稱之為“濫用”更為確切。
早年間魯迅先生有一篇《拿來主義》,提到要“批判繼承和借鑒”文化遺產及外來文化。可是“繼承和借鑒”的前提是你得欣賞并尊重“文化遺產”,只將其當做工具拿來用的話,只是抹黑當初的經典。
95年的《大話》里最后一個場景周星馳站在屋頂上的造型,是和梁朝偉在《東邪西毒》里演的夕陽武士開了個玩笑,這并不影響影片本身的氛圍與節奏;周星馳的《百變星君》用到昆汀《低俗小說》里的音樂和舞蹈,幾年后看到《低俗小說》居然以為這是模仿了《百變星君》;去年的《唐人街探案》又多處借鑒星爺和希區柯克作品里的橋段,但因為作品本身的優秀,讓觀眾也看得很舒服。
像《大話3》這種毫無章法的大雜燴,其故事性尚不如電視劇,其娛樂性不如綜藝節目,真是輕賤了電影這個門類,也羞辱了觀眾。
03 地域性與主題的表達
去年看過一篇很喜歡的影評,比較分析《解救吾先生》《一個勺子》和《烈日灼心》這三部電影的地域性問題。文中提出前兩部都很好地塑造了電影環境,一個是在人口密集的北京,一個是在人煙稀少的西北地區,人物與情節發展與所處地域是密不可分的;而《烈日灼心》的地域性表達就弱一些,即使不在廈門,在其他臨海的二三線城市也能講的通,這就是導演構建的世界缺乏特色。
我一直很喜歡這個觀點,本來“環境與場所”就是電影的重要一環,本應和其他元素融為一體。從這個角度看電影,能解釋很多時候“不知道哪里不對勁兒”的感覺。
95年的《大話》系列中,雖然那個世界是虛構的,但是地域性又很強。一想起那部電影,腦中浮現的場景都是圓月下的荒漠、雜草叢生的平原、低矮的土坯屋上掛著老玉米……這一切都告訴觀眾:這個虛構的世界很完整,每幅畫面、每個場景都是連貫的,你說不出那是地圖上的什么地方,卻清楚知道它的存在,如同《阿凡達》中的潘多拉星球。
《大話3》里是怎樣的世界呢?從小孩子吵架的村頭涼亭下,到民國時代一般的街頭,再到紫霞精致無比的閨房,再到PS效果的天庭……更不要提《梁祝》的書院和《霍比特人》里的山洞了,它成功構建了一個“攝影棚存在感”爆棚的世界。
有的電影重點在講一個故事,比如《唐人街探案》《烈日灼心》;有的電影重點在凸出人物,比如《教父》《葉問》;有的重點表達導演個人的某種抽象認知,比如《穆赫蘭道》《長江圖》;我覺得95年的《大話》系列重點在講述一種人世間的感嘆,就像那首歌里唱的:從前現在過去了不再來,紅紅落葉長埋塵土內,苦海翻起愛恨,在世間難逃避命運……但是《大話3》的主旨是什么呢?
有人說《大話3》里多處添加狗血情節難以理解,但是95年的《大話》里的穿越情節、人格分裂、孫悟空愛上燈芯仙子……這一切也并不合理,但是它的主旨并不在講述故事本身,還是表達一種講述人世無常,真愛難守的無奈,人生終究逃不過命運的擺布。那些無厘頭的喜劇元素,那些語言梗無非是其主旨外的一層外衣,而非重點。《大話3》只抓住這些流于表面的皮囊不放,毫無自己的主旨觀點,只能淪為笑談。
04 導演的出發點
當年朱茵飾演紫霞時24歲,她一身紗裙、手上掛滿小鈴鐺,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美得不像凡間女子。你沒法說她有多好的演技,她只是單純的美,干凈,透亮,無邪,不世俗,說她本色演出也許更合適。
如今,一個干凈透亮的小姑娘還能演紫霞嗎?還有機會演紫霞嗎?如今我們感興趣的對象早就和21年前不同,如今的“美”來的似乎太過容易,又太過遭人質疑。我們見識過了《十面埋伏》里驚艷而霸氣的章美女長袖擊鼓,我們見識過了《無極》里張美女立于屋脊之上當著眾兵將脫下外衫,我們見識過了《葉問》里的熊美女儀態萬方地緩緩一句“打架可以不要弄壞了桌椅”。我們看過了太多美麗的姑娘,我們的口味在悄悄變重,“純美”開始變得廉價,遠沒有一個“漂亮、有話題、有粉絲”的明星吸引大眾的注意力。
劉導演閱人無數,他怎么會不知道《大話3》里紫霞的僵硬表情讓人尷尬無比?也許他在拍的時候對這一切就了然于胸了,但是他更清楚一點:觀眾看到紫霞的臉是在買完票之后的事,這不重要,“如何讓觀眾去買票”才是最重要的!他也不必但心低口碑影響票房,你無法否認,如今的我們“審美”與“審丑”的界限已經越來越模糊,——和身邊的人分析《路邊野餐》與《長江圖》晦澀的空間與時間,與吐槽《大話3》或者郭作家執導的某片,顯然后者會輕松融洽、觀點一致。
劉導演太了結觀眾了,太了解這個時代,他甚至能猜想到好多人一臉不屑地說:“哈我非要看看<大話3>有多……”
在我寫這篇文章查資料的時候,偶然發現豆瓣上劉導演的頭像是身著西裝、口中銜一只大雪茄的側面像,顯然是仿照希區柯克的經典照片,看來劉導演對懸疑大師也甚為崇敬。希大師曾經說過:“好的懸疑電影是,一開始便告知觀眾桌下有炸彈,但沒人知道它什么時候爆炸——這才是高級的電影,才對了觀眾的胃口。”——可見希大師也是十分注重“觀眾的胃口”的,如果他還活在這個年代,他會拍出什么作品來應對當今觀眾的胃口呢?
《大話3》亮起字幕的時候,《一生所愛》的歌聲又響起,我還是感到了眼睛發潮(且不論是誰唱的),是為那首歌感動。走出影院,想到21年前那部經典的慨嘆與無奈,如今只淪為一個讓人拿來濫用的笑談。不必去譴責他人,也不必去譏諷當紅者,曾經那個擺在我們面前的那份真摯的作品再也不來了,然而這個時代的今天的模樣,你我都一份不可逃脫的責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