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甫過,路邊白色夾竹桃漸開,掩映著翠葉,顏色分明。一年蓬依舊未頹,夾雜著萱草,倚著山坡蔓延。不知名的野草,披著未晞的雨水,只待微風,一個側身、旋轉、回眸,滲入大地。
夏日,乍聽起來便炎熱的詞,曾經是不愛的,似乎撲不盡的蚊蟲,蒲扇怎么搖也搖不去的焦灼。唯一好些的,便是可著裙子。素色的、玄色的、天青色的及踝長裙,捂著熱些,卻喜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懷。忽地,想起千百年前的夏日,五月流火,六月溽熱,他們如何遣發,如何玲瓏剔透。
自雨亭,算來最愛的建筑,古人詩意與聰慧的結合。它將泉水引至亭頂,而后泉水沿著亭檐緩緩流瀉,形成雨簾,人處其中,自在清涼。這樣亭子,縱不用來避暑,僅僅觀賞亦是絕佳風景。遠處鳥鳴更幽,人聲更杳,唯素流四濺,沾衣欲濕。處亭中,閑書半卷,《流水》一曲,雖處盛夏,凜若高秋。
論及玲瓏剔透,不可不提蕓娘,沈復的添香紅袖,她曾在夏日自制“活花屏”,甚為艷羨。何為活花屏?以竹條疏疏編為方形,砂盆中植扁豆等藤蔓綠蔬,待其生長,蔓牙蜿蜒迂回穿過竹編方孔,成為自然屏風。這等鮮活風流,既可舍去畫中蓬萊的悵然,亦可添了蓬勃的朝氣,實乃慧極之人。個中妙處,暫借沈復原文:多編數屏,隨意遮攔,恍如綠陰滿窗,透風蔽日,紆回曲折,隨時可更。
宋時女子,夏日穿著清涼,不比影視劇中厚重華美,常是抹胸與薄紗開衫的組合,隱約透出如玉瑩滑的肌膚。朱淑貞曾有詩:紗櫥困臥日初長,解卻紅裙小簟涼。一篆爐煙籠午枕,冰肌生汗白蓮香。暑月之時,手中書卷亦褪不去溽熱,午后日光鼎盛,困倦之極。淑貞合上詩詞,焚一炷沉水香,青煙裊裊。微涼的枕簟,竹骨貼合肌膚,心中一片淋漓。半夢半醒之間,白蓮穿過薄薄的爐煙,籠了沉水香氣,繾綣綢繆,絲絲入扣。
古時六月六,文人騷客集體泛舟抒懷的日子。當日,約上三五好友,共御一舟,舟上擺花木果蔬,綠綺清茗。身著葛衣,是家中妻子于郊野細細采入籃中,清洗、挑揀、煮沸、搗杵,繁復工序,燈下密密縫,終遞于愛人之手。木舟中,吟風弄月,聯璧對詩,奏琴吹簫,長歌當杯,一時間,不知歲月之幾何。更有癡雅狂客,舟停于江心,月色盈袖,夜浸青衫,但倚水枕山而眠,水澹澹兮生煙,覆了他們千年風雅。翌日,東方既白,杯盤狼藉,他們撐篙而歸,牽了一湖碧水。
那個與蘇軾交善的清客,亦是個夏日極懂得享受之人。秦觀曾有詩云:攜扙來追柳外涼,畫橋南畔倚胡床。月明船笛參差起,風定池蓮自在香。夜晚,秦觀由竹杖扶著來到綠柳陰陰處,清風徐來,又于畫橋南畔架了一張胡床,好不愜意。月上柳梢頭,落了他一身婆娑紅塵,遠處有船笛參差而起,飄渺又真切。漁火漸漸明晰,他瞇著雙眼,閑覷人間,借著光亮斟開一疊云夢,水波蕩漾。風定之處,亦不覺熱,只有一池蓮花,溫柔又緩慢地遞來清香。
夏日定是要賞荷的,不乏名句,有周邦彥“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辛棄疾“紅蓮相倚渾如醉,白鳥無言定自愁”;蘇軾“翻空白鳥時時見,照水紅蕖細細香”……而甚喜的荷花詩,是白居易寫的:菱葉縈波荷飐風,荷花深處小船通。逢郎欲語低頭笑,碧玉搔頭落水中。樂天為人算不得喜,詩確然一段天然態度,引人不勝愛憐。
簡楨寫:五月袷衣,六月蓮燦,七月蘭槳,八月詩禪。古時年歲與今時年歲,看起來遠得緊,實則不過一念,全在心爾。古之道,融會貫通,修持奉行,誰又可言不能御今之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