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姓李,排行老幺,據說是我奶奶四五十歲才生下來的小兒子,所以在注重輩分關系的河南,我的父親有著和他年紀并不匹配的極大權利,這導致我有著很多比我大二三十歲的哥哥跟一些比我小一兩歲的侄子侄女。
那個時候兵荒馬亂,大多數孩子都不可能有快樂的童年,但我爸小時候過的很艱苦,不到十歲我的爺爺奶奶就相繼離世了,留下他們姊妹六個相依為命。
我關于爺爺的記憶就是在一片還沒來及長麥苗的黃土地上的一方小小的墳包,回河南祭祖時,我爹叫我對著墓碑磕幾個頭,我便磕了幾個頭。
在余下的五個兄弟姐妹中最疼我爸的是我姑媽,我爸說他那個時候上學的錢都是姑媽打工資助的,所以他一直很感激姑媽。
那個時候,能上學的人是很少的,雖然學習很好,可沒好景不長,沒過多久我爸還是因為學費問題,沒讀完高中便輟學了,他當老師的夢想便也因此中斷了。
輟了學的他為了謀生,據說開過臺球吧干過各種不靠譜的行當,然后就認識了我媽。據說我爸年輕的時候風流倜儻,從我爸早年的照片中也能略窺一二,茶色厚玻璃鏡片、八字胡、飛行夾克、牛仔褲和白球鞋。
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我爸憑借一身皮囊和一張好嘴,用近乎空手套白狼的手段騙到了我媽,我媽也不知被灌了什么樣的迷魂湯,已然不顧全家人的反對,執意嫁給了家里連張桌子都沒有的我爸,我不知道那個時候我爸用什么花言巧語迷惑了我媽,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時候跟我媽結的婚,我估計著他也記不得領證的日子,這就是我爸的德行,我們一樣,從來記不住各種重大日子,我覺得要是把他放在今天,可能我媽就看不上他。
他們的結婚證我見過幾次,只有一本,夾在我爸年輕時風流倜儻的照片群中,為什么只有一本,我也疑惑,之前以為他們倆山盟海誓愛的死去活來,用撕結婚證這種瓊瑤劇橋段來佐證一輩子白頭偕老的決心。可是后來不知道是誰告訴我,那本不見的結婚證是他們吵架的時候,我爸為了證明他不想過的決心,沖動撕掉的。果然,我爸根本不懂什么叫浪漫。
至于我媽到底看上了我爸什么,可能是他為朋友兩肋插刀的豪情,可能是他內心善良的基因,可能是那張能言善辯的巧嘴,對于這個歷史遺留問題,我還需要好好采訪采訪我媽一下。
后來的劇情很簡單,我爸跟我媽“歡天喜地”的結婚了,在我爸24歲的時候,我媽給他生了我。
都說本命年有一難,肯定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爸在24歲那年倔強的不信邪,沒有穿紅內褲,上天就派了我來折磨我爸一生。
有時候我會慶幸關于我沒有爺爺奶奶的事實,這雖然對我爸有些殘忍,但對于我可能會是一件好事,我無法想象他們如果在世,會怎樣對我,他們肯定會用河南人根深蒂固重男輕女的觀念逼迫我的母親在給我生個小弟弟才肯罷休罷。
就像我的大伯,一心只想要個兒子,幸而第一胎就是個兒子,要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我很幸運,我爸從小就沒有嫌棄過我是個女孩的事實。所以,在我心里,他不算是一個讓人生厭的河南人。
我爸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這一點我不知道他隨誰,雖然生長在一個哥哥姐姐都無知的迷信家庭,他卻像一股清流,從來不信鬼神邪說,也不燒香拜佛。
但是從不迷信的他在我兩三歲被迫走投無路的時候竟然開始求神拜佛。
那一年,我們家的房子剛剛拔地而起,我爸剛升級為樓主,雖然欠了一屁股債,但是一家人還是開開心心的搬進了新房,但沒過多久,我就生病了,吃什么吐什么,短短時間我就從一個白胖白胖的娃娃變成了一個成天喊餓的皮包骨,爸媽看著吃什么都不能下咽的我,只有心疼。
九十年代,我們那個小三線城市的醫學遠不如現在的發達,上上下下查了個遍,也沒查出個二三來,我鄉下來的姑媽看我,在我們家的新房子里睡了一晚,說我們房子里有不干凈的東西,所以我才生了病。我那走投無路的爹媽自然就燒香拜佛請了各路神仙,求他們放過我的小命。神當然沒聽見他們的禱告,也并沒有打算放我一馬。
病房里的我日漸消瘦,每日只能靠牛奶跟葡萄糖充饑,最后醫生沒有了辦法,給我爹媽下了病危通知書,準備推我進手術室開腹探查,最后一搏。
我媽說推我進手術室的時候她在手術室門口哭,我爸在病房里哭。
我估計我爸這一輩子除了我爺爺就只為我這么哭過。
幸好,我被醫生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只是少了一節大腸,掉了一點嬰兒肥。
我無法想象他們簽下病危通知書時的心情,也無法揣測醫生把我安全的推出手術室時他們的喜悅,這人生的大起大落對我那歷經坎坷的爸大概又是一筆“珍貴”的財富吧。
當然,從這之后,我爸再也沒信過什么鬼神,我雖然對未知抱有敬意,但我也隨了我爸這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
之后我一帆風順的成長著。
小的時候我爸總是忙于生計不在家,但每次在我媽舉起衣架追打我的時候,在我考試只拿了六十分被我媽罰跪搓衣板的時候,他就會奇跡般的推門出現,緩解兩個女人之間的矛盾,拯救我的屁股和我的膝蓋。
這樣的偶爾出現的日子也沒過了幾年,他就穩定在我的生活中,從我媽的手中接過打我的衣架,日日督促我的學習,陪我爬樹摘桑葉養蠶。
在我四五年級的時候,我們小小的三線城市刮起了一股培訓風,各種培訓班層出不窮,于是小伙伴們的周末都被父母安排了各種課程,單單只有我,照樣學我的腰鼓跟畫畫。我爸從來不主張給我報什么培訓班,對于學習方法,他自有他的一套,我跟他學,竟也用的得心應手。
我五年級最害怕的一本書是一個叫華羅庚的人寫的奧數題,一本淡綠色內頁的習題冊,至今都成為我童年揮之不去的陰影,每天放學之后,我爸下班回來定要陪著我做上四五頁奧數題,我也不知道因為這件事情跟我良苦用心的爸鬧了多少次別扭,那本習題冊上也不知道留有我多少的鼻涕和淚水。
在我爸的堅持與陪伴下,我的數學成績得到了質的轉變,于是我成了我們班女生中唯一數學成績好過英語成績的人。
我爸有個當老師的夢想,我覺得他之所以對我的學習如此上心,可能有一部分基于他的夢想,剩下的一部分基于他對我厚望,據我媽說,我爸在我小的時候本不打算讓我上學,想在家一對一的把我培養成神童,在那個神童遙不可及的年代,我不知道我爸是從那里萌生的如此“前端”的想法,當然最后由于我媽的負隅頑抗,最終我還是背著書包去了小學。他們兩還因此大打了一架,驚動了我的外公外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們倆打架,雖然后來我也對此見怪不怪,但是那個時候我小小的心靈可能還是受到了影響的。
那個時候最快樂的事情就是考的好被我獎勵,可能是一頓麻辣燙,可能是一場廣場計時乒乓球比賽,可能是一場草地上的露天電影。
我的童年跟我的同齡人比算是幸福的,我爸帶著我玩過了很多有意思的東西,打羽毛球乒乓球跟臺球,都是在那個時候他陪著我學會的。
我爸跟這世山所有父親一樣,是個不懂溫柔也不知道如何表達愛的人,也從來不會給我買什么禮物,就算我過生日,也是給我五塊錢,讓我自己買點什么玩意,所以很小的時候我就學會了在生日的時候自己給自己買禮物。
記憶里我爸從沒有給我買過書,我小時候的書都是我舅舅買給我的禮物,要不就是隔壁鄰居家借的書,蹲在廁所里偷偷看。
那個時候我爸好像就明白“書非借不能讀也”這個道理,他也諳熟著我小小的虛榮心理,便領著我去我們市里的圖書館辦了圖書證,每周坐車去一次圖書館這種夸耀的行程,一直激勵著我每周快快的看完一本書,從一周看一本到一周借兩本,我就憑著一張藍白色的小卡片在我童年的時候就早早的看過了《青銅葵花》《紅瓦黑瓦》這類書,那個時候,好讀書不求甚解,不懂得如何挑選書籍,老師讓我們讀《鋼鐵是怎么煉成的》跟《簡愛》,我就借來看,看來看去也看不懂,最后就放棄了,留下了一個對外國書籍懷有偏見的印象。
雖然不曾買過禮物給我,但我爸絕不是個小氣的人,自已有的東西只要別人開口,他就一定不會吝嗇的贈與,我媽也因為某些事情生了些悶氣,明明自己都將就著,但是我那大方的爸就是能夠犧牲自己,造福他人。
記憶里我好像也沒闖過什么大禍,但是回回一旦闖禍被我爸知道,我爸第一句話都是問你人沒事吧,我搖搖頭,然后就等著我媽的一頓亂揍。
我爸打我總是因為學習,有一次學算盤,我急了,直接摔了算盤,我爸也急了,拎著皮帶追著我就要上來打我,于是那天我跟我爸繞著院子跑了好久。然后打我就因為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我那道題他講了很多遍我還是不會,我寫答字發倒筆等等。
我常常想,要是沒有我爸,我可能也就是個隨隨便便的學渣吧。
后來上了初中,我爸開始注意到我穿衣服的品味很可怕,于是開始帶著我上街逛街,讓我自己挑喜歡的衣服讓我做主,可是那個時候我也并沒有什么審美,非常簡樸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有一天,我的同學看著我的一身詫異的說了一句,你穿的這是什么啊的時候,我才開始意識到我的衣著很可怕,我便拉著我爸開始嘗試各種風格的衣服。
直到現在,我爸還經常吐槽我說,你看看別人家的姑娘穿的多好看啊,給你錢,你能不能買點好看的衣服穿穿!
果然,別人家的孩子就是樣樣都好。
那個時候,十二三歲的我正經歷著叛逆期,那時候他已經沒有精力操心我的學習了,也很少打我了,但有一次,他打了我,我摔門回房間躲在被子里哭了一陣,他就躡手躡腳的摸到我的房間里來,掀開我的被子小聲的問我,被打的地方還痛不痛。
我記仇,接下來半個月都沒跟我爸講過話。
這件事情至今都被我媽嘲笑,打完了還低聲下氣的跑去問。
從那之后,我爸再也沒有打過我,無論被我氣成什么樣,他都再也沒有揚起過他的手。
整個青春期,我都因為脾氣暴躁無法溝通,完全無法與我爸共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雖然我是個女生,但一言不合就蹬凳子摔房門的事也時有發生,他怕影響了我的學習也不敢多說,我那個時候太叛逆也不知輕重,總惡語傷人,我媽說我爸那個時候不知道背著我哭了多少次,因為我說的話太讓人心寒。
再后來,我爸也熟悉了我套路,我們就之間就升級為冷戰,無論他跟我說什么,我都假裝沒聽見,非得讓我媽在跟我說一遍我才回答,那個時候的那種倔強哎,現在回想,自己都覺得可怕。
到了高中,我也漸漸懂事,高三那會學習緊張被迫住校,有一次感冒,恰巧那個時候趕上禽流感爆發,我爸聽說我感冒給我打電話沒人接,他急了,怕我在學校被隔離,大晚上拎著我媽給我煮的餃子騎著車就沖到我們學校門口,保安不讓他進學校,他就蹲在離我們畫室最近的那個門口的路燈下等著我,下課之后我的同學跑過來告訴我有個人找我,滿心歡喜的以為會是一場浪漫的表白,結果沒曾想是我爸拎著餃子在鐵門外等我,寒風瑟瑟,那個場景我這一輩也忘不了。
他問我感冒好了沒,我說差不多了。我問他等了多久,他說沒多久。我就兩句話就打發了他,拎著餃子跑了。
回宿舍之后我抱著還暖和的餃子一句話也不說,邊吃邊哭,室友滿臉驚慌的看著我,不知如何是好。
那個時候也不是感動,滿心的難過與辛酸,覺得自己又給我爸添麻煩了。
再后來,我復讀,終于考上了大學。
他希望我能夠在省內上個師范,離家近,畢了業托關系能夠幫我找個老師的工作,四平八穩的過完這輩子,我當然沒有遂了他愿。
我挑了一個自認為不錯的專業,然后拍拍翅膀準備著遠行。那個時候,我就像一只雛鳥,一直渴望著外面的世界,我爸眼見著留不住我了,也并沒有說什么。
報道前幾天,家里一直在下雨,我爸有點失落,他也不說什么,就只會問我東西準備好了沒有,讓我媽把這個給我帶上,把那個也給我帶上,我媽都說他啰啰嗦嗦的讓人生厭,怪不得我討厭我爸。
終于到了要走的那一天,他拎著我的兩個箱子,我背著包,就踏向了異鄉,一路上在火車上,我們也沒什么多的話,二十幾個小時的車程,我望著窗外發呆,對未知的旅程激動不已,我爸也望著窗外,目光呆滯,不知道想什么。
我無法理解他的不舍,并執意堅持,我知道這次離別,只是一場開始。
把我送到學校安頓好一切之后,他留下他的車費,然后把剩下的錢都留給了我,他說總會用到,一個人在這里,要好好吃飯。我又敷衍了幾句,就打發他上了回程的車。那個時候我的還年輕氣盛,不知天高地厚,滿身世界任我闖蕩的豪氣。
他買了車票,還是不太放心,就租了個摩的,讓摩的師傅帶著他在我即將生活四年的地方四處轉了轉,又打電話給我說這個地方不大,這才回了家。
那天他坐在校車上,一個人,我站在車下沖他揮手,也是一個人。有那么一瞬間,我好像看見了他濕潤的眼眶,車走了之后,我內心突然有一點點失落,然后陷入了一種恐慌,但很快我就跳脫了出來,歡快的跟新室友吃飯去了。
那個夜晚我很累,很快便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沉入了夢鄉。
聽我媽說那天晚上由于太晚,沒車回家,我爸是在汽車站睡的,第二天他才回了家。
我懊惱自己為什么沒給他訂個房間,讓他也能夠睡舒服一點。
大學四年,每周固定給家里打一個電話,但偶爾總能接到我爸不定期給我打的電話,我爸比我媽更粘我,其實,他比我媽能嘮叨,總會擔心我不按時吃飯,怕我瘦了,但遠遠的隔著電話,我也偶爾會謊報軍情。
我們都相互瞞著,家里有什么事他們也總不愿意跟我說,怕我擔心,我也是,慢慢長大,才明白了報喜不報憂的意義。
我上了大學,他就丟了他為了謀生干了十幾年的行當,開始為了他的田園夢,折騰起了養殖業,每天趕著一大群羊領著幾只狗像個山大王一樣“瀟灑”,結果反倒更操心。
他總會找各種借口給我來電話,讓我幫他查一查這個羊生了什么病需要怎么治療,那個羊又不吃東西了,需要喂點什么。
家里的大小事,他也開始會征求我的意見,說我長大了,這個家以后需要我來當了。
我當然避重就輕,一切都由著性子來,剩下很多爛攤子都由我爸來給我收拾。
后來畢了業,換來換去的工作,總不讓他省心,我當然有我的借口,每次干什么都能找到各種借口來自圓其說,他聽著,也就不多說什么。
最后回家上了班,我爸就又開始操心起我的婚事來,在河南,能上學的女孩子是很少的,像我這么大的女孩子還沒有婆家也是很可怕的,這個時候,他河南人的觀念就又跑出來作祟,我就總要跟我爸干上一架,我連河南話都聽不明白,我才不是河南人。
后來情況又發展到很可怕,我就不回家,打著上班方便的幌子安心安逸的住在了舅舅家,我有個習慣,就是不想面對的事情,就能有各種方式不去面對,對于我爸這招格外好用。
在我威脅他要是在說這些我就不回家了之后,對于催婚這件事情,他也在不多提。
他對我的要求也不多,無非就是在我們這個小地方給他找個女婿,買個房子,然后過日子就好了。
可是,我骨子里繼承著他倔強好折騰的血,怎么肯就此罷休。
沒錯,我又背著我爸開始折騰了。
去年年末,我領了老劉回家,我媽一看老劉勤勤懇懇又老實又勤快,喜歡的不得了,我爸就不好說了,嫌棄這完了嫌棄那,我又因為老劉的事跟我爸生了好久的氣,有時候都覺得他不可理喻,老劉卻滿心理解,老丈人看女婿,要把姑娘的下半輩子交付的人,當然要挑剔些。
好在最后事情圓滿解決,老劉證明了他的誠意,我爸也在見過他的爸媽之后放了心。
現在,我還在繼續折騰著,我還是沒遂了他的愿,留在他的身邊。
我知道很多事情,如果我的堅持,他就總是會退一步。
下周,我爸就要過50歲了,我沒覺得50歲是個什么特別的年紀,我覺得我爸還很年輕,他還有一個采菊東籬下的夢想,雖然他現在過得依舊艱辛,但是他有他的堅持,他有權決定他的人生接下來該往何處走。
我從我爸那里學到了很多,我也承認我并不是一個很合格的女兒,對于我爸我多數時候是自私而決絕的,我不愿意給他打電話,他會繞個彎告訴我媽問我有沒有胖有沒有瘦,自己卻倔強的不愿意先低頭,保有當父親的唯一的驕傲,他在我心里一直都是個端著架子的倔強的小老頭,別人家女兒有的,他也一定會倔強的要給我。
我二十五六歲了,還像個長不大的任性的孩子,肆意妄為,也無法給予他什么,也還不能為我們的家分擔點什么,我爸卻總說,實在不行就回去,他還養的起我。
我爸啊,雖然不懂怎么去表達愛,但是他的每個動作都在詮釋什么是愛。
40不惑50知天命,我覺得你該過40。
最后,謹以此文獻給我那即將50的爸爸,祝你18快樂!
Ps:媽,不要吃醋,下次我也給你寫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