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所有的女朋友里，我最喜歡老徐，因為她和我像，風風火火是條漢子。
我們打從初中就混在一起，每天一塊兒騎個破單車，繞過彎彎曲曲的小巷子，再穿過筆直的大公路，就能到我們學校。我們在小鎮里最好的初中上學，然后拿學校里最差的成績。
我倆每天的日常就是去對方家里等，然后一起上學，再一起放學。有時候各自踩一輛單車，有時候一個在前面踩，一個在后頭攬著對方的腰。
我們不是一個班的，認識是因為上了同一個補習班。在各自的班里上課的時候，她大概是每天上課盼著下課，而我則是每天埋頭寫小說。放學路上就侃大山，聊各種。
我倆經歷過的事情就好像所有的初中生會經歷的青春一樣，非常普通。像我被喜歡的男孩子拒絕會在她單車后座哭，她和男孩分手失戀了我會替她狠狠教訓負心男，罵人罵到自己哭出來，看她日漸消瘦的感覺實在很憋屈。
不過那都是年少的事兒了。現在我們是新一代女青年。
新一代女青年需要會喝酒，不喝酒的姑娘算不上好女孩兒。
老徐和我都是一等一的好姑娘。
我們晉升為新一代女青年的那一年，情人節那一天，我和老徐專門去酒店開了一個房間，慶祝失戀。我倆買了玻璃樽的啤酒卻忘了買酒起子，而那天就是倒霉到酒店前臺也沒有。最后，那些瓶蓋兒全是我用牙齒一個個咬開的。老徐說我別的本事沒有，就是牙齒長得漂亮，還好使。
那天晚上我倆喝到互相取笑，再喝到抱頭痛哭。
我聽老徐絮絮叨叨地講起很多以前的事兒。其實在我倆的黃金時代和成為新一代女青年中間，我和老徐斷交過一次。算是我拋棄了老徐，具體原因已經毫無意義。
老徐說，我在她最困難的時候拋棄她這個行為真他媽就是挨千刀。要不是當時她已經絕望到無暇顧及多我一個人的拋棄，她一定會打我一頓。聽著老徐絮絮叨叨地形容過那段她人生中最難過的階段，我忍不住嚎啕大哭，分不清鼻涕和眼淚，只曉得抱住老徐，說對不起。老徐拍拍我肩膀說，沒關系，然后把我推開。自己又去拿酒了。
那天晚上我喝吐了，不是傷心，是不怎么能喝。本來我和老徐說好一起喝酒慶祝失戀，最后我沒失戀成功，一不小心跟我對象和好了，房間還是他幫我倆開的 。但老徐是真的失戀了，和她最喜歡的那個誰分手了。
老徐靠在沙發上，一手拿著酒瓶子，一手握著手機，臉上掛著淚水和一個說不出是什么的笑容，說解脫了，這回是真的結束了。我爬到她跟前，跟她說沒事，這回失戀姐陪著你呢，再也不會讓你一個人承受了。老徐沒說話，掄起酒瓶子又是一頓猛灌，好像喝下去的是她的傷心。把傷心喝進肚子里，大概就能顯得不那么明顯吧。我看老徐喝也覺得口渴了，回頭一看桌子上，酒都喝完了，老徐手里是最后一瓶。我說老徐你是不是多喝了一瓶，老徐不認賬，我過去搶。但最終還是沒能搶得過老徐，傷心的人比不傷心的人，手里的力氣要大得多。
睡著之前我腦子里最后一個畫面是，老徐還在沙發的那個位置癱著，她可能困了，閉著眼說，我可能失去這輩子最適合我的人了。眼淚又在她眼角劃過。
隔天醒來，老徐已經沒有眼淚了，連同表情也一起沒有了。我們互相攙扶著，去了趟醫院。
（二）
老徐失戀的故事很長。我在想可能是因為她頭發長的緣故，因為后來她把頭發剪了，故事就戛然而止了。
那誰和老徐戀愛之前，是個花花公子。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個病句。
叫他那誰是因為這個故事根本沒有男主角，取名字這么麻煩的事情就省了吧。老徐和那誰最初是好朋友，他們自己說的好朋友，大家都不信的那種。但是我信。一方面是我能夠理解異性之間存在的非愛情的感情，另一方面是我了解老徐，以她的性格，要是真的動心過，他倆早就修成正果了，不會等這么多年才決定在一起，也就不會在這個時候分手了。
他倆在一起這個決定聽老徐說是商量很久才定下的，他倆這樣慎重地做了“在一起”這個風險決定，是因為他倆太在乎和對方的關系。電視劇不說了嗎，我可能不會愛你，因為擁有就是失去的開始。老徐當然不是因為害怕失去而扼制自己的感情，就她那小樣兒也根本壓制不住，她只是因為害怕失去所以從來沒想過要投入感情。
最后還是那誰替她做了決定。
他倆在一起后的場面是社會大和諧。我和身邊幾個朋友都替她高興，這么登對的倆人早不在一起真白瞎了。
以前老徐脾氣有多爆我們都知道，但自從跟那誰在一起，再沒見老徐發過什么大脾氣。我現在還記得老徐的初戀被她虐待的慘樣兒，不是她不喜歡人家，只是她脾氣爆起來自己都控制不住。奇怪的是，跟那誰在一起的時候老徐真是一改常態，變得非常理智，非常懂事兒。理由用老徐當時的話來說，是因為在初戀的幫助下有所成長了。
老徐和那誰的戀愛我們大家都很看好。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因為老徐經歷過一段比較奇葩的初戀，格格不入卻非要在一起相互折磨的那種，看得旁觀者蛋疼。老徐和那誰又偏偏當了那么久的好朋友，以至于他們宣布在一起的時候，我們這些人沒有一個感到驚訝，每一個人都有一種“早知道了”的覺悟，也真心實意覺得他倆合適，這么合拍的對兒很少見。他倆在一起后一天天地也驗證著我們大家的預言。
那時候他倆是真的好。好到那誰這樣的花花公子一個，卻對老徐無可奈何。我還記得當時老徐告訴我，那誰對她說“泡了這么多個妞，卻始終泡不好你這一個”。她的小竊喜帶著多少驕傲呀，明明是忍不住的洋洋得意，卻要告訴自己不許放肆。那誰過去的戀愛史從來不超過半年，老徐跟他這段感情的有效期是半年乘以三。聽起來其實也不算長，難得的是一年半以來他倆每天都仿佛在熱戀期，能把異地戀談得這么膩歪的我看也是沒誰了。
你說他倆能有多好？我記性也很差，記得住的不多。只知道他倆談戀愛的每一天，老徐都仿佛會飛。一天到晚感嘆最多的，就是一句“生活是不是太美滿了？”。這句話她還不止對我講，她把她身邊的朋友全叨叨了，不止一遍。
他倆有共同喜歡的一切，聊起天來仿佛開了掛 。一般情侶聊天除了膩歪就是膩歪，這一對兒就厲害了，他倆能從天上聊到地下，從過去聊到未來，聊到未來可能要分手，都能帶著理智互相安慰。掏心掏肺，無所不談。怪不得人家分手以后懷念的是無話不說。這對我來說真是挺難得的，我只和老徐無話不說，活了二十幾年還沒遇到什么無話不說能徹夜聊天兒的好對象。這點我羨慕死了老徐。
那誰帶老徐去參加他姐姐的婚禮，在他姐姐家，他倆以情侶的身份同床共枕愣是聊了一晚上天兒，一直到天亮，老徐說她還以為是窗外的路燈亮了一夜。
老徐愛搗鼓吃的，那誰也樂意嘗。為了滿足那誰嗜甜的習慣，老徐做的甜品總是太膩。我吃煩了嫌棄過老徐，老徐每次都說會改卻從來沒落實過。
明明是異地戀吧，卻總是默契到毫無預兆在同一天穿上情侶裝，各自買床單都能挑中同一套。
他倆的默契程度有時候讓我都嫉妒，無法證明我和那誰，到底才是老徐最好的朋友。老徐食物中毒徹夜未眠守在她身邊的是他，替老徐實現夢寐以求的愿望的是他，話說一半就能明白老徐用意的是他，帶路癡老徐走正確的路的是他，參與老徐每一個重要決定的是他，給老徐吹干長發的是他，戳破老徐從小到大成長隱痛的人還是他。直到他離開的時候，我才確定我是老徐最好的朋友了，從此以后再沒人和我搶。
他倆還能有多好？
就差不多，好到世界都以為他們注定要在一起了。
老徐久不聯系的好友，我們高中的同學，一聯系第一句話就是，跟那誰結婚的時候記得要請我。那誰的哥們兒都說老徐真是不一樣啊，跟以前的那些女孩兒都不一樣。而我，作為老徐最好的姐妹，看著老徐臉上的幸福洋溢，那種神采奕奕的樣子和過去她的快樂都不同，我知道她是真的找到對的人了。
后來老徐跟我說，和初戀在一起時候的幸福是因為被愛，因為被寵愛而感到幸福，舍不得的也是被寵愛的感覺。而跟那誰在一起的幸福，是毫無緣由，一定要說一個理由，那就是“在一起”吧。一見面就想笑，拖著手隨便在哪里晃悠，就感覺幸福的雨下在他們兩個人頭上。那誰常問老徐為什么一見他就笑，老徐永遠笑而不答。其實我想替老徐回答，是個反問句。
你知不知道，一見你就笑的人，有多喜歡你？
（三）
老徐從一開始不確定這段感情該不該開始，到后來演變成一種視死如歸的英勇氣概。
她對那誰說，就算以后不能在一起，能遇見你，我也已經夠好運了。
而那誰回復道，就算以后怎么樣都好，結局是喜也好，是悲也罷，你都是，我的青春。
這段酸到掉牙的肉麻對白當然不會給我聽到，這是老徐在他們分手以后，啞著嗓子告訴我的。
說不明白他倆為什么分手。
沒什么狗血劇情，也沒什么深仇大恨，甚至沒爭吵過。就只是幾日的沉默，老徐和我們提到恐怕是要分手了。沒想到一語成讖。那誰說走就走，決定不愛了就頭也不回走了。風格一如往常，是老徐非常熟悉的情景。這就是最初老徐認識的那個人，這就是老徐多年的好友，老徐就是這么親眼看著他離開一個個女孩兒身邊的，也是因為這樣老徐才說了無數遍的“像你這樣風流成性的人，誰喜歡你誰傻逼”。
最后老徐就是最大的那個傻逼。
他倆分手后，有一回我安慰老徐，我說沒事，你看你肯定是最特別的，你破了他戀愛不超過半年的魔咒，還能讓他那么酷一個人，為你變得一點都不酷。但你就很酷了！你說他上哪兒去再找一個像你這樣，只貼心不粘人的女朋友啊。他不要你他會后悔的。
其實后悔的人是我，這話說完我就開始后悔了。因為老徐本來沒怎么樣，聽完以后開始吧嗒吧嗒掉眼淚，也不說話。隔了很久，老徐終于開口，說這段戀愛她其實是耍了心機的，她知道那誰的N個前女友都是怎么死的，所以她繞開了她們所有的錯誤。變成一個非常懂事的她，因為不想成為那誰的第N+1個前女友。她說，“我還以為我會是個例外”。
可惜最后她還是失敗了。
在愛里我們都以為自己是個例外，不到全盤皆輸時，誰都無法承認自己是loser。我想這大概就是人們說，愛情令人盲目的原因。盲目的原因不是別的，就是無法正確定位自己在對方心里的位置，因此而衍生出種種愚昧。
分手后的老徐喪得像條狗。一開始是徹夜失眠導致的巨大黑眼圈出現，后來是長期失眠導致的內分泌失調，整個人氣色差到我們都擔心她的圓臉要因此瘦下來。當然，后來證明是我們想多了，老徐這個臉，瘦死還是圓。平時我仗著自己臉小嘴欠，經常調侃她身材條狀臉是球狀。但其實我打從心底里希望，老徐能一輩子這么福氣地圓著一張臉，永遠不要因為任何人消瘦下去。
老徐行尸走肉的樣子讓她媽看不下去，有一回徐媽媽問我，為什么老徐每次談戀愛都這么受傷，是不是不該催促她談戀愛。我說阿姨，老徐就是重感情。徐媽媽嘆了口氣。
我也想嘆氣。
百無一用是情深。老徐總是很喜歡做那些，“無用”的事。
老徐這個人，讀書不怎么上心，但只要是她想要的東西，哪怕全世界都告訴她不可能她也是要拼命去爭取的。別人嘆息“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的時候，老徐忿忿不平地將之改為“所愛隔山海，山海皆可平”。她堅信人活在世上必須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她不信不可能。所以她這個人，不撞南墻不回頭，愛人的時候也是。
消沉了一個月后，老徐終于沒忍住。在一個周末，背了書包坐上大巴就去到了那誰所在的城市，那是她頭一次去到那個城市沒有迷路。
以前我覺得“在男朋友身邊擰不開瓶蓋”這個定理是戀愛中的女孩子們撒嬌賣萌的詭計，但現在我相信，不管是路癡還是笨拙，都是身邊有所庇護時才能暴露出來的特質，孑然無依的人是沒有資格脆弱的。
那誰對老徐的到來很驚訝，但很快平靜下來。他帶老徐走了一遍他的學校，把他們戀愛時候走過的和沒來得及走的路，統統都走了一遍。而老徐手心里攥著事先列好的提綱，緊張到冒汗，演習了很多遍的告白，嘗試了很多次還是難以開口講出來。
我可能忘了交代，老徐內心熱烈但是羞于表達，她以前連當面跟人講句謝謝都要在心里排練很多遍。
最后老徐當然還是開口講了她草稿紙上的話。她來這一趟是給自己定了目標的，她要最后再為他們的愛情和友情爭取一把，她也完完全全地做好了失敗的準備。比起接受莫名其妙的分手，努力爭取的希望哪怕只有0.000000001，也大于零，老徐不會放過的。
她對那誰說，我喜歡你呀。
那誰說，我知道。
她問那誰，你真的一點，一點都不喜歡我了？
那誰點頭。
那天，他們去吃了老徐第一次來找他吃的餐廳，走了過去他們走過的沒走過的校園里的路，住的也是以前住過的房間。一切仿佛還沒有變。
但他們不再手拖手而是保持距離，老徐沒有再一路笑個不停而是偷偷掉眼淚，也不會通宵聊天了不會相擁而眠了，唯一一個擁抱是老徐說好冷，那誰輕輕抱住她，老徐在他懷里拼命擦眼淚。
第二天老徐走的時候，還在那個小車站，但這次那誰沒有陪著她等到車來看著她走，這一回是老徐看著他的背影離開的。老徐告訴我這些的時候已經是半年后。她云淡風輕地總結說，感覺此生再無期待。我卻仿佛看見車站里盯著他的背影遠去望眼欲穿的她，看見她掉下的眼淚里渾濁的絕望。
愛人太難了，失去太痛了。
最好的戀人和最好的朋友同時失去，這種痛苦我根本不敢想。也只有勇猛如老徐，才敢和好朋友談戀愛。
但一腔孤勇的老徐最后還是落得如此下場。于是我在想，談戀愛是不是還是穩妥一點好？大冒險雖然刺激，但全盤皆輸這樣的賭注未免太大了。
老徐再也沒找過他。
后來知道那誰有了新女友，老徐索性閉眼不見，捂住耳朵不聽。我們也非常識相地，什么消息都沒有透露。
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的故事是不是就此結束，但老徐的心確乎是死寂了。談論起男生她再也無從欣賞，要不是哇哇哇把每個帥哥都奉為男神，喊人家偶像，要不是眼皮都抬不起來看人家，就說出這個人的108個缺點。只有我知道，過去她稱為偶像的，只有會彈吉他會唱歌，會做飯還會耍帥的那誰，一個人。她能一條條數出缺點，最后總結為“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啦”，然后繼續奉為偶像的，也只有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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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最后
這個故事致敬張曉晗。
這是我第一次完整地寫出一個故事，很難得。寫故事的想法和故事的開頭都來源于張曉晗的文章，如果不是被她的文字擊中內心，我大概會在心里把這個故事講一千遍，但永遠不會落筆寫出來跟人分享。
作為一個講故事新手，講得不好，感謝包涵。故事這么傷心，也要感謝包涵，以后我一定努力講一些開心的故事。最后謝謝大家看完。鞠躬了。
/刺猬
公眾號：ciweijia20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