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這一醉, 直到次日午后才醒, 當時自己說過些甚么, 卻一句話也不記得了。 只覺頭痛欲裂, 見自己獨睡一房,臥具甚是精潔。 他踱出房來, 眾師弟一個也不見, 一問下人,原來是在后面講武廳上, 和金刀門王家的子侄、 弟子切磋武藝。 令狐沖心道:“ 我跟他們混在一塊干甚么? 不如到外面逛逛去。” 當即揚長出門。
洛陽是歷代皇帝之都, 規模宏偉, 市肆卻不甚繁華。 令狐沖識字不多, 于古代史事所知有限, 見到洛陽城內種種名勝古跡, 茫然不明來歷, 看得毫無興味。 信步走進一條小巷,只見七八名無賴正在一家小酒店中賭骰子。 他擠身進去, 摸出王元霸昨日所給的見面禮封包, 取出銀子, 便和他們呼幺喝六的賭了起來。 到得傍晚, 在這家小酒店中喝得醺醺而歸。一連數日,都是如此,師父師娘忙著和王家應酬,也無暇來管他。
這一日,令狐沖又來到小酒店喝酒,喝到一半突然想到王元霸給的四十兩銀子,連賭帶喝已經分文不剩了,眼前這酒帳不知道怎么結。正在煩悶之時,忽見對面走過來一人,朝他一抱拳,說道:“這位公子,我家主人想和公子交個朋友,請公子品嘗一下好酒,不知公子可否賞臉?”
令狐沖回顧自身, 衣衫襤褸, 不是個有錢人模樣, 除了一口長劍, 更無他物。不知道為何稱他為公子,抬眼上下打量一下眼前這位。看他年紀不大,衣著打扮倒像是個有錢的商人,心中也是好奇,不知他的主人又是什么人,為何要與自己交朋友。轉念一想,連田伯光這樣的朋友都交了,交個商人朋友喝喝酒又如何?
于是趁著幾分酒意,也抱拳說道:“這位兄臺,既然有好酒,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那人微微一笑,高聲叫道:“小二,結帳!”又回頭對令狐沖躬身說道:“在下姓徐,單名一個佑字,請問公子高姓大名”?
令狐沖見徐佑言談甚是恭敬,也一拱手說道:“在下令狐沖,承徐兄盛情,不知閣下主人是誰?”徐佑踱開一步,一伸手,說道:“令狐公子,此間不是說話地。敝主人已準備好酒菜,恭候令狐公子大架光臨,請!”這時小二已經過來接了徐佑手中的銀子,足有五兩,連聲稱謝不提。
令狐沖拿起長劍掛在腰間,跟著徐佑走出酒店。不久,來到一處院落,剛走進院門,里面就有人高聲說道:“令狐公子,你來了!”口音甚至奇特。令狐沖停下腳步,只見一人從屋子里走了出來,這人身材高大,高鼻碧眼,頭巾下面是一頭卷發,像是西域人士,不過倒是穿得一身中土人士的服飾。
徐佑連忙說道:“這是敝主人雷歐,仰慕令狐公子大名已久,特地請公子前來相聚。”令狐沖聽到這話,心想我這華山首徒,這幾日給師父師娘丟盡面子,還有人仰慕,倒是十分奇怪,不如看看這兩位到底是什么來頭,于是一拱手,說道:“不敢不敢,雷兄客氣了!”
屋內收拾得十分精致,早已備好一桌酒菜,令狐沖也不客氣,解下腰中長劍,坐了下來。一邊喝酒一邊與雷、徐二人攀談起來。
原來這徐佑本是福建人士,家中原是漁民,自幼隨父兄在海中打魚為生。一日出海打魚,突遇風浪,船被打翻,父兄都不見蹤影,他僥幸抱著一塊帆板在海上漂了幾日,后來被一艘西夷大船所救。
救他的人就是這位西夷商人雷歐,于是徐佑便當了雷歐的隨從,跟隨他四處做生意。用不了幾年就學會了番話,做了通事。這日和主人雷歐來到洛陽,聽說令狐沖也在此地,又聽說令狐沖好酒,恰好有一桶從西夷不遠萬里運來的葡萄酒,特地請他過來品嘗。
徐佑跟著說道:“今天請令狐公子過來,雖說有些冒昧,但請公子放心,只有好酒,絕無惡意!”說罷,拿起一個酒壺斟了三杯,那酒殷紅如血, 酒高于杯緣, 卻不溢出半點。雷歐也端起酒杯,向令狐沖說道:“請!干杯!”
令狐沖自幼嗜酒, 只是師父、 師娘沒給他多少錢零花, 自來有酒便喝,此刻聞到這撲鼻的酒香,不禁酒興大發。連忙舉杯喝了一口,不禁大聲贊賞,對雷歐說道:“曾聽人說過西域吐魯番有上好葡萄酒,莫非這酒就是吐魯番的葡萄酒?”
雷歐哈哈大笑,用怪腔怪調的口音說道:“我們法蘭西的葡萄酒,是歐洲,哦,不,是世界上最好喝的酒!”
徐佑看著令狐沖滿臉疑慮,也連忙笑道:“令狐公子,這可不是吐魯番的葡萄酒,是我們主人從歐洲不遠萬里運過來的法蘭西葡萄酒。”
令狐沖識字不多,心想荊州、福州倒知道,這歐州不知在何處,竟然有萬里之遙?這“發難洗”又是什么地方?望了望那雷歐滿頭的卷發,不禁心中一曬,也舉杯說道:“發難洗的葡萄酒,果然是好酒!”一飲而盡!
令狐沖本來心中郁悶,倒是那徐佑一面不停地為他添酒,一面講著各國經商的奇聞異事,雷歐也不時插上幾句。酒過幾旬,令狐沖已經微熏。
徐佑湊過身子,對令狐沖說道:“久聞公子是華派山大弟子,劍術了得,敝主人在法蘭西也學過劍術,想請公子指教一二!” 令狐沖聽了,心想,這番邦也有人研習劍術?倒可以看看與我中土劍法相比,是否各有所長,于是說道:“指教不敢,切磋一下倒是可以。”
雷歐聽了大喜,連忙從里屋拿出兩柄劍來。令狐沖看雷歐手中的劍,形質十分奇特,劍身細長,護手處像一個鐵碗倒扣。接過來抖了一下,份量甚輕。徐佑也接過一柄劍,對令狐沖說道:“我與主人對練幾合,請令狐公子指教!”說罷與雷歐脫去長袍,一起來到屋外院中。
院子角落有棵大樹,令狐沖看到大樹,不禁想起在華山與小師妹一起練劍的情形,只聽得叮叮當當,二人已斗了起來,忙回過神來,看二人練劍。
只見這西洋的劍術與中土大不一樣,多以刺劈為主,遠沒有中土劍法中的抹、絞、架、挑、崩、斬那么繁復。兩人對練了幾合,便停下來請令狐沖指點。
令狐沖傷未痊愈,內力全失,本不想與人動手。看著這雷歐和徐佑,步法虛浮,顯是未學過中土內功,心想不用內力,比試劍法,倒也不難,這番邦劍法倒也沒有特別之處。便用風太師叔傳授的獨孤九劍中的破劍式,破了這番邦劍法,也叫這番邦知道我中華劍法的厲害。
令狐沖回身在屋內拔出長劍,左手拎了酒壺,走到二人面前。徐佑忙閃在一旁,雷歐一揮劍向令狐沖攻了過來。這雷歐只出得一招, 令狐沖便瞧出了其中三個老大破綻。 長劍斜斜指出,已指到他的面門。雷歐面露驚詫之色,連忙后退。令狐沖腳步踉蹌,向前踏了幾步,劍尖始終不離雷歐面前。
雷歐只好凝身不動,伸出左手握拳,拇指向上,說了句:“好厲害!” 令狐沖此時已有了七分酒意,左手舉起酒壺又喝了兩口,后退幾步,示意雷歐繼續。雷歐點了點頭,弓步向前,又攻了過來。令狐沖長劍指出,又到了他的面前。雷歐舉起左手擋在眼前,說道:“你劍光太亮了,我的眼睛都看不見了。”
令狐沖抬頭看了看日頭,又看了看劍上反射的光,確實十分刺眼。心中一動,走進屋內拿起一個罩菜用的紗罩遞給雷歐,雷歐接過來罩在面上,馬上露出笑容,讓徐佑找了繩子綁在腦后,繼續向令狐沖請教劍法。
令狐沖見他是誠心請教,便細心講解他劍招中的破綻,以及攻防要領。雷歐沒有聽懂之處,就由一旁的徐佑進行解釋。令狐沖教了一會,又退到一旁,舉起左手的酒壺,喝起酒來。
二人對練幾合便停下來聽令狐沖指點,令狐沖喝了好幾壺不遠萬里運來的葡萄酒,心中著實有些愧疚,便悉心指導。那雷歐雖是番邦人士,卻資質甚高,一點就透。徐佑轉述要領,反倒不如雷歐對劍法的領悟。兩人練了幾個時辰,日頭已經西下,便又重整酒席,與令狐沖飲酒笑談,入夜方才歸去。
一連數日,令狐沖一早便來院中指點兩人劍法,直到晚上始歸。有雷歐、徐佑做伴,比王家的大魚大肉吃得更有滋味, 更妙在每餐都有上好的酒。一桶上好的葡萄酒,不消數日已喝去大半。
雷歐天資聰慧,本來在國中已是劍術好手,經令狐沖親自指點,雖然只有幾日,劍術也是突飛猛進。剛開始與令狐沖過招,一招便撤劍認輸。到后來,你來我往,可以過上幾十招。徐佑和雷歐過招,反倒成了一招便輸。
這一日又倒了傍晚,三人練完劍,又喝起酒來。徐佑斟了一杯酒, 對令狐沖說道:“敝主人的劍法經公子指點,這幾日進步神速!多謝令狐公子!”令狐沖忙客氣了幾句。
徐佑又問道:“敢問令狐公子,敝主人學的可是華山劍法?”令狐沖想起風太師叔曾對自己說過,這獨狐九劍并非華山劍法,也不想對外人提起獨狐九劍的名字,看了看手中的酒壺,笑笑說道:“在下姓令狐,又愛拎壺喝酒,有人問起,就說是拎壺劍法!”三人哈哈大笑。
令狐沖又說道:“雷兄對劍法一道確有天賦,以你目前的劍法,在我中土江湖之中,已是一流好手。不過碰到真正高手,一出手就用內功震飛他手中劍,倒也無法可解!”
雷歐聽了,忙問道:“內功是什么東西?是魔法嗎?”轉頭又向徐佑詳細詢問,兩人嘰嘰咕咕用番話講了半天,最后見雷歐聳了聳肩膀,兩手一攤,撇了撇嘴。
雷歐斟滿酒,舉杯向令狐沖說道:“多謝令狐公子指點劍術,我想多陪你幾天,不過在時空之門關閉之前,我還要回法蘭西,所以今天就告辭了!”
令狐沖聽了,心想:達摩老祖一葦渡江,西來傳佛,難道這雷歐也是佛門中人?這“釋空之門”也是釋教中的法門?看來此人不可小看。也舉起杯說道:“在下也打擾了幾天,喝光了雷兄的好酒,心中不安啊!”。
這世上對令狐沖最關心的, 本來是岳不群夫婦、 岳靈珊與陸大有四人, 現下陸大有已死, 岳靈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 師父師母對他又有了疑忌之意, 這幾日和二人相處,竟成了莫逆之交,分別之際心有不舍。
二人送令狐沖到門口,雷歐對令狐沖說:“歡迎令狐公子有機會來我們法蘭西,我們那里除了有好酒,還有美麗的姑娘!”令狐沖聽了,又想起小師妹,心中一酸,也舉手告別:“一定一定,二位,后會有期!”說罷,轉身離去。
還未走出巷口,覺得背后有光閃耀,隱有風雷之聲,轉身一看,并無異樣。 一抬頭,一彎明月掛在天邊,不只是真是幻……
雷歐(全名雷歐·布瓦西埃 leo Boissière)回到法蘭西后,打遍全國無敵手,鄰國意大利、匈牙利、普魯士的高手前來挑戰,無一不敗在他的劍下。法蘭西國王亨利四世聘請他成為宮廷劍術教練,教習侍衛、士兵學習劍術。本來歐洲各國劍術不相上下,自從雷歐回國,法國劍術便一枝獨秀,遠超眾國。
幸而他只跟令狐沖學了獨孤九劍中的破劍式,如若將破刀式、破槍式、破鞭式等九劍都學全了,那法蘭西可能要早于拿破侖幾百年就席卷歐洲了。
雷歐揮劍進攻時,左手虛握高舉頭頂,原是令狐沖拎著酒壺喝酒,他也學了去。面罩一法便于練習,也傳了下來。一百多年后,雷歐后人拉·布瓦西埃發明金屬面罩,從此擊劍一術大行天下。
法國作家夏爾·佩羅( Charles Perrault)曾在他的作品中講到這個故事:
Leo, à faire des affaires en Chine, elle rencontre le chevalier, amis, s'il vous pla?t, boire du vin.Apprendre de lui de l'escrime, après retour à la maison, à jouer dans tout le pays invincible.Le roi Henri IV, s'il vous pla?t, quand la Cour de cl?ture des enseignants.
明人夏芝華,字邊笛,著有《明玉堂叢語》,載有此事:
昔有夷商雷歐者,攜其隨從徐佑,于洛陽城內,偶遇俠士令狐沖。一見如故,把酒言歡。沖善酒,舉觴十余不醉。席間向其請教擊劍一術,得其大概。沖飄然不知所終,后雷歐歸故國,以劍術揚名。國主奇之,拜其為師。
令狐沖出自《笑傲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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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戒日更挑戰營第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