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便想寫一寫我的母親,但總覺得手中的筆很重,無從下手。促使我今天動筆的,卻是近幾個月來,母親的聽力日漸減退。我怕我再拖下去,母親可能再也聽不見我為她寫的這篇《母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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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出身于浙江海島一個農民的家庭,外婆一共生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我母親是老二,上面還有一個姐姐。因為姐姐從小身體較弱,下面幾個弟弟又小,母親便理所當然地擔當起協助外公外婆干活的重任。母親九歲就開始一個人出去放牛了,現在的我很難想像,九歲的母親個子都還沒長高,估計最多只能到牛肚子那邊吧,居然要牽著龐大的牛到山坡上、田野里去放養,想必一開始也吃了不少的苦頭。母親放過黃牛,也放過水牛,說起這個,母親的神情雖有點傷感,但語氣里卻也帶著幾分自豪。
母親一年四季都跟著外公在田里地頭勞動,種地,除草,割稻,拔秧……母親從小就是農田里的一把好手,即使后來已年逾六旬,依然喜歡在地里彎腰勞作,而不愿待在家里干點打掃、整理之類的家務活。
母親從小沒上過學,盡管下面的幾個弟弟都已去私塾念書了。我想,身為家中的干活主力,又是女孩,外婆是不太可能送她去念書的。直到1950年舟山解放,也解放了封建思想對婦女的某些禁錮,母親便不再需要纏足,甚至還能參加村里辦的掃盲班。
母親白天勞動,晚上則在掃盲班學習。想必從小懂事,又接觸大自然,母親的成績很好。幾個月后,掃盲班結束了。后來,農村成立了合作社,大伙都在一起干活。因為在勞動中舍得花力氣,表現突出,掃盲成績又好,年輕的母親便被村民推選為婦女主任,又加入了共青團(一開始為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并經常代表村里去鎮、縣開會。生活雖然清貧,勞動雖然艱苦,但母親干得風風火火,頗受村民擁戴,日子似乎永遠會這樣按部就班地過下去……
一天,外婆家里來了一位客人,這位客人的到來徹底改變了母親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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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來自上海,是外婆的姐姐,我應該叫她姨婆。此行,姨婆主要是來為其孫子物色保姆。來到外婆家,她一眼就看中了風華正茂的母親。“到了大上海,姑娘一邊給我家養孫子,一邊還可以在那邊找個好對象,況且你們農村這么苦,還是跟我去上海吧……”經過一番游說,外婆答應了姨婆的請求,想必年輕的母親也并無多大的主意。因為母親當時是婦女主任,又是預備黨員,也算是有組織的人,為防止村里阻攔, 外婆甚至讓姨婆帶著母親偷偷地出村,星夜翻山越嶺趕去縣城,次晨即乘輪船離開舟山去上海。從來沒出過遠門的母親生平頭一次乘輪船,看著眼前一望無際的大海,心里自是非常開心,畢竟是要去大上海了。
到了上海,母親成了姨婆家里名副其實的保姆。清晨五點多就要起床,將馬桶拎到門口,等候收糞便的工人來收,然后再拎回來洗刷干凈。這個情景,后來我在很多舊上海的電影里見到過,而我母親便是這其中的一員。然后,母親要和姨婆一起準備一家人的早飯。吃過早飯,姨婆、兒子、兒媳都出去上班了,母親便留在家里照顧才一、二歲的表外甥,還要準備中飯、晚飯。只有到了晚上,母親才有屬于自己的時間。這些都是我小時候母親告訴我的。至于工錢多少,母親從來沒提起過,我想可能是沒有的,因為當時全國經濟都很困難,且又是幫親戚干活,如果有,以母親的性格,她肯定會喜滋滋地告訴我們。
等到表外甥稍大可以上幼兒園了,姨婆便介紹母親去一戶人家做保姆,照顧一個兩三歲的孩子。到了那戶人家,母親更辛苦了,照顧孩子的同時,還要照顧一家老小的生活起居,而且那戶人家還比較節儉細致。吃飯的時候,母親得先給孩子喂好,等到母親去上桌吃飯,本來就沒有幾個的菜早就所剩無幾,只見碗底了。可想而知,母親必是既心酸又委屈的,但身在異鄉,也只能暗自垂淚。
期間,姨婆也曾托人給母親介紹過一個對象,相親的地點就在電影院。當時正值夏天,頭一次相親的母親羞澀地坐著,頭都不敢抬起來,只看見旁邊的小伙子穿著夏天的沙灘褲,毛茸茸的大腿在眼前晃來晃去,嚇得母親只坐了一會,便逃走了。后來,母親只要聽說是上海人,便再也不肯去相親了。
數年后,一個遠方親戚聽說了母親的情況,便帶信上去,說要給母親介紹一個本地“吃國家糧”的工人。吃國家糧,在當時意味著有一份穩定的工資,旱澇保收,是很吸引農村姑娘的眼球。于是,母親便結束了保姆生涯,離開了生活五年的大上海,回到了家鄉。(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