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聊”的詮釋】
無聊是對欲望的欲望。
當一個人沒有任何欲望而又渴望有欲望之時,他便感到無聊。
獸和神大約都不會無聊。
獸活命而已,只有純粹的生存。
神充實自足,具備完滿的存在。
獸人神三界,唯有夾在中間的人才會無聊,才可能有活得沒意思的感覺和嘆息。
人,永遠走在從生存向存在的途中。
他已經辭別獸界,卻無望進入神界。
他不甘于純粹的生存,卻達不到完美的存在。
他有了超出生存的精力,卻沒有超出生存的目標。
他尋求,卻不知道尋求什么。
人是注定要無聊的。
無聊的前提是閑。
一般來說,只要人類在求溫飽之余還有精力,無聊的可能性就存在了。
席勒用剩余精力解釋美感的發生。
其實,人類特有的一切好東西壞東西,其發生蓋賴于此,無聊也不例外。
所謂閑,是指沒有非做不可的事,遂可以自由支配時間,做自己感興趣的事。
閑的可貴就在于此。
閑了未必無聊,閑著沒事干才會無聊。
有了自由支配的時間,卻找不到興趣所在,或者做不成感興趣的事,剩余精力茫茫然無所寄托,這種滋味就叫無聊。
在有些人眼里,人生是一碟乏味的菜,為了咽下這碟菜,少不了種種作料,種種刺激。
他們的日子過得真熱鬧。
時間就是生命,時間是我們的全部所有。
誰都不愿意時間飛速流逝,一下子就到達生命的終點。
可是大家似乎又都在“消磨”時間,也就是說,想辦法把時間打發掉。
如此寶貴的時間似乎又是一個極其可怕的東西,因而人們要用種種娛樂、閑談、雜務隔開自己與時間,使自己不至于直接面對這空無所有而又確實在流逝著的時間。
時間就是生命。
奇怪的是,人人都愛惜生命,不愿其速逝,卻害怕時間,唯恐其停滯。
我們好歹要做點什么事來打發時間,一旦無所事事,時間就仿佛在我們面前停住了。
我們面對這脫去事件外衣的赤裸裸的時間,發現它原來空無所有,心中隱約對生命的實質也起了恐慌。
無聊的可怕也許就在于此,所以要加以排遣。
人生中有些時候,我們會感覺到一種無可排遣的無聊。
我們心不在焉,百事無心,覺得做什么都沒意思。
并不是疲倦了,因為我們有精力,只是茫無出路。
并不是看透了,因為我們有欲望,只是空無對象。
這種心境無端而來,無端而去,曇花一現,卻是一種直接暴露人生根底的深邃的無聊。
當一個人無所事事而直接面對自己時,便會感到無聊。
在通常情況下,我們仍會找些事做,盡快逃脫這種境遇。
但是,也有無可逃脫的時候,我就是百事無心,不想見任何人,不想做任何事。
自我似乎喜歡捉迷藏,如同蒙田所說:“我找我的時候找不著;我找著我由于偶然的邂逅比由于有意的搜尋多。”
無聊正是與自我邂逅的一個契機。
這個自我,擺脫了一切社會的身分和關系,來自虛無,歸于虛無。
難怪我們和它相遇時,不能直面相視太久,便要匆匆逃離。
可是,讓我多堅持一會兒吧,我相信這個可怕的自我一定會教給我許多人生的真理。
愈是心中老懸著一個遙遠目的地的旅客,愈不耐旅途的漫長,容易百無聊賴。
由此可見,無聊生于目的與過程的分離,乃是一種對過程疏遠和隔膜的心境。
孩子或者像孩子一樣單純的人,目的意識淡薄,沉浸在過程中,過程和目的渾然不分,他們能夠隨遇而安,即事起興,不易感到無聊。
商人或者像商人一樣精明的人,有非常明確實際的目的,以此指導行動,規劃過程,目的與過程絲絲相扣,他們能夠聚精會神,分秒必爭,也不易感到無聊。
怕就怕既失去了孩子的單純,又不肯學商人的精明,目的意識強烈卻并無明確實際的目的,有所追求但所求不是太縹緲就是太模糊。
心中彌漫著一團空虛,無物可以填充,凡到手的一切都不是想要的,于是難免無聊了。
生命太短暫了,太珍貴了,無論用它來做什么都有點可惜。
總想做最有意義的事,足以使人不虛此生、死而無憾的事,卻沒有一件事堪當此重責。
但是,人活著總得做點什么。
于是,我們便做著種種微不足道的事。
無聊是意義的空白。
然而,如果沒有這空白,我們又怎么會記起我們對于意義的渴望呢?
當情人不在場的時候,對情人的思念便布滿了愛情的空間。
精神一面要逃避無常,企求永恒,另一面卻又厭倦重復,渴慕新奇。
在自然中,變是絕對的,不變是相對的。
絕對的變注定了凡胎肉身的易朽。
相對的不變造就了日常生活的單調。
所以,無常和重復原是自然為人立生的法則。
但精神不甘于循此法則,偏要求絕對的不變——永恒,偏難忍相對的不變——重復,在變與不變之間陷入了兩難。
對于那些不安的靈魂來說,重復比無常更不堪忍受。
精神原是為逃脫無常而不倦地追求永恒,到后來這不倦的追求本身成了最大需要,以致當追求倦怠之時,為了逃脫重復,它就寧愿撲向無常,毀滅自己。
無聊的天性:沒有能力為自己設立一個目的,創造一種意義。
丁俊貴
2018年8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