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 ?雨滴自屋檐落下,來不及引起人們的絲毫注意,就毀于堅硬的石質地面。
? ?婉兒聽著身后幾不可聞的聲響,忘記了春寒料峭,渾身冰冷卻不自知。她跪坐在廳內,深深的望著端坐在楠木椅子上高貴顯赫的公子。他曾讓她做過多少次美夢啊,直到如今,他的絕世英姿還依舊讓她無比動容。
? ?“想好了嗎?”
? ?心內的那一點溫暖被這句冷冰冰的話語驅散,那個她視為天人,暗暗愛慕的男子,心里只有別的女人。
? ?沒有得到回應,南杰然不急不惱,將落在她身上的視線收回,端起茶杯,輕呷一口。
? ?他確信,此刻這個跪在他面前的纖麗女子會是他最關鍵的助力,因為她聰慧,機敏,沉著,只是相貌平平,最重要的是,她的心里深深愛著自己的公子,那般無望,亦是那般執迷不悔。
? ?“我答應,多謝公子信任。”她的聲音很輕,但足夠讓她面前的人聽得清楚明白。
? ?南杰然邪肆一笑,“你放心,顏妃娘娘不會虧待你的,你只要盡全力保護她,不讓她受傷害,將來無論你要什么,我都會給你。”
? ?婉兒冷冷一笑,竟讓南杰然暗自心驚片刻。她要的,只怕這輩子都得不到了。只是,她卻還是想盡自己的綿薄之力,為他解憂……
? ?自九歲進了當朝太傅的府邸為婢服侍太傅的獨子南杰然,她的眼中和心里便再容不下其他。她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南杰然,便竭盡心力,全心全意地守護他,只要他好,她做什么都愿意。
? ?她不知道南杰然是否明白自己的心思,但她知道,南杰然深愛著他的表妹,武英將軍的長女朱顏。那個動袂間恍若仙女下凡的美艷女子。她不止面容姣好,琴棋書畫更是樣樣精通,舉手投足盡顯世家風范。他們青梅竹馬,情比金堅,暗許終身,永不相負。
? ?才子佳人的愛戀總是過于美好,卻少有團圓的結局。因武英將軍手握重兵,皇上許是忌憚,許是拉攏,下旨將他的女兒立為顏妃。
? ?婉兒永遠不會忘記那天傍晚,夕陽如血,染紅了半邊天。弱柳低垂,使原本就凄涼的光束更顯破碎憔悴。朱顏哭的梨花帶雨,惹人心碎。南杰然將無助的她抱在懷里,內心的悲傷不僅得不到撫慰,更是添了數倍。婉兒從來沒有見過南杰然這般絕望的神色,她心痛不已,也跟著暗自垂淚。
? ?朱顏進宮當晚,南杰然喝得爛醉如泥,婉兒苦勸未果,也感念他的悲痛,只好任由他去。可是那時的南杰然已經神志不清,緊緊拉著她的手,說著清醒時不會說的話:“舅舅因為我心不在仕途經濟上,一味的縱情山水,快意恩仇,便不看好我,執意將我和表妹拆散,還送她入宮。婉兒,你知道我的心情嗎?”
? ?“公子,婉兒知道。”她當然知道,看著他這樣潦倒憔悴,她恨不能為他承擔這些苦楚。
? ?他忽然露出狠絕的笑容,“婉兒,你相不相信,我會讓他后悔的。”
? ?婉兒一驚,但還是安撫地笑了笑,理好他鬢間散亂的發,“婉兒相信,公子說什么,婉兒都相信。”
? ?(二)
? ?從那天起,她看著他從一個翩翩少年成為如今英挺睿智的男人,褪去了瀟灑和風流,眉眼間盡是權謀與機變。他的改變,幾乎是旦夕之間,但婉兒很快適應了他的變化,只是唯一沒有想到的是,他把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
? ?入宮服侍顏妃,任其差遣,本身就是不易的事。宮里不同于太傅府中安詳平靜,而是暗潮洶涌,人心詭譎,南杰然不會不知道,但是他依然讓無辜的她身涉險境,只因她的愛讓他絕對信任,她的聰穎會是顏妃的另一把保護傘。
? ?在入宮前夜,南杰然倚坐在床邊,緊緊盯著床邊那抹倩影,她的容貌算不上驚艷,最多只是秀氣,卻很耐看,都說女大十八變,果然和從前不一樣了。
? ?婉兒不知南杰然心中所想,只是被他的眼神盯得不知所措,一雙玉手無助地攪弄著衣襟,眼神躲閃,卻依然感受到他目光如炬,似乎要將她燃燒殆盡。
? ?她終于鼓起勇氣提醒道:“時辰不早了,公子早些歇息吧,奴婢告退了。”
? ?她微微欠身見禮,卻不敢看他的眼,沒有得到他的允許也略有些慌忙地抬步離去。
? ?感受到左臂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未來得及多想,伴著一聲低呼跌入了他的懷中,她本能地抗拒掙扎,卻被他的手臂禁錮地再難有絲毫動作。“別動。”他的聲線溫柔魅惑,果然讓婉兒安靜下來。只是,身體還是止不住顫抖。
? ?他將頭置于她的頸間,嗅著獨屬于她的香味。“婉兒,我會讓你記得,你永遠是我的人。”
? ?婉兒聽著他宣告對她的所有權,心內卻一片寂寞荒蕪。他若真把她放在心上,又怎舍得送她入宮,只為保她心愛之人周全。
? ?在她遐想時,他已將她羅衫盡褪,并開始在她身上落下細密的吻。她只覺心痛如絞,冰冷刺骨,枕上的綢緞迎接了她的清淚,連痕跡都難以尋覓。
? ?婉兒醒來時,身邊的人早已不知去向,枕邊卻遺了一只海棠玉簪,她冷笑一聲,她的愛,換來的只是這些,安撫,憐憫亦或是利用。她很想將這只玉簪狠狠擲去,聽著玉碎的清脆聲響,就像聽著自己的心一樣。可是,她終究小心翼翼地把簪子握在手中,放至自己的心口處。
? ?她很想再看看他,只是看看就好。懷揣著這一簡單的心愿,過得每一刻都是煎熬。時辰已到,婉兒不得不離開,她走向府邸門口,一步三回頭,卻始終沒有見到那個熟悉的人。一直到轎簾落下的一剎那,她看到的也只是門前那冰冷的石獅子,連他衣衫的一角都沒有瞥見。
? ?(三)
? ?婉兒初次進入金碧輝煌的宮廷,威儀顯赫,令人望而生畏。而顏妃娘娘居住的霖泉宮卻不甚華麗,清靜雅致,溫馨怡人。
? ?婉兒下跪參拜,顏妃慌忙起身,拉起她的手,笑容燦爛,一如往昔。“婉兒,快起來吧。”
? ?她比從前更加美麗動人了,只是眉宇間的一抹寂寥平添了愁苦的韻味。婉兒溫婉地一笑,“謝娘娘。”
? ?許是從前到底存了些情分在心里,顏妃對婉兒始終比對其他侍女要親厚,她們總會在沒人的時候說悄悄話,緬懷一下過往。她不快樂,婉兒是明白的。她在皇上心里沒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面對皇后的刁難,妃嬪之間的爭風吃醋,她往往感到力不從心。她本是那樣單純善良的女孩子,所以南杰然才不放心讓她獨自一人面對這些風霜雨雪,不能親自給予陪伴,便退而求其次,將他最信任的婉兒送到她身邊。
? ?顏妃說,自從婉兒來了之后,皇上駕臨霖泉宮的次數明顯增多,時常有意無意地調侃她。婉兒始終不以為意,一笑了之,她只要顏妃不受迫害,幫她爭得皇上的欣賞和寵愛,想讓她過得不像從前那般辛苦小心,至于其他,她已無暇顧及。
? ?她想本本分分地生活,怎奈天不遂人愿。當顏妃從養居殿回宮,無奈地向她哭訴,皇上讓婉兒自明日起,去御前伺候時,她遲遲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 ?顏妃雖舍不得她,卻擔不起抗旨的罪名,只好放她去。
? ?成為皇上的貼身侍女,婉兒行事比從前更加小心,只是好在皇上是個寬和仁善的君主,從未苛責于她,且時常對她和顏悅色。沒有外人時,還會對她開玩笑,他最喜歡她發自內心的笑容,似乎這如花般絢爛的笑靨,能驅散他的煩惱和疲勞。
? ?她只是用心侍奉皇上,兼顧心念關懷著顏妃,日子過得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靜。
? ?“婉兒,你想要什么?”
? ?婉兒呆呆地看著皇上,不明白他因何有此一問,但她還是爽快地說:“回皇上,奴婢只是個胸無大志的普通女子,安于現狀,所以沒什么想要的。”
? ?他不死心,不喜歡有什么人在他掌控之外,偏偏這個小丫頭做到了。“你可有喜歡的人嗎?”
? ?婉兒想到了那個英俊的少年,頰上多了一抹緋紅。“奴婢……”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深深低下頭。
? ?“朕明白了。”皇上的面上多了失望的神色,但有一種信念越發堅定起來。婉兒心中隱隱不安,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 ?聰敏如她,輕易看出皇上看她的眼神已經與從前不同,當沒有外人在的時候,皇上已經不是開玩笑這么簡單,而是霸道地拉著她的手,惡意欣賞她掙扎地臉紅的窘迫模樣,甚至還會將她攬在懷里,她越掙扎,他的手臂就越發用力。
? ?一日,皇上像往常一樣不知疲倦地批閱奏折,婉兒要陪侍在側,就算困倦難當,也要極力忍耐。好在皇上允許她坐在一旁,還會拿些詩詞來給她看,所以時間也不算難挨。
? ?直到黎明的曙光初現,皇上從一堆奏折中抬起頭,看見婉兒已經趴在書案上睡熟了。她睡著的樣子很可愛,讓皇上幾乎舍不得移開視線。但他還是悄悄起身,將一件繡著團龍密紋的黃袍輕輕蓋在她身上。
? ?婉兒睡眼迷離,在看見頭上的人時,驚得慌忙下跪,“皇上,奴婢該死,竟在當值時睡著了,請皇上恕罪。”
? ?皇上淡淡一笑,微微抬手,“起來吧,是朕不好,讓你跟著受累了,時辰不早了,回去歇著吧,明日準你休沐,無需前來侍候。”
? ?“皇上……”婉兒淚眼婆娑的抬起頭,卻只看到了皇上的背影,緊接著,便是宮車轆轆遠去的聲音。
? ?(四)
? ?休沐之日,婉兒去探望顏妃,不曾想到,顏妃已經病的容顏憔悴。且宮女說,顏妃傷病至此,卻堅決不肯宣太醫來診治。
? ?婉兒看她如此,不免悲從中來,“娘娘,您生病怎么不宣太醫呢,這樣自苦,可怎么好。”
? ?顏妃握著婉兒的手,不多時,便淚如雨下。“我的病,在心不在身。我一直想去大相國寺燒香還愿,可一直不得機會,這才是心結所在。”
? ?婉兒這才曉得顏妃的病來的蹊蹺,便小心翼翼地問道:“南公子可知您的治病良方嗎?”
? ?顏妃驚訝于她的敏慧,知她可以信任,便點了點頭。
? ?婉兒微微一笑,“娘娘放心,婉兒自當為您和公子解憂。”
? ?第二日,婉兒照常陪伴圣駕。皇上似乎心情大好,在御花園飲酒賞花。
? ?見她心事重重的模樣,皇上問道:“婉兒,你看這御花園里的花開得可好?”
? ?她俯身行禮,“回皇上,甚好。”
? ?“那朕好心帶你來賞花,你為何興致缺缺?”
? ?婉兒沒有多想皇上的好意,倒是心下暗喜,機會來了。“回皇上,顏妃娘娘病了,奴婢有些牽念。”
? ?“病了宣太醫啊。”
? ?“稟皇上,娘娘的病是心病,需得前往大相國寺燒香祈福才得平安。只因宮禁森嚴,故而未敢提及。”
? ?皇上思索片刻,“嗯,既是這樣,朕就準她去好了。”
? ?婉兒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似乎沒有想到,皇上會答應地如此痛快。
? ?皇上挑眉看向她,“朕都隨了你的心意了,這下可以安心賞花了吧。”
? ?婉兒聞言,心中涌起一陣愧疚,皇上待她如此寵信,她卻暗助皇妃與自家公子相會,著實對他不住。
? ?(五)
? ?顏妃于大相國寺流連了三日,回宮后,果然病體痊愈,光彩卓然。皇上對她的改變不以為意,只是召她侍寢了兩次,便不曾再見面,倒是看婉兒安下心來,他也感到寬慰。
? ?不久,顏妃有孕的消息驚動朝野,皇后膝下無子,只有一女,而顏妃之上無貴妃,為眾嬪妃之首,若一舉得男,其地位和威儀將直逼皇后。可想而知,皇后的父親丞相大人和武英將軍及太傅在朝中又是一場殊死搏斗。明里暗里相互算計是家常便飯,拉幫結派,互相彈劾,斗得如火如荼。
? ?在前朝和后宮皆暗潮洶涌的時候,婉兒發現,皇上始終不急不躁,完全持觀望態度,對于兩派的爭斗不僅不加以訓斥和制止,更有添油加醋之態。而在后宮,并沒有因顏妃有孕而更加寵愛,對皇后也是時常溫言軟語,眾人都不解皇上的心到底偏向誰,或者真的對她們一視同仁。女人間爭風吃醋本就尋常,加上皇上對兩人不偏不倚的態度,更是鬧地越發厲害。
? ?皇上厭煩,便終日待在御書房,不予理睬。
? ?“婉兒。”他這一聲呼喚,再平常不過。
? ?“奴婢在。”
? ?“如果朕賜你貴妃的榮寵,許你一生平安富貴,你可愿意?”
? ?婉兒驚詫,雙膝跪地,“皇上,奴婢……”
? ?“你可愿意?”他的聲線冷冽了一分,讓婉兒更加惶恐。
? ?“皇上,奴婢有喜歡的人了。”
? ?皇上似乎意外于她的直接和決絕,卻不以為意,冷哼一聲,“南杰然。”
? ?婉兒垂首不語,不敢想象自己接下來要面對的是什么。可是,皇上只是語氣嘲諷的道了聲:“退下吧。”
? ?婉兒遵命離去,她知道皇上絕不會善罷甘休,但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
? ?兩日后,顏妃意外小產,悲痛異常。而彈劾武英將軍年前行軍打仗途中曾縱容部下在邊境燒殺劫掠,引起民眾憤恨以致釀成民變,將軍非但不上報朝廷,甚至私下暗暗屠殺本朝子民,以及太傅貪贓枉法,買官買官,圈地害國等多種大罪的奏折也遞到了皇上的書案上。皇上龍顏大怒,令頌親王徹查。頌親王很快查明,奏折上所列的大罪,樁樁件件皆屬實,人證物證俱在。皇上將武英將軍流放,太傅罷官,凌遲處死。而顏妃,則打入冷宮。
? ?(六)
? ?婉兒難以接受這驚天的變故,始終跪在御書房前求見皇上,一天一夜了,也未得召見。
? ?她暈倒在庭前,醒來時,躺在皇上的睡榻上,而皇上,正在平靜地望著她。
? ?“醒了,冷靜下來了吧?”
? ?婉兒未語淚先流,皇上親自將一碗湯羹端到她面前,眼里滿是心疼。“一天一夜未進食了,看你憔悴的,快吃吧。”
? ?婉兒此時顧不得禮數,端過湯碗,很快喝了個干凈。她隨即跪到他面前,聲音已不似從前清亮,“皇上,將軍和太傅有罪,奴婢不敢說情,可是顏妃娘娘是無辜的呀,您怎能不顧夫妻情分,狠心將她打入冷宮呢?還有,還有……”
? ?“你想問南杰然怎么樣了,是吧?”皇上的聲音異常冰冷,但將她抱起放至榻上的動作卻異常溫柔。
? ?“是。”
? ?“南杰然死了。”
? ?婉兒怔愣了許久,才從皇上無比平靜認真的神色中相信了這一事實。她不禁悲痛欲絕,淚如泉涌。“最是無情帝王家。”她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句話。
? ?皇上在哀傷之余更感到不屑。“你說的對,不過南杰然該死。他與朕的妃子私通,還有了孽種,難到還讓朕對他百般容忍,甚至將那奸夫淫婦的孽障立為太子嗎?”
? ?“什么?”
? ?皇上知道她聽明白了,冷笑一聲,“哼,去大相國寺祈福,見情郎才對吧。婉兒,朕這般待你,你還要騙朕。”
? ?婉兒空洞無神的眼中只管落淚,她以為顏妃和公子只是見見面,聊解相思之苦,她萬萬沒想到,他們會犯此如此欺君惘上之罪。
? ?“皇上……”
? ?“婉兒,只要你答應朕,永遠陪在朕的身邊,朕可以既往不咎。”
? ?婉兒只管垂淚,依舊不語。
? ?或許,在面對皇上的深情的某個動人瞬間,她內心的愛已然轉移,原以為,心變了也就變了,南杰然不會在意。可是,她終究承受不起皇上的感情和恩榮。皇上,若有來生,婉兒再為您生,為您死。
? ?(七)
? ?天剛破曉時分,皇上悄悄進入了婉兒的寢居,她睡的很安詳,床邊是碎瓷片,她的左手腕上有一道猙獰的傷疤,周圍一片殷紅,血順著床邊淌下,那片暗紅觸目驚心。部分血跡已經干涸,她的臉蒼白如雪。
? ?皇上不知,為何見到這個樣子的婉兒會如此冷靜,他本該心痛難當才對。或許,他明白,即使婉兒對南杰然的愛超越了生死,他也要爭取下一個輪回。
? ?“葬于帝陵,與朕同墓。”
? ?“是。”
? ?生不能同衾,但求死能同穴。婉兒,朕深情盡付,即便換不回你絲毫愛意,朕亦終身無悔。
? ?高公公不解皇上的安排,卻只有遵命行事,他感嘆婉兒姑娘命薄,卻沒看見,皇上在轉身的那一瞬,一滴血淚自清瘦的面龐,緩緩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