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一個人站在窗子口,沒有月亮可以望,他就只有望著銀河,美麗璀璨的星河能夠暫時讓她忘記許多東西,她本是一個愛美的人。
銀河間向凡間飄落著一枝桂花,一個樵夫呆呆的望著它,直到桂花越飄越遠,再也不見,他轉過身,看到嫦娥,嫦娥也看到他,他禮貌的對著天仙一般的嫦娥微笑,手里拿著斧頭,落寞地走開。
嫦娥和他每天都相遇,一年只見一次面,便是每年這個時候兩人都望向銀河的時候。她很想知道他為什么要伐桂花樹,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可是第二天,嫦娥卻沒有再見到這個人。
銀河又叫天河,天河聯通著天宮各處,天宮有強大的排水系統和八十萬水軍,天蓬就是這群水軍的統領,名義上是水軍,平時的任務是疏通下水道。天蓬和那個樵夫倒是認識,兩人可能還是朋友。
八月十五這天,天蓬來找樵夫,告訴他一件事,樵夫聽完,便偷偷的溜下界去了。
桂花已經凋謝了,每年的中秋它開的最盛,也凋零的最快,銀河的光彩暗淡下來,天宮又恢復一片祥和的死寂,嫦娥又開始傷悲她的往事,她想找那個伐桂人,卻發現他早已不在桂花樹那里,枯老的樹枝下一間空蕩蕩的茅草屋艱難的支撐著一個男人的執著,卻留給一個自討苦吃的女人深深的失落,她本來備好了一席話,這些話她從未對人說起過。她本來已經習慣了冷清,也漸漸學會在平凡和寂寥中使自己更為堅強,又或者在回憶中麻痹自己痛苦而寂寞的靈魂,她還有一絲僥幸的奢望,等待著故事的轉機。可不知為何,今天她感到異常空虛,感到自己的渺小與脆弱,或許只是燭火的跳動無意中點燃她枯燥的情弦,又或者她看到鏡子里的自己想起鏡前為她梳理鬢發的人來。她很久沒有流淚了,今天或許能找個人傾訴,那個伐桂人是她唯一,也是最合適的選擇,他從來不和她說話,從來不多看她一眼,這樣的鄰居是最好的陌生人,而陌生人是最好的傾訴對象。
可惜,一千年相顧無言,他們永遠沒有機會說上話,嫦娥苦笑,轉過身朝著居所走去,那里站著一個魁梧的身影,粗糙的雙手放在胸前,他回過身也看見夢中的仙子。
他說:“我來修水管。”
嫦娥說:“謝謝了,不過還沒壞。”
“那,就好,告辭。”
嫦娥叫住他說;“陪我說會兒話吧,天蓬元帥。”
天棚呆立,背對著嫦娥,緩緩轉過身道:“好。”
月宮終于傳來了人聲,月宮雖然有人居住,但它卻是荒廢的,天上不像人間,在人間,就算沒有人說話,也會有其他動物的聲響,沒有動物,也會有風有雨有雪,總會有一點聲音,總會有一點生氣。天上就只有人。
桌子上擺著一壺桂花酒,這酒是吳剛送給天蓬的。天蓬一手放在腿上,一手摸著酒杯,他假意看著杯里的酒,余光全是嫦娥的天香國色。
嫦娥說:“謝謝你。”
“不客氣,你好像有心事。”
嫦娥:“我確實有心事,誰心里沒有一點事呢。”
天蓬抿了一口酒道:“是的。”
嫦娥:“我發現很久沒有和人說過話了,所以我想找個人聊聊天。”
天蓬:“你一個人在這月宮,也怪寂寞。”
嫦娥淡淡一笑:“一個人反而會更好。”
天蓬:“也許吧。”天蓬覺得玉帝至少應該派人照顧這位美人吧。
嫦娥說:“天蓬元帥,我心里有很多疑惑,這些疑惑困擾我很多年。你說,做神仙好還是做凡人好?”
天蓬愣了愣,道:“神仙吧。”
嫦娥:“是嗎?”
天蓬:“誰不向往更好的生活,更愿意一輩子如螻蟻一般呢?凡人尚且為名為利追逐不休,做神仙自然好過做凡人。”
嫦娥:“有沒有例外?”
天蓬:“例外?”
嫦娥:“也有人只想當凡人,不想做神仙。”
天蓬:“那他一定是瘋了。”
嫦娥:“是嗎...”
天蓬:“這個人是誰?”
嫦娥不回答他,又問:“你覺得你自由嗎?”
天蓬:“自由?”
嫦娥:“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自由,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當了神仙就失去了自由。”
天蓬若有所思,他頭一次聽見自由,就像一把鑰匙插進鎖芯里,可惜這個詞太陌生,鑰匙沒有轉動,天蓬說:“我想我會好好思考一下。”
嫦娥又說:“我以前不甘心做一個凡人,我向往當神仙,現在我做了一千多年的神仙了,我又在想,當神仙到底好不好,我費盡心思當了神仙,我得到的是什么呢,我得到的東西明明是我想要的,可是我一千多年都不開心。”
天蓬:“你為什么要做神仙?”
嫦娥:“因為我聽說神仙有丹藥可以容顏永駐,神仙可以長生不老,神仙可以編織云彩為衣裳,可以以龍角鳳羽為飾品,住則金雕玉砌,出則萬民膜拜。這難道不是每個人活在世上所追求的東西嗎?”
天蓬:“確實如此。”
嫦娥:“可是我覺得我并不開心。”
天蓬:“夢想成真應該感到開心的。”
嫦娥:“對啊,為什么呢,我不過是因此失去了一些東西,可我得到東西明明是我一直夢寐以求的。”
天蓬:“你失去了什么?”
嫦娥:“一個凡人。”
天蓬:“的確不應該。”
嫦娥:“謝謝你聽我說話。”
天蓬:“不用謝,我感到很榮幸。”
天蓬知道嫦娥有逐客之意,便一口飲完剩下的半杯酒,道了一聲告辭,離開的時候他說:“為什么不讓宮女伺候,至少不會太孤獨。”
嫦娥說:“我還是一個人吧。”
天棚離開了。
嫦娥盛滿酒的酒杯紋絲未動,她將桂花酒拿起來,嗅了嗅,兩行清淚滾滾而下,一杯渾酒,一飲而盡。
月宮外,天蓬癡癡的望著嫦娥飲酒的身影,良久離開,只余下一聲嘆息。
人在什么情況喜歡一個人待著呢?或許是她生性淡薄,不喜熱鬧,或許心無雜念,一心修煉,又或許,往事不可堪,羞于在人前吧。
后羿在這片桂花林里待了一千年,他喜歡上喝桂花酒,每天都喝,起初是為了借酒消愁,后來喝酒已經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月宮里那個伐桂人出現在他面前,他已經一千年沒有來到凡間。
他對后羿說:“我想去看看她的墳。”
后羿原本坐在大樹隆起的根上,他只穿著一件薄衫,領口已經被琥珀色的桂花酒打濕,他悠悠的站起身,帶著遠道而來的主人,向這片林子里唯一的一座墳走去,墳在林子的最中央。
桂花是飽滿的橘黃色,在陽光照射下泛出金黃色的光芒,一落滿地的花朵像富貴人家的裘衣一樣鋪在地上,點點的陽光見縫而下,蜜蜂和蝴蝶在其間歡快的享受著生而在世的樂趣。
墓碑上刻著“先室吳李氏夫人之墓”,長方形的土堆,在茂密的桂花林里熱鬧而寂寞,伐桂的吳剛,終于見到他的愛人。
后羿落寞的離去,他將桂花酒留給吳剛,帶著自嘲的苦笑和深深的羨慕,任憑微風掃過自己突然就悲傷起來的面容上。
吳剛盤腿坐在墓前,眼前浮現出那個樸素無華的身影,起伏的胸口打亂了他的呼吸,他重重的呼出一口氣,攢了一千年的思念,全部化作悲傷、悔恨、自責、痛苦的淚水傾流而下,一直到天色漸晚,提著空了的酒囊,像一個凡人一樣失魂落魄的離開。
后羿來到他面前,又遞給他桂花酒。
據說桂花酒一嘗動容,二嘗開懷,三嘗傾心,吳剛就是多喝了幾口桂花酒,愛上了會釀桂花酒的人。
后羿問:“你不再做神了?”
吳剛說:“我從沒有想過做神,只因為她曾經對我提起,傳說月宮的桂花釀出的酒是天底下最好的桂花酒,月宮的桂花也是天底下最美的桂花。”
后羿的心徜徉在桂花酒的香醇中,突然就落入冰冷的月宮里。
他說:“月宮的桂花果真最美嗎,月宮的桂花什么樣子?”
吳剛說:“只有孤零零的一株,反倒不那么美麗,我每年只取它一枝。”
后羿:“我真羨慕你。”
吳剛說:“我是個很可悲的人,不值得羨慕,倒是你,謝謝你。”
后羿:“我借居在你這里,自然有責任把這里看護好。”
吳剛:“抱歉,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后羿:“我也同樣不知你的名字。”
吳剛:“如果咱們算朋友的話,應該知道彼此怎么稱呼。”
后羿:“姓名不重要,你能陪我喝一會兒酒再走嗎。”
吳剛看了一眼后羿,濃密的胡子下是一副俊朗但瘦骨嶙峋的面容。
“行。”
兩人在月光下彼此互敬。
后羿問吳剛:“你要做什么事兒嗎?”
吳剛:“是有一件事需要我去做。”
后羿:“我真羨慕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吳剛:“你心中就沒有牽掛嗎?”
后羿:“沒有吧,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事任何人能讓我有牽掛。”
吳剛:“我看得出來你有著光輝的過去。”
后羿:“你也看得出來我如今遲緩的像一個垂死的老人,不瞞你說我的腦子好像生滿了銹的鐵塊。”
吳剛:“能告訴我原因嗎?”
后羿:“我說是失戀,你信不信。”
吳剛:“我信。”
后羿頓了頓,舉起桂花酒說:“謝謝,我敬你。”
他整日坐在林子中,從不外出,當這個世界幸福的人安睡的時候他總是望著月亮,四季的風掃過熱鬧的桂花林,記憶也被風干晾曬得刻骨銘心。
吳剛走后,終于有一天清晨,后羿孤獨的死在這片桂花林里,蜜蜂和蝴蝶依舊享受著生而在世的樂趣,桂花依然每年將樹林打點的恍如仙境,再也沒有人來這里,再也沒有人知道這里曾經有個喝著桂花酒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