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本就是那么自我。多年以后,還是會想起我們帕拉圖式的情愛來。她對我說,我們的愛都太隱忍,彼此的熱烈一旦釋放就會有成災的危險,因此,我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來彼此相守相望。我說,這段情愛,多年前就注定是你的,誰都無法染指。正如你所說的,這是——命。
<1>
他光腳走在地板上。在半夜醒來時會喝白開水以及吸煙。
今天風很大。他的嘴唇開始有了裂縫,手掌心開始脫皮,零零碎碎,只要一入秋他身體的每個部位都像是作著入冬前的準備將全身的皮膚都換上另一層新的肌膚以便抵擋南方猛烈干燥的秋風。
他。一個孤獨的男人。
他想起小滿,想此時倫敦的天空會是什么顏色。奈河橋上的鐵鏈是否已繡跡斑斑。想起他的旅行,想起他的童年,想起全都消失不見的光陰。就如在黑夜中醒來喝白開水、抽煙。天亮以后卻什么都沒有留下。
有女子從走廊里經過,高跟鞋敲出清脆的鼓點,在長長的走廊里發出空曠的聲響。
<2>
他叫昆。
小滿是他在進修期間認識的女子。
小滿是這所大學里的醫學研究生。她不喜歡抹粉畫眉。不想把一張美好的臉涂得沒有真實感。她選擇了醫學,是希望有一天能和自己喜歡的男子在一起生活到很久很久。這個男子必須是柔和的,容忍的,溫暖的,干凈的,沒有野心和欲望。她有黑且長的頭發,會用發夾將頭發高高的盤起,露出清秀的面容。
她半夜醒來會喝冷掉的白開水。閃電劃亮了她的房間,她穿著男士寬大的白襯衣在空曠的房間里俯在床上大聲的哭泣。第二天,床上都會有一些凌亂掉落的頭發。很黑。很長。
他們是在一場對峙中認識的。在圖書館里兩個人無聲的爭一個靠窗的座位。他們對視,她的眼神里充滿了辣辣的殺氣,霸道且帶著倔強的女子。他做了退讓。
他這次來進修是為了逃避家里為他安排的相親,而且爺爺也是為了再提升他的管理能力,好放心把整個集團交給他。
他把東西都搬到了自己新租的小區公寓里。傍晚的時候這里就有一群老年人聚一起聊天,幾個小孩子在旁邊跑來跑去,有下班經過的人對著手機大聲的說話,也有女子走過,長發披肩,面容柔和。
他簡單、隨性。不愿別人叫他少爺,他知道每個人都要為生活而付出某種代價。他更喜歡別人叫他的名字,直呼他的名字。能夠和他在同一平等的權利下說話,而不是因為他家族的原因。
電話鈴一陣響。
喂,你好。他略帶疲倦的聲音響在空蕩蕩的房間。
請問你是昆然嗎?一個女生的聲音。
是,什么事?
你的筆記本落在圖書館,現在在我這里,你改天來圖書館拿吧!說完掛了電話。
他愣一下,掛了電話,將手中的白開水一飲而盡。
小滿換上睡衣去倒白開水。回想起今天遇見的男人。他眼神柔和、淡定,雖然不是很帥氣,但他身上具有的獨特氣質足以讓她用一種超乎淡然的美來形容他。不知道會有多少女子會為了他的這份獨特而嫉妒想占有。她決定明天逗逗他。
第二天,圖書館。
他拿回筆記本,正要走。
小滿擋到前面說,你對歸還你東西的人就沒有什么表示嗎?
我已經跟你說過謝謝啦?
謝謝就完啦,好歹也該請我吃個飯吧?
好吧!
餐廳里。
小滿一直在說,他一直在聽。他看著眼前的女子,她有一張干凈的臉,不施粉黛,盤起的頭發正好將她的面容襯得清秀。他一直都是很喜歡這樣真實的特立獨行的女子。
<3>
她經常會問,昆,如果我喜歡上你了該怎么辦呢?他說,那我也會喜歡你啊!她還問,我要是把頭發剪光了你還會喜歡我嗎?他說,雖然我不喜歡你光頭,但我很愿意跟你一起變成光頭。
她有時候會慫恿他逃課一起到學校的操場上曬太陽,戴著太陽帽,一起在跑道邊緣上涂鴉刻字。
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她在講,他只是偶爾的答上一兩句,他喜歡和她在一起瘋瘋顛顛的毫無顧忌的大笑,她大笑時身體搖晃得厲害,不知道是她的嘴巴在笑還是她的身體在笑。
他們也會一起聽教授講枯燥難懂的經濟學,一起聽導師講人身體上的各種器官。一起在酒吧里喝放很多冰塊的威士忌,一起游蕩在無人的午夜大街上。晚上他們在路攤上吃燒烤,放很多的辣椒,把他辣出了眼淚,小滿用手巾幫他擦拭。有時候他們爭一塊烤好的肉,小滿就放下筷子一本正經地說,這是牛的舌頭你要吃就吃吧,還沒說完他就快速扔下,再叫他吃他都不吃了。小滿夾起牛腩在一旁竊竊的笑。
回到公寓,他們做愛。他們都需要有安全和溫暖的寄托。
<4>
進修期滿,他回公司上班,小滿受邀去倫敦見習兩年。
自她走后他們就一直都沒有聯系。有時半夜醒過來,他會條件反射的翻查有沒有新的電話打進來,他害怕在他睡著的時候小滿打給他未接的電話。他起來喝了一杯開水,胃里空空猶如一團火在燃燒著,他走到陽臺上點燃一支煙。
在這個南方城市,他一直孤獨的生活著,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男人,他每一天的生活就是上班、下班、回公寓,半夜里醒來喝涼開水和抽煙。
有時候他會在辦公室里看著窗外面來來往往的人群發呆。他對窗外的活動事物都一清二楚。清晨會有三五個中老年人在公路對面的公園里練太極,中午會有一群系著紅領巾的小朋友經過公園的水池到對面的學校上課,拿掃帚的清潔工會在垃圾筒旁倒垃圾,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坐在水池邊喝茶。
水池旁邊有一棵很大的樹,細小的樹葉有時候會掉進老人的茶杯中,茶水會將葉子的脈絡浸泡得紋路分明,下午放學的學生還是會穿過公園回家,那幾個喝茶的老年人在下棋,有人在慢跑,有人在快跑,有幾個年輕的婦女安置好嬰兒車,坐下來聊著什么。嬰兒車里的孩子小手小腳在歡快的擺動。
不時會有幾個女性白領匆忙的往附近的車站趕。而這個時候外面公路上的車子就像是發了瘋般的鳴叫,道路擁堵使得每個人的脾氣都很暴躁。他相信這個城市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而他是從來都不會開車的,每天都坐地鐵來回。他偶爾也會到公園里去坐,提著皮鞋光腳走在地板上,繞著池邊一圈一圈的走,偶爾會看到音樂噴泉。
他對小滿說過,他只想做個平凡的男人,娶個自己喜歡的見到生人會感到害羞的女子,會燒飯做菜,會在半夜里等他回家,但是在現實生活中這樣的女子已經很少很少,套用小滿的話說這種見到生人會害羞臉紅的女子已經絕種了。
他不是一個不愛較勁的男子,他一旦較起勁來就會很固執,固執得猶如一堵堅硬的鐵門。
所以他寧愿等待。他相信會有這樣的女子出現。
<5>
雨拌著風吹進了屋子,濕了地板。他被淋醒。昨晚吸了很多煙,因為公司里一項有關向海外拓展的計劃需要快速決策和制訂計劃。
他坐起來喝一大杯白開水,想起小滿。他打開電腦開始給她寫E—mail。
小滿,好久沒有你的消息。學校應該很美麗吧,那里應該有你喜歡的花,你喜歡的人,你喜歡的事物。你說過兩年后就會回來。今天我又去了學校,到操場曬太陽。有幾個女生在跑步,汗水把她們很黑的頭發浸濕。我尋找著我們刻在跑道邊緣的字。
我們在圖書館爭座的位置空著。這里的人還是時少時多,有很多情侶坐在一起。我們常去的那個路邊燒烤攤旁邊又多加了幾個攤位,等你回來就可以隨便吃個夠了。
昨晚下雨。風很大,空曠的房間里是滿滿的冷空氣。想起我小時候養過的一條小狗。它在一個臺風天的晚上跑了出去,在被閃電照亮的街上狂跑。第二天,我發現它死在被風刮倒的圍墻邊,是被重物砸到頭上。我把它埋在了我老家后院的空地里,在它周邊種了一些野菊花,從此我再也沒有養過任何有生命的動物。
<6>
小滿收到他的郵件時正在公園里逗著小孩子玩。她很喜歡孩子,她總是幻想著有一天能和自己喜歡的男人生一個有大眼睛可愛的孩子。她戴著太陽帽,摘下口罩,輕輕的撫摩了一下凸起的大肚子,臉上掛著隨和的微笑。到倫敦后她一直沒有確確的地址,她從這家醫院搬到那家醫院。
她給他回E—mail。一封接著一封。傾訴來得猛烈,只因思念來得太深太迅疾。
昆,我今天沒去醫院。穿著從你那里帶來的棉布襯衫,很暖和。我的眼睛很痛,看東西越來越模糊。我喝水的時候不小心打碎了杯子。我在這里認識了一個女子,她在公司上班。一有時間她就來陪我,有時候還會和我睡一起。她說最近去了一趟中國,因為公事。我給她說了我們的故事,她說你一定是個很有生活氣息的男人。有機會她就會替我去看你。我不知道你在那里,我只告訴她你的名字。
陽臺上盛開的黃色小菊花已經頹敗枯萎了,這是生命的規律。有生必有死。這里有我喜歡的百合還有丁香。我還是依然把頭發高高的盤起,不過這里的太陽太猛烈有時候就會把我曬暈。
昨天醫院里有一個小女孩走了。人的生命真是脆弱。小女孩的家人哭得好傷心。至少她還有親人送她上路。如果某一天我也死了,我的家就只能安在太平間里。好久沒有人抱我了,有時候我感到很冷,冷得我都不能正常生活。我很想媽媽,她死的時候也沒有親人為她送行。我昨晚夢到她對我說,這是——命。
我的身邊每天都上演著生離和死別。我平靜的面對著這一切的發生,這是上天的安排。這是命。我不懼怕忽然死去,我怕在我死的時候沒有人抱著我。有一天夢見我的頭發全沒了,沒了頭發我還怎么見你。我想,我們或許該有個粉嫩的的孩子,會遺傳你的酒窩和我的大眼睛。
<7>
他坐在大同路的一間咖啡店里,等人。
他很喜歡這間咖啡館里的環境,色彩清新向上,服務也很周到。這是他家族公司下屬的一個子公司,他家族公司涉及金融、房產、餐廳、商場、汽車等。除了參加主持重要的高層會議外,他極少露面,所以屬下的員工都不知道會有這么一位年輕的男人作為公司未來的接班人。
從門外走進來一位女子。脖子上系著絲巾,綁著發尾,劉海修整得很好看。他站起身伸出手,您好,我是昆然。她叫JOJO,從英國來負責同他洽談發展合作的項目經理。JOJO說著一口流利的中文,她拿出文件。他早已預料到結果,就只等著簽約了。
他微笑著送JOJO上了車,替她關上車門。她回頭說,你是一個能讓人感到溫暖的男人,希望我們還能再相見,JOJO笑著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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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E—mail 不停地跨過大海洋,裝填小滿的郵箱。
小滿,醫院里忙那是很正常的,每天都面對死亡那也是可以理解的。今天起風了。很大。我出門的時候忘記了關窗,房間亂得不行。我在收拾的時候看見了一張我們曾經在一起照的相片,記得那是我們去附近的照相館照的,你的笑看上去很美,我似乎不懂怎么笑,自你走后,我再沒大聲笑過了。
今天,我在地鐵里等車的時候,我身邊是一位提著香耐兒皮包的女子。她穿一身白色連衣裙,沒有化妝,只有嘴唇涂了濃濃的黯紅黯紅唇膏,光腳,手提一雙帶金色邊帶的高跟鞋,我在想她穿著這樣的鞋走起來應該有一種很好聽的聲音。
她會不會也像我一樣在無人的夜晚醒來然后光著腳走在地板上,像鬼魅般在房間里晃蕩。然后喝白開水,接著吸煙。
然而,列車進站,她跳了下去,身體被高高的撞起,重重的甩在地鐵的出口處。我聽到了骨頭迸裂的聲音。眾人尖叫。
一陣寒風隨著列車在我低頭望著鐵軌的時候闖入隧道,我的眉頭一癢,條件反射的閉上雙眼,任黑暗凌亂的肢解著我的身體。這種被撕裂的感覺就像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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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要挾,馬上和風弛集團的千金結婚,否則就不會把這個集團交給他打理。
他離開家。他說,我等,我要等。等小滿回來。
他在大同路的同一間咖啡店里,要了一杯白開水。
窗外是被風刮得亂飛的梧桐樹葉。深秋,是一種可以要了人命的誘惑季節。
門外走進來一個女子,劉海修整得很好看。她脫下風衣,露出一件棉布襯衫。女子坐到他對面。他正要說話,女子示意他安靜,拿出一封信給他。信封的一角上印著英國泰晤士河,有著淡淡的菊花香。他打開信封,里面露出一撮很黑很長的頭發和一張信紙。
“昆,我想告訴你,只因我們的愛在隱忍的表面下都如深海的潮流,一旦釋放就會有成災的危險。我沒勇氣面對你的目光,面對我的禿頭,面對我憔悴的面容,面對我的凌亂不堪。愛情應該完美飽滿。我想給你這樣的一段愛情。所以我只能離開你,留最美的樣子活在你最用情的歲月里。
來把我的靈魂接回家吧,這個深秋肯定冷入骨髓。我每天都在做著死亡的準備。把你的那件棉布襯衫疊了又疊,我抱著它睡。其實,我來英國不是為了進修。血癌,一種無藥可醫的病,受了媽媽的遺傳。
藥物讓我產生了嚴重的幻覺。我看到早已沒人居住的老宅煙囪里冒出裊裊青煙,媽媽在院口喊著,小滿,回家吃飯了。在院子里我看到一個孩子在對我笑,她抱著剛采來的菊花。媽媽說這是我的孩子,叫未央。
醫生說我已經時日不多。我也是一個醫生。我的頭發一撮一撮的掉,只剩下稀稀疏疏的一些。我在地鐵站,站在站臺上的時候我想得最多的就是我們的孩子,那個還沒有出生的孩子。我非常的厭惡醫院里單調的白色,它會讓我發瘋。我戴著帽子走在人少的街上。這里的人見到我就對我微笑,這是一個友好的國家。但我還是更想回家,想回家為你生一個孩子,會遺傳你的酒窩和我的大眼睛的孩子。
JOJO今天來找我,她說她要去中國,問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回家。我說不用了,我的時間不多,我想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安靜的死去,我不會讓你看到我沒有頭發的樣子。我把你的棉布襯衫給了她,她說很喜歡衣服的味道,有淡淡的菊香,我說那是你身上的味道。我托她幫我給你送了這封信,躺在病床上我無法給你E—mail。你留著這撮頭發,希望來世我還能找到你,給你生一個遺傳了你的酒窩和我的大眼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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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重重的關上了門。青湯的煙慢慢飄散。
JOJO說,我去的時候看到她光著腳斜靠在床緣邊,已沒生命特征。在送往醫院的路上,她手里緊緊的握著你們在照相館里拍的一張相片。
她每天都挺著大肚子一個人往返在不同醫院之間的路上。我是在她一次暈倒的路上認識她的,她很消瘦,我想那是因為失眠和吃太多抗生素的原因。她是一個令人痛惜的女子。她的頭發稀稀疏疏越來越少。后來,她干脆把頭發剃光。她一直都很安靜。有時候她會在半夜里醒來抱著頭痛哭,說她的孩子那里去了。我抱著她。那天的昏倒使她重重的摔在公園的坐凳上,我送她去醫院。
她懷有7個月的孩子沒了。醫生說,是個女孩。像媽媽一樣有大大的眼睛和粉嫩粉嫩的嘴唇,肯定很好看。她常常對我說起你。那個孩子是你和她的。她還說你全名叫昆然。昆是屬于她一個人叫的名字。上次來中國的時候你說你叫昆然我就相信你就是她說的昆。我跟他說你很安靜讓人感到安靜,她就知道我已經見過你。
她說你就是她今生要跟隨的人,因了你是懂得她的。我擔心她挨不過這個深秋的陰天,所以叫她和我一起回來,但是她說不想讓你看到她光頭的樣子。她說她要走了,就把她穿過的襯衫給了我保存著,她說這是你的衣服。如果我再能見到你那就穿上這件衣服你就知道我見過她。她走的時候嘴唇上涂著深黯紅的唇膏,頭上戴著買來的假頭發。頭發很黑,很長。她的身上還有著殘余的菊花香。她走的很美麗。
昆,因為小滿,我今天能再與你相見,你不覺得這也是命嗎。關于情愛,關于命運。
<11>
在這個倦怠的陰冷的冬日,他光著腳走在木質地板上喝著白開水,吸著煙。泣不成聲。
在生命的長河里,有那么一段情愛,多年前就注定是你的。任誰都無法染指。
正如小滿所說的,這是——命。
第二天,集團里多了一個光著頭的男人。他叫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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