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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華燈初上,熱鬧非凡。
全國盛行佛教,以洛陽最盛。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說這里是少林的地盤并不為過,天下武功出少林,少林寺在江湖德高望重,鮮有江湖人士敢在洛陽惹是生非。
三天前傳出消息,索魂釘在洛陽出現,有人用它偷襲少林空竹大師。好在,并無死傷。
唐門派人勘驗,是索魂釘無疑。
那么,這是不是說明,袁一水也在洛陽。
桃九找了許多家客棧,皆是客滿。洛陽城熱鬧平靜之下,一股股暗流小心攢動著。
在一家最不起眼的旅客棧,桃九定了最后一間房,坐在客棧大堂,要了一碟黃豆糕,一壺老酒,心中感慨洛陽真是車水馬龍。
一輛馬車引起了桃九注意,馬車小窗簾掀起一角,里面的人匆匆一瞥。
鐵面書生!
桃九隱隱看到,他旁邊還坐著個女人。
管他呢!查案要緊!
少林。
唐門派來查驗暗器的弟子也在,曾有幾面之緣,看著眼熟,偏偏桃九是個不長記性的,尷尬地沖人笑笑,楞是想不起名字。倒是對方大方招呼,破了尷尬,“桃九先生別來無恙,在下堂明輝,前幾日在我唐門未能留先生小住,家師離岸長老遺憾得很。”
桃九沒空跟他客氣,直道:“辦案要緊,當務之急是抓住袁一水,不知明輝老弟在此找到什么線索沒有?”
唐明輝道:“我能確定,偷襲空竹大師的必是本門暗器,索魂釘。”
桃就追問道:“索魂釘這樣的密器,唐門長老和門主才能見到,明輝老弟并不在此之列,如何確定?”
唐明輝道:“本應是師傅親自來此查驗,但離蹤長老有傷在身,門主又閉關不出,師傅必須坐鎮唐門,只好向我描述鎖魂釘的樣子、威力,又畫了圖讓我仔細比對。”
空竹大師心有余悸,在一旁附和道:“不錯,偷襲我的暗器,與明輝帶來的圖紙一模一樣。”
桃九思索了一會兒,道:“明輝老弟,這個袁一水是什么來頭?”
唐明輝不假思索道:“他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被門主的一個老仆撿了回來,等他長到五歲,門主看他天資聰慧,準他做個外門弟子。”
桃九又轉向空竹大師問道:“不知大師可有什么仇家?”
空竹雙手合十,道:“出家人一切皆空,沒有仇家。”
桃九也雙手合十,行了個禮,才道:“大師,多有冒犯。我的意思是,出家之前您可有仇家?您這一出家,一切皆空,人家未必跟你一樣。”
空竹笑道:“貧道八歲隨父母逃荒,父母餓死途中,我千辛萬苦逃到洛陽一帶,幸好寺中方丈收留,要說出家之前做的壞事,最壞也不過是偷菜捉雞。”
桃九接著問道:“您看到他的長相了嗎?”
空竹大師訕笑道:“他黑巾蒙面,我沒看見長相,倒有一點讓我奇怪。”
桃九眼睛一亮,道:“奇怪什么?”
空竹大師目視遠方,像仔細回憶當時的細節,緩緩道:“那人無論輕功、內力都在我之上,從他的眉眼中,我能看出,這一擊他使了全力,卻連傷都沒有傷到我。”
桃九道:“我也有件事想不明白。”
轉而,桃九對唐明輝說道:“自家弟子叛道離師,這樣的事,是無論發生在哪個門派,想必都巴不得息事寧人,越低調越好。唐門倒好,隨便派個弟子來,憑張圖畫,看看樣子,就大招大攬地把事認下來,這是不是很有趣呢?”
唐明輝壓下怒火,道:“家事有重任在身,不便外出,這我已經解釋過了,桃九兄何必揪住此事不放?再說,我唐門不惜本門名聲,勇于承認,無非是想給江湖上的朋友提個醒,行事小心,防袁一水這個叛逆,這是道義所在。”
桃九挑了挑眉,道:“好一個道義所在,袁一水與空竹大師素無仇怨,他把這第一票作案選在最繁華的洛陽,目標選佛家大師,卻反而并不傷人。這么做只有一個目的:出名。”
唐明輝道:“這不奇怪,袁一水在唐門默默無名,此番作案,無非是想獨立門號,在江湖中博得一席地位。”
桃九笑道:“那他也太不自量力了,無論是誰,想在江湖立足,都不能忘了最要命的一條:千萬不要得罪少林。乞丐、和尚和女人,可是最難纏的。”
空竹大師雖對桃九的說法不滿,卻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道理,道:“不錯,即便初入江湖的毛頭少年,也明白這個道理。”
唐明輝道:“所以呢?”
桃九道:“所以,要么這個袁一水實在笨得可以,要么……”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唐明輝,唐明輝有些不自在,道:“要么什么?”
桃九道:“要么他根本不是袁一水!”
空竹大師吃了一驚,道:“可誰會傻到承擔這么大的風險,主動為袁一水背起黑鍋?”
桃九喝了一口茶,幽幽道:“風險背后往往藏著巨大的利益,只是我們還沒看見。”
----(6)----
晚霞如火,紅光漫天。
客棧大堂,桃九獨斟獨飲,客棧靜得有幾分蕭條,一夜之間住客竟全搬走了!
街上車馬不絕,一輛停在街角的馬車格外顯眼,鐵面書生坐過的馬車!
徐風陣陣,車上布簾卻紋絲不動。不知車內坐的可是鐵面書生。
今夜,注定無眠。
酒喝了一壺又一壺,小二每次上酒,心中都會叨念:“喝完這壺,總該醉倒了吧。”可每次他都會失望,于是酒香彌漫,哈欠連天。
當桌上的紅燭燒得僅剩三分之一,桃九留了兩壺酒,讓小二不必管他,且先去休息。小二如獲大赦,拿著賞錢,歡天喜地地去后院睡覺了。
桃九頭也沒抬,道:“外面的朋友,既來了,何不進來喝一杯?”
小二剛上好的門鎖,應聲落地。鐵面書生白衣飄飄,一塵不染。
他也不說話,進門坐下,端起酒杯便喝。
“好酒!”
一股濃重的殺氣將客棧圍得密不透風,至少四位高手守在外面。
“不知鐵面兄查案可有進展?”
“袁一水已經歸案,我在他身上搜到了煙花冷,你不必再追查此案了。”
桃九淡淡道:“我只奉上級命令,上級沒有通知我結案,又不曾調派我到其它地方,這案子就要繼續查下去,破案可是咱們捕快的天職。”
鐵面書生冷笑道:“這么說來,你是不愿意放手了?”
桃九不再接話,這個問題已經沒必要回答。
殺氣暴漲,鐵面書生退至角落,三人破門而入。
一人身材矮小,輕功了得,手執一雙判官鐵筆,專打穴、點穴,判官童子沈洋!
一人渾身疙瘩肌肉,鐵塔一般,外門硬功鐵布衫頗具火候,刀槍不入,臉上一條刀疤,面目可怖,疤臉鐵萬山!
最后一人身形苗條,略施粉黛,吐氣如蘭,乍一看是位大家閨秀,仔細一看,“她”不僅有喉結,手也比一般女人要大,雙面人沙蘭!
三人在江湖上成名已久,此時他們聯手,當今能打敗他們的不出十人。
桃九手握捕快刀,手心干燥,手腕沉穩。他更擔心客棧外的第四個人。那人氣息飄忽不定,武功更勝一籌。
不容多想,三人從三個方向同時沖向桃九,屋內氣流涌動。桃九一刀劈向正面沖來的鐵萬山,鐵萬山自恃功力,并不躲閃。其他兩人心中暗笑:這呆子竟先挑了個打不動的出手。
就要劈到鐵萬山頭上時,桃九刀鋒一轉,換豎劈為橫挑。
捕快刀一抖,竟生生從鐵萬山左眼刺入,刀尖帶彎,又恰好從右眼穿出。
鐵萬山渾身上下刀槍不入,除了眼睛!
八尺漢子雙手捂眼,疼得滿地打滾,嚎叫聲刺耳,如被開水燙了的豬。
其他兩人從未見過這樣的打法,心神意亂,手上招式便慢了半分。
僅半分,足夠了!
判官筆眼看已點到桃九,可應聲飛出去的,卻是沈洋,桃九一掌正中他面門,沈洋跌坐墻根一動不動,脖子以一個奇特的角度扭曲著,這一掌,竟將他的脖子拍斷了!
與此同時,桃九右手的刀擋開沙蘭一劍。沒人看見他是如何出手的,沙蘭收手,不可思議地看著桃九,他的胸口緩緩滲出幾道血,血染紅衣。據說一個人的刀如果夠快,被他砍過的傷口并不會立即出血,像是連血肉都還沒反應過來。
沙蘭緩緩倒下,不可思議的神情在他臉上定格,鐵面書生嚇得腿軟,縮在墻角動彈不得,好在這時第四個人來了。
桃九看得有些發愣。男人看見這樣漂亮的女人,是該愣上一愣的。
殺氣內斂,她身上竟散發出詳和平靜之氣,像塊圣潔無瑕的美玉。
女人微笑著說道:“我真不忍心殺你。”
平靜得仿佛是與鄰家姐們談論衣衫胭脂。
桃九道:“可你必須殺我,除非殺了我,我才能不查唐門盜案。”
女人道:“我看未必,你招子這么亮,怎能甘愿當個小捕快?”
桃九似乎很感興趣,道:“我還有別的選擇?”
女人道:“只要你肯跟離蹤長老合作,將這戲做到底,以后離蹤長老當了唐門門主,還能少了你的好處?”
桃九道:“我看還是做捕快自在些。”
女人道:“恐怕你自在不了多久了!繡花夫人白青蓮,你受死吧!”
桃九心中暗道:“早聽說繡花夫人與離蹤長老關系非同一般,沒想到她竟肯親自出面。”
來不及多想,繡花夫人一揮手,一抹寒光向桃九疾射而出。
魚光甲!
桃九腳下生風,以特有的奇怪的步法,險險躲過。寒光連閃,每次眼看桃九要被擊中,卻總在一轉、一扭之間躲過。
繡花夫人指甲下十枚暗器全部發出,一揮手丟下機簧,悠閑地笑道:“唐門暗器不過如此。”
桃九呼吸加重,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道:“我記得有人說過,哪有什么厲害的兵器,只有厲害的人,厲害的功夫。”
繡花夫人笑道:“不錯。不過,接下來我要使的這件武器,就沒那么容易躲了。所以,你最好仔細考慮我的建議。”
桃九也笑,笑得人畜無害,道:“我更想領教夫人的武器。”
“接招!受死!”
繡花夫人手中數針齊發,她用的只是普通繡花針,速度卻不知比魚光甲快了多少倍。更奇的是,每一枚繡花針尾,都連著一根細如蠶絲的銀線,線竟是從繡花夫人裙角拆下來的。
十枚繡花針互為交錯,瞬間織出一張羅網。桃九全力一砍,羅網柔韌,力道竟似被吸收了。好個以柔克剛!桃九也不蠻拼,變換招式,用刀尖挑住羅網邊緣的一根線,一圈圈地轉,將羅網連同針線全絞在捕快刀上。
繡花夫人拼力扯住細絲,不知她的裙衫是用何物織成,細若游絲,韌性驚人。
兩人角逐力道,一時間難分勝負。
繡花夫人突然冷笑一聲,口中一枚銀針射出,桃九躲無可躲,眼看就要被打中。
“當——噗——”
出手的竟是鐵面書生。一擋,一拋,他手中那把擺設般的捕快刀,擋下了銀針,已沒入繡花夫人胸口。
“是你……你竟然……”
她再也沒有機會說完這句話了,桃九長長舒了一口氣,對鐵面書生道:“你怎么不早點出手,害我差點送命。”
鐵面書生聳聳肩,道:“我武功差,早出手早添亂,不如在一邊瞧著。”
不等桃九接話,鐵面書生又道:“你怎么知道我會幫你?”
桃九笑道:“那晚在驛館,我明明聽到房頂上有3個腳步聲,追出去卻只看到兩個人,一開始那個粗重的腳步聲是你吧?你以這種方式提醒我有危險。”
鐵面書生道:“那你早上還佯裝生氣,自己走了?”
桃九道:“因為我們查的不是一個案子,其實你不是查唐門案的,你查的是滴血堂。”
鐵面書生沉下臉,低聲道:“這是秘密,你怎么知道的?”
桃九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首先,我見過唐門門主,他讓我小心滴血堂,所以我知道整件事與滴血堂有關,再者,你向來獨來獨往,這次主動找上我,除非是迫不得已,而能讓你迫不得已的,只有滴血堂。”
鐵面書生道:“所以當時你不相信我?”
桃九道:“我是不確定該相信什么,所以我決定自己查。”
鐵面書生道:“那你查出什么了嗎?”
桃九道:“解鈴還需系鈴人,看來,咱們得再走一趟唐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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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門,離蹤長老終于醒了,卻也不曾看過賊人真面目。
桃九再來拜訪,正趕上門主出關,得知賊人還未抓到,一眾人看著桃九,愁眉不展。
對一個辦案不力的捕快,主持事務的長老離岸自然沒什么好臉色,對桃九道:“此案遲遲不破,我唐門門主的弟子在外作惡,唐門的臉面往哪放?”
話雖是說給桃九,卻字字帶刀,針對門主。
桃九淡定道:“偷竊是假,奪權是真。”
離岸怒道:“好啊……你們……危難關頭是我站出來維護唐門,卻被你們倒打一耙……”
桃九轉向離蹤長老道:“不僅離岸長老想當唐門門主,你更想,且,你還布了一盤好棋。”
離蹤覺得桃九簡直瘋了,笑道:“你倒說說,我布了一盤什么樣的棋?”
桃九道:“一盤足以除掉門主和離岸長老的棋。”
離蹤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嗯?”
桃九道:“其實原本要偷的只有煙花冷一樣暗器,可惜你偷盜的時候被袁一水發現了,他拼盡全力將你打傷,自己卻死在你手下。”
離蹤道:“就算是這樣,可我一直在養傷,唐門大小事務均是由離岸主持的,要說奪權,那也算到我頭上。”
桃九道:“不錯,養傷是個極好的借口,有了這個幌子,你可以借離岸長老的手做成許多事。”
桃九轉向離岸,道:“離岸長老很想做唐門門主吧?恰好你發現煙花冷丟了,袁一水死了,你順水推舟,讓袁一水背起這個黑鍋,門主顏面盡失。”
離岸冷笑道:“你有什么證據?”
桃九道:“滴血堂怎么會看上索魂釘和魚光甲?其實離蹤長老根本沒偷這兩件東西,是你做了手腳,然后故意讓它們出現在洛陽,布成袁一水出現的假象,’袁一水’越是作惡,門主越是羞對唐門。”
離岸不耐煩道:“可你還是沒有證據。”
桃九笑道:“你以為我是怎么知道的?繡花夫人臨死前把什么都告訴我了。”
離岸大驚道:“這不可能!青蓮她……她不會不顧十幾年情分……”
桃九冷冷道:“情分?你何曾對她講過情分?她此行,若能殺了我,你再也沒有后顧之憂,若她被我殺了,真的魚光甲只要一出現,我只能像無頭蒼蠅,查袁一水,查繡花夫人,卻怎么也想不到你了。”
鐵面書生接著道:“還有一點你不知道,繡花夫人不僅是你的老情人,更是滴血堂的人。她的任務并不是幫你,恰恰相反,她的任務是暴露你的野心。”
離岸喃喃道:“為什么……為什么……”
桃九終于轉向離蹤,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門主愛徒,偷盜禁器,作亂江湖,離岸長老作假奪權,如果他們的名聲壞了,都不配做唐門門主,那唯一能勝任的,就只有離蹤長老了。”
桃九凝視著離蹤的眼睛,道:“你說,對嗎?”
離蹤大笑道:“笑話!他們倆已過古稀,而我正當而立,門主的位置輪也輪到我了,我何必多此一舉?”
鐵面書生道:“因為你等不及了!滴血堂不僅要你偷煙花冷,更要你執掌整個唐門。滴血堂向來賞罰分明,你加入了,卻玩不成它的任務,只有一條路——死!”
離蹤吼道:“你血口噴人!全是胡說!你憑什么說我是滴血堂的人!”
鐵面書生道:“因為我也是滴血堂的人,為了查清它的底細,我也加入了滴血堂。在風燭鎮那晚,我之所以沒有上山找桃九,因為堂主傳話,讓我在風燭鎮等他,我當時已經查到一些線索:滴血堂與唐門似有關系。那晚,你雖然蒙面,但桃九那天見過離岸長老和門主,唯獨沒有見過你,只有你有機會偷偷下山!”
離蹤拍手道:“故事編得真好!可你忘了,你們招惹了滴血堂。”
鐵面書生道:“不錯,要殺我們,滴血堂恐怕得費一番功夫。而你,唐門再也容不下你,你在滴血堂的身份暴露,他們也不會再庇護你,”
一直沉默的唐門門主長嘆一聲,道:“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結局,離岸求穩,離蹤求新,我總想著,唐門有二位長老,我百年后也無愧列宗了。”
說完這些,像是下了某種決心,門主厲聲道:“離蹤,唐門再無你這個弟子,離岸,你去思過吧。”
話,已不必多說,離蹤面如土色,滴血堂不會放過他,天下之大,竟無他容身之處。
一念之差,便已是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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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月色迷蒙。
桃九叼一根狗尾巴草,對鐵面書生道:“你不擔心滴血堂來找你?”
鐵面書生道:“我正要找他們。”
桃九不服氣,道:“沒想到鐵面書生也會耍滑頭,明明自己武功最厲害,偏要裝做弱不禁風。”
“武功又不是用來炫耀的,關鍵時候用上一用,夠了。”
薄霧起兮,殘云悠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