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我都是滄海里的一粟,命運顛簸,前路坎坷,十年前相遇,結伴同行,這江湖倒也是快哉。
相逢之前,他少言,我寡語,他執劍,我掌刀。
干的是不入流的勾當,走的是羊腸小道。
十年來,手下亡魂無數,夜里索命者更是繁多。
……
-1-
“我累了。”千淼把手里的劍入了鞘,背靠在樹干上,頭仰著,透過樹葉的間隔,望著縫隙里的陽光。
“去歇會兒。”我繼續手底下的活,刨開這地,挖深了,才好把這一旁的尸骨埋進去。
死的那人是洛陽城里一個藥材行的少東家,有人花錢買命,他自然活不了。
事成,拿錢,埋人,離去,此間事了。
“我們殺了多少人?”
“加這個,九十九。”
“為什么一定要殺他們?”
“貪官污吏,欺橫鄉里,哪個都是買命的原因。”
“有沒有錯殺的好人?”
“……”他這個問題,我沒辦法回答。
江南縣里的縣太爺,死之前的決然,站著將劍插進心口。
南陽府邸上那大老爺,散去家丁數百人,坐在客廳里,大門敞開,慷慨赴死,飲下毒酒,閉眼辭去。
長安城里的吏部尚書,三尺白綾懸于梁上,留一封書信與這世道爭個清白。
……
他的問題,無關對錯,我,確實沒辦法回答。
-2-
埋下這公子的尸骨,千淼便先一步離去,這家伙,最近些日子,好生奇怪。
入了巷子,外邊是煙花柳云街,吹簫,玩蛇,講書,賣藝,好不熱鬧。換是往日,去看一番,自然是別有風味,可今日,這天,陰沉得很,有些忌諱。
這位置,正能瞥見江流,江邊柳葉飄零,秋風蕭瑟,幾葉扁舟泛起的漣漪,蕩漾開,推開水紋,波浪躍起,撞向江堤。
我這心里,莫名絞痛,孤獨感乍現。
罷了,提了提腰帶,秋日里的夜色降得極快,早些回家,為好。
巷子不長,往日里雖不算熱鬧,來往的商販還算有些,吆喝聲不絕于耳,今日,真是怪哉。
柴犬臥于前,久久凝視,往常,這狗早該叫起來,今日,倒是乖巧。
這外頭是青樓,笛聲悠長,以動人著稱,流連于此的,多位達官貴人。這里,我殺過三人。今日,這笛聲,卻讓我聽得煩躁,徒增了些許悲傷。
……
-3-
青石磚瓦搭起來的房屋,是這巷子的精髓,達官貴人的良田豪宅不屑與之攀比,那豪宅能藏千金,這青石磚瓦下不見得能有幾多家產,這底下窩著的,大多是賣女為奴,畫餅充饑的主。
天陰得快,幾點雨絲滴了下來,瓦上傳來的聲音卻有些厚實切清脆。
那是腳踩屋頂,瓦片摩擦,腳掌貼合,蹭出來的聲音。吃這行的飯,這活,常做,騙不了這耳朵。
“誰在屋頂?”我下意識握住了刀把,掌心收拳。
“奪命判官武炎?”
那人沒出現,聲音從哪里來了,四周的屋檐上見不著什么人,這聲音卻聽得清晰,如在耳旁呼出。
好深的內力……
“何人?”來人不善,我從未遇見這樣強悍的勁敵。
“你動了不該動的人,吾等,前來索命。”接著,那人笑了一聲,那聲音尖銳得很,刺耳,“沒想到,就你這樣的雜碎,也自稱判官。桀桀……桀……”
數人從前面的轉角處竄出來,往后退,前后皆被堵死,渾身的夜行衣,蒙著臉,倒是隱秘。
這一路過來,毫無察覺到埋伏了這么多人……
巷子的盡頭就在前面,邁過去幾步也就到了家。
千淼!
該死。
“千淼呢,怎么樣了?”
“哦?還有閑情關心別人,武判官千淼?呵……”
刀,出了刀鞘的那一刻,這場仗就非打不可,來的數人下的皆是死手,且功夫極好。
左右是閃不過去了,就算是扛著,也要入那屋子里看一看,哪怕是看千淼最后那一眼。
我的刀以快出名,第一擊最盛,勢不可擋。
最先靠近我的那三個,已然斃命。劍斷,人隕。
吃這行的飯,生與死早已經拋去九霄云外,見慣了大場面,可眼前這陣仗,只見涌入巷子里的,前后,皆是死路。
手里的刀,握的更緊了,生怕手一抖,刀落了地,只能是任人魚肉。
那一巷子里,今日,確實是熱鬧非凡。
我顧著沖進人群里,顧著殺出一條路,肩上中了數劍,劍刃入骨,皮肉綻開,疼是個什么感覺?咬著牙,久了,知覺便已經麻痹。從一刀砍去那人的頭開始,這戰,非得我死不可。
這條路往日,常走,半柱香可至盡頭,盡頭是我家。
今日,我踏了十人的尸體,這時間怕是早過去了半柱香,我家,還在前面……
這眼前靠過來的幾個,心生了懼意,是了,這刀下沾著的,都是活生生的,猩紅的鮮血,這樣的安靜下,血,濃烈得很,張狂,突入鼻腔。
我撿起地上的劍,提起來就砍的力氣,我還剩下一點。
他們?
盡是螻蟻,只敢退去,誰敢再添一劍?
我的刀拖在地上,拖著地發出鐺啷聲來,劃在地上,拉了很長的線。
-4-
巷尾,屋前。
門鎖了……
里面有人,我聽的出來。
雖隔著門板,呼吸,卻聽得清楚。不必往下去猜,眼前,哪有這樣的機會。
“怎么了?自家的門都進不去?”還是那聲音,陰冷,做作,令人作嘔。“不如,讓雜家幫你開門。”
他在門后……
哦,他在門后。
太監跟千淼,兩人都在。
千淼頭發散亂,狼狽,如狗。
久不語。
“何故如此?”
“大哥……”他的言語間似還有些猶豫,眼瞇成了縫,眉間皺起,偏偏是不敢抬頭來看我。
”千淼,殺了他,你就能活,去,殺了。“
那太監手里的茶盞還冒著青煙,正眼沒落在我身上,只有眼角的余光,在推茶換盞的時候丟過來。
“大哥……冤鬼還魂,無常索命,這日子,我怕了……”他邊說,邊湊近,挪著步子,語氣里,顫抖得有些明顯。“他們說了,只要你死,你死了,我就能活!”他臉上開始展現溢不出的興奮,眼里,放起了光,“你死了,你死了,我就能活了,你我兄弟,是不是?是不是?你說,你說……”
“你今天的話……很多。”我瞇著眼,等著他的劍落下來。
”你說啊!“
對,他瘋了,拔劍的姿勢都不對,落劍,也沒那么利落,哪怕,進了我的胸腔,我也一樣感受到了他的手在發抖。
他往日里,不喜話多,今日,看來是真的開心。
……
“為什么……連我也殺?”
利刃從胸腔而入,刀口剜內臟而出,血染紗巾,面如雪,劍斷,人去。
二人,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