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忘記,什么時候開始,愛上跳舞。直到他過來,用問號勾開深藏在我舞衣里的記憶。
是一個早上,很多年前,一個比啟明星值日還早的早上,比茉莉花開還早的早上,比愛上一個少年還早的早上,我給一個人迷在路上。
原本,我只是要去送一封信,結果,她的獨舞讓我忘了此行目的,仿佛她得知我會來,會因觀看而著魔,而迷路,她舞動著身體像個女巫,她眼神迷離,肢體矯健,專對年幼男女勾魂攝魄。我年少無知,方向不明,目標未定,意志單薄,孤身一人,如何不墮入其涅槃?
朝露如珠,晨曦如沐,我不知她在干什么,一身錦衣,一個人在回旋,回旋,身體如彩色的魚,在綠茵中泅游,四肢如章魚,隨時隨意隨便地彎曲變形,明明沒有樂師伴奏,卻讓人看出強勁的節奏,明明沒有規律可尋,偏是舞出有跡可尋的或左或右,或上或下,或前或后的翻空騰挪,如果每個關節都有表情張開,那張開的面孔一定是談笑風生,讓人舒暢。
啊,我看懂了,她在對話。她在和天地對話,和花草對話,和身體對話,和四肢對話,和心儀的對象對話。所以,她是那么專注,那么癡迷,那么瘋狂,那么目中無人。她沒有勾引我,而是我已入迷,周遭全是她舞動的身影,才會目眩神亂,產生迷路的感覺。我一直以為,人的身體不外是穿衣吃飯,四肢不外是走路挑擔,我的出路不外是女紅作伴,我的歸途不外是女蘿藤纏,怎能臆想,成長的情節還可以意外脫產。
如果是一名男子,我一定不敢靠近,不敢細看,不敢模仿。顯然她不是,她青春靚麗,她風姿卓絕,她舞技超群,我不敢,也不想錯過這場相遇,渺小與強健,平凡與出色的相遇。在一天的早晨,在生命的早晨,命運安排我和她遇見,一定有其偉大的意義。
耽誤了書信的傳送,我為此挨了父母一頓臭罵,但我一點也不后悔,未經謀劃的人生,多需要牽引,我不需要憂傷淡淡,更不需要輕愁黯黯,那些傷春悲秋亟待情人拯救的心靈,不配置在我身上。
我找到了要去的方向,舞動的身體才是充滿活力的身體,舞動的人生才是朝氣蓬勃的人生。
若我起舞,舞步凌亂了誰的心?
不是酒入愁腸心事才上涌嗎?不是月華如輪才惹得往事探出頭來嗎?不是一聲何滿子才令三千里的故國在冬眠里復蘇嗎?你在遐思什么?你在期待什么?你在眷戀什么?你拿什么和我相認?憂國傷民的的詩人!
我看到他一直沉郁的眼神,慢慢展現光彩,莫非,他也和我一樣,想起了公孫大娘,想起了霓裳羽衣曲,想起了那個讓人血脈賁張的開元盛世?
我進了皇宮,進入一個未知的大世界,那里有無數和我一樣懵懂的少年少女,懷著同樣目的到來,企圖通過歡歌曼舞改變自身命運。我才發現,原來跳舞是當時最時髦的行業。
我的師父——公孫大娘沒日沒夜的訓練我們,她最拿手的是《劍器》舞。劍器舞,既無劍,也無器,起初我不知所措,不知如何舞動,才能舞出刀光劍影的質感,只能用更多的汗水,更多的日夜去磨礪,多年之后,我終于明白,劍器舞,既有劍,也有器,不在手,在胸中。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妃子笑,多么動聽的名字。如果有個人,他將我捧在手心,呵護有加,得知我喜歡嶺南佳果,馬上開鑿一條萬里通道,專門為我運送佳果,我也會感激涕零,笑逐顏開,每日都是上元節。哦,我想多了,我既沒有國色天香,又不舞藝卓絕,我連師父的一成功力都沒有,憑什么叫月老關照我的愛情?
妃子笑,虧他想得出來,我聽到也忍不住發笑,我的光明之旅,就是從他們的愛情中開始,也隨著他們的愛情結束而結束。那個至情至圣的男人,不僅皇帝做得好,勵精圖治,還是一個熱愛舞蹈,精通音律的大藝術家。他不拘一格,善學巧用,將我們招致麾下,好好的皇帝不做,做了梨園弟子的當家。拋下身段,把最心愛的女人也捎來,共演,共唱,共舞,共醉。那管誰是誰的主人,那管現實不可逆轉的身份,那管禍根深種舞池林,那管漁陽鼙鼓通宵鳴。從此,只沉醉在臺上的另一片浪漫天地,牽手舞罷一個又一個角色,舞臺,見證了他與她的愛情,成了他與她的另一種真實寫照。
愛一個行業,有誰愛得如此癡迷?致江山于不顧,有誰愛得如此悲壯,致愛人于不保,而我,不過是盼望有一個好的前途,而霧散后,卻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舞帶風,舞帶雨,舞帶沉重的歷史創傷,前縱,后躍,絳唇珠袖兩寂寞。比它更寂寞的,是我逃逸的身影。夔府小孩瞪著圓眼,仰觀從未見過從未夢過從未到過的前朝珍貴遺傳。哦,他們是幸福的,不用經歷江山被災劫的悲歌,以為歷史是從他們這一代開始,劍器舞是我始創。
只有他,這個有歷史滄桑感的詩人,洞悉了一切。如果記憶夠深刻,遺忘對他是無效的。他頑強的在我身上,拖出了掩埋半個世紀的風起云涌,我不知該悲還是該喜,悲的是,他只在我身上,看到輝煌的過去,喜的是,他讀出了師父后繼有人的傳承。
可是,跳舞有什么用呢?我跳得再好,也跳不出歷史的圍剿,流浪成了我最后的出路,唐明皇貴為天子,也無法將兵變征服。一舞誤終身,再舞誤眾生,馬嵬坡前六軍不發,只好含一朵絕望的美麗告別今生,長袖飄飄飄不到長生殿,舞步盈盈盈不到華清池,雄心壯志垂垂老去,太上皇是死里逃生的獎品。后宮麗人都已枯萎,八千梨園弟子一聲令下散作天涯孤雁從此再無人問津,明年早春荒冢里一縷孤魂沒人招領,初夏皇宮選秀依舊是天生麗質恩澤新承,風花雪月仍然繼續,愛恨纏綿憑誰能安寧?
如今,舞者凋零,舞姿荒涼,只剩我一人獨持煢燭。縱使我得到他的欣賞,共鳴,但屬于我的年代已經過去,新朝已經到來。和陷人于戰爭的舞蹈相比,人們更愛戰后的和平寧靜。如果跳舞不能讓人奮發,而是讓人迷失方向,陷入盛世桎梏,然則學來何用?舞來何益?觀之何悅?
他低首向我作揖,說國家衰盛,在于君主,不在于舞。如果盤纏足夠,他愿意買去我的手藝,買去我的憂愁。張旭觀舞悟出草書真諦,子美不才,亦得文字數行,愿與我共勉。
啊,詩人,東方升起的月亮,它也照見了你的憂傷,你卻在安慰別人。梆聲里,讓我為你磨墨,為你的詩歌做一個引子,引出你法度森嚴的驚世之作。
是的,經歷過就不要有遺憾,流逝的不過是一個王朝,流逝的不過是我們的青春,那些我們經歷的美好,永遠也流逝不了,一直深藏心底。
(唐大歷二年十月十九日,杜甫在夔府別駕元持家中,觀看了臨潁李十二娘跳劍器舞,由此記起童年觀看公孫大娘之劍舞,并憶起開元盛世的繁華。多數人亦因此忽略李十二娘心情,試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