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一天,默爾索不按常理的出現在我的小店。他穿著一件皺巴巴的圓領T恤,嘴里叼著一根快要燃盡的煙,向我要了一杯咖啡。
“還是那么喜歡喝咖啡啊!”我把盛滿咖啡的杯子遞到他面前。“我能把…”他捏著所剩無幾的煙做出要摁在桌子上的動作,我點了點頭。他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回憶起什么似的說:“這咖啡讓我想起了,媽媽下葬前一天,和養老院的門房一起喝的味道。”“你還是一口一個媽媽的叫啊!”我有些驚訝地說道,“在你媽媽的葬禮上,你沒有哭,甚至連年齡都不大記得了。”默爾索好像根本就沒有聽見我的話,他端詳著咖啡杯,一飲而盡,然后指了指空了的杯子。“沒有像你這么喝的,你把它當水了。”我話里夾雜著一絲的不滿。“那不是我的錯,”他從牙縫里擠出了幾句話,“我們已經無話可談了,她在養老院過得要更開心。”
“你對所有人都這么說的,他們覺得不可思議,很荒唐!”我把咖啡杯給他,他連句謝謝都沒有。“他們覺得你應該跟你媽媽住在一塊,在葬禮上你應該哭,之后也不該立馬跟瑪麗搞在一塊。你連一點悲傷都沒有,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日子跟往常一樣,你真是太古怪了。”我一口氣說了好些話,默爾索臉色有點陰沉,估計是嫌我說的太多了。
店里一片安靜,偶爾能聽見從街道不請自來的汽笛聲,刺耳、突兀。默爾索站了起來,靠近窗戶往外望,“那天的天氣也想今天一樣,青天白云,炙熱的太陽冷酷無情,一切單調而疲憊。”他向時間的死水里扔了一顆小石子,接著說,“在海邊,太陽的熱氣和眉間的汗水讓我難受,然后我就朝阿拉伯人開了一槍,震耳地,我覺得還不夠,又給補了四槍!”他說這話的時候異常的冷靜,完全沒有激動或是悔恨的樣子。
“后來你就被捕入獄了,聽說你拒絕為自己辯護,也不接受神甫的祈禱,這是真的嗎?”我想走過去幫他點根煙,但他好像不樂意。他把望向窗外的目光收了回來,像盯著怪物一樣的看著我,眼里閃過一道光,說:“你說對了,也說錯了。我沒什么可說的,于是我就不說話。”我有些不敢相信卻又料到他會這么回答,心情難以平復,現在輪到我沉默了。
默爾索像覺察到了什么,竟然主動問我,“你不是想知道老薩拉瑪諾最后有沒有找到他的那條生病的狗嗎?”我“哦”了一聲,表示出一副已經不再關心的樣子。不過,我不想放棄這稍瞬即逝的機會,說道:“你總強調不是自己的錯,也從不說愛瑪麗,面對萊蒙的要求也欣然答應,在法庭上你連抗爭一下都沒有。你是怎么做到的,又或者說,你在想些什么?”
他感覺到非說不可了,敷衍了我一句“那就是我反抗的方式!”,話少的可憐。“他們說你,懷著一顆殺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親。你連朝那些憎恨你的人豎中指的勇氣都沒有,甚至希望處決的那一天,聽到人們報以仇恨的喊叫聲。這就是你反抗的方式,你這個瘋子!”我說的有些激動,血液沖向了大腦,臉頰感覺有些發熱。
“可我是幸福的,從前是,未來也是。突然有那么一刻,我的身上生出了一個荒誕的世界。我的肉體和精神分離了,我站在社會的對立面,我沒有錯,我也沒有悲傷,那一切都是你們的想象。”他背對著我,抬頭望著金色的太陽,我都不知道他是對我說了這番話還是對著太陽。“他們把我關進了監獄,我的肉體再也沒有發瘋般奔跑在馬路上,被一顆流彈打死的機會了;他們逼迫我懺悔,我痛斥神甫任何的確信無疑,都抵不上一根女人的頭發;他們把我處決,卻又盼我上訴,我反抗了,于是我自己走向了自殺。我對這種荒誕是如此的篤信,就好像我就是荒誕!”
我感覺他的身子因說了太多話變得顫抖不已,事實正是如此,他終于轉過身,正準備離開窗戶,卻打了個趔趄。我還沒來得及起身,他就用手示意我不要動。他端起咖啡杯,把剩下的喝光了,長吁一口氣,然后說要走了。我還來不及反應,想問他,還能見到他嗎?他就已經推開門,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我被釘住在凳子上,腦子里狂風驟雨般的肆虐。我想,我可能見不到他了,不過誰又能保證他只有一個。我微微一笑,把玩著他留下的咖啡杯。突然一道閃電擊中了我,有些生疼,我朝門口大罵了一句,“混蛋,錢還沒有付!”
改編加繆《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