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為之之死
李為之,十六歲,又或者十七歲,在南方一所二流大學(xué)混日子。混日子和過日子的最大不同在于,過日子是你度過了日子,混日子是日子經(jīng)過了你。
如果你遇到李為之,略長的頭發(fā)隱約有點油亮,黯淡的一雙眼睛像熄滅了的火苗,工整的淺色衣服,臉上平攤著五官。當(dāng)你看到李為之結(jié)著霜的臉,說話時笨拙勉強(qiáng)的干笑,和沒有一點波瀾的語氣,讓人懷疑他根本只是在哼唧什么也沒有表達(dá)。 你也會和我一樣刻薄地想,如果這個人能說出一句有意思的話,哪怕是一句, 都實在對不住他這么沒意思的長相了。如果說李為之生來就是被人遺忘的話,其實有點不客觀,因為沒人能記住他。
照例,李為之小時候家里也窮,如果李為之不窮,故事不好發(fā)展下去。如果說李為之小時候家里就富得流油,憑借自己的努力,做成了什么什么事,好像他的成就也是會大打折扣的。在一個以劫富濟(jì)貧為俠義的地方,大家只對比自己窮的人友善。
據(jù)說李為之少年早慧,三四歲就可以背唐詩,讀書過目不忘,甚至倒背如流。有心的話,翻看傳記或者野史,都是些雷同的話,什么無師自通過目不忘等等。父母夸自己家的孩子,就好像愛國人士編著歷史,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夠客觀,往往是粉絲給偶像做傳記,所以一味吹捧,反正死無對證。偶爾幾個給自己做傳的,也能把傳記寫成傳奇,反正無從查考。
作為父母,最大的愿望就是孩子可以完成他們沒有完成的愿望。李為之的父母沒什么文化,所以期望李為之應(yīng)該要多有文化,最好一并擁有三個人的文化。父母時而循循善誘,時而威逼利誘,要他有文化,李為之也爭氣,小小年紀(jì)就和書系下了不解之緣,尤其和金庸的書緣分更深。每次李為之刻苦鉆研武俠小說,父母就在旁邊輪流伺候,時不時還催促歇會歇會。就這樣,李為之小小年紀(jì),武學(xué)造詣就高出常人,在十六歲或者是十七歲那年高考,不出意外地考到了南方這所二流大學(xué)。
? ? 南方的天熱,所以時間也熱脹冷縮了,流失得更快。李為之習(xí)慣于銀行卡里憑空出現(xiàn)數(shù)字,一直衣食無憂。大學(xué)里的課也奇怪,老師說的每個字你都懂,但連在一起,你就不懂了。試卷上的每一道題,你都不懂,可就是不懂,考完竟然也過了。李為之的父母有他們的慣有邏輯,自己的的夢想是留給下一代的,自己的錢,自然也應(yīng)當(dāng)分文不取留給下一代。關(guān)心孩子,精神品質(zhì)是一概不問的,問的是身體好不好,學(xué)習(xí)好不好。身體雖然能去革命,但肯定是賺錢的本錢,品質(zhì)再好,去應(yīng)聘工作也不會因為你品德優(yōu)良,人格偉岸給你多加一分錢工資。李為之也不負(fù)期望,身體很好,學(xué)習(xí)不錯,除此之外一無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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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如果不做壞事就算好人,李為之甚至能算好人。李為之是有點好心的,在公交車上遇到老人,心里也想著讓座,在心里計劃了一百遍,等他下定決心要讓座時,車上已經(jīng)沒有可供他讓座的老人。偶爾出去宵夜,看到有老人拾荒,佝僂著腰艱難地從垃圾桶里翻吃剩的飯菜,借著昏黃的燈光,李為之想到了自己的祖母,他會突如其來地一陣痛苦,這種痛苦既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也有自己對祖母的追憶,這種痛苦足以讓他眼眶濕潤。這心理上的痛苦,反過來讓李為之非常好受,因為這種痛苦讓他自己確認(rèn),自己是一個有同情心的善良的人,這讓李為之又愉悅起來,愉悅之后,又多吃了兩個雞腿,兩瓶啤酒下肚之后,他又忘記了之前的痛苦。
? ? 早兩年,李為之嘗試過寫作,也誤把創(chuàng)作沖動當(dāng)成了創(chuàng)作才華,但是才華這種東西,就好像有神論者崇拜的神,迫切渴望它存在,但又不能證明它存在,好在李為之的寫作熱情就像是流行感冒,來勢雖然兇猛,一夜醒了就消失了。寫作熱情喪失了,本來也沒有寫作能力,寫作這件事也就再也不提。可人總是復(fù)雜,吃不到嘴巴的葡萄,總要是酸的才能滿意,就好像一段走心的感情無疾而終,總要不經(jīng)意地詆毀對方幾句,才能顯得出是對方有眼無珠,而自己卻好心喂狗。李為之對于寫作的夢想,發(fā)現(xiàn)自己寫不了,也不想寫之后,就覺得寫作不過是個賺錢賣字的職業(yè)罷了,甚至賺得不多,甚至賣得很賤。人對于破碎的夢想,往往只會鄙夷,而從不惋惜。
? ? 這兩年李為之突然頓悟,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或許都是沒有意義的,有點意思就好了,好在大學(xué)也就是大概學(xué)學(xué),時間長得還看不到頭,心野得駟馬難追,整天就找找樂子。整天和朋友喝酒宵夜,一群人不夠親近,偏偏要裝得親密,違心話借著醉酒的名義,就可以流暢通行,幾杯酒下肚,一群點頭之交的人都紛紛成了兄弟,而且感情真摯得讓人不能懷疑,都是學(xué)生,所以笨拙地老道,想藏著心機(jī)卻又破綻百出,喝完酒,彼此就是彼此的人脈,彼此都是可以用得著的人。就這樣,李為之遍地都是朋友。
這天又酒醒了,頭疼欲裂,像是法醫(yī)開具的死亡鑒定上的頭部受鈍器重?fù)粢粯樱词艘幌拢鋈ヌ铒柖亲樱诖皇R恍┝沐X,又懊惱又氣憤,月尾還有幾天,找那些酒桌上的兄弟幫忙嘛,李為之做不出,不經(jīng)意看到抽屜里還有張五十的紙幣,上面畫了一個紅叉,這張假幣是兩年前,李為之的父親在采石場做散工的時候收到的,背了一天碎石頭,工錢五十,回來剛好李為之開學(xué)了,給生活費(fèi)的時候,從口袋里把這張帶著體溫的五十也一起給了李為之,李為之拿著這錢去吃飯,被店員指出是假幣,窘迫地恨不得死,身上只帶了五十,還是讓朋友過來才解的圍。
? 在床上躺了一天,李為之還是下不了決心,從小到大,李為之從來沒有騙過人,李為之沒有什么響當(dāng)當(dāng)?shù)脑瓌t,但遇到事也還是要問心無愧。到了晚上,天漸漸黑了,欲望還是決定了一切。趁著夜色,李為之揣著五十的假幣,堅決地走了出去。他思來想去,還是不能再去燈光太亮的店鋪,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走了好久,幾次要下定決心走進(jìn)店,又幾次悔改般地逃了出來,做一個純粹的好人或者壞人并不難,難的是在兩者之間徘徊,最能折磨人的良心。好巧遇到一個老人家,在路邊擺賣一些水果,看著像是自己家種的,在大學(xué)附近找點銷路,李為之狠心走了過去,手已經(jīng)有點發(fā)抖,但還是克制著語氣,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說,給我稱兩斤香蕉,路邊人來人往的,水果卻無人問津,李為之一說話,老人家很激動,趕緊扯了香蕉,稱了兩斤,還往多塞了兩個橘子,討好地說,八塊錢,再送你兩個橘子嘗嘗,甜得很。等老人顫巍巍地把零錢遞過來的時候,李為之才如夢初醒,如果他接過這個錢,他就得逞了,他愣了一秒,燈光昏沉地散在老婦人臉上,李為之恍惚之中,以為看到了自己的祖母,這一秒鐘漫長地可以描述細(xì)節(jié),李為之伸過手去把錢奪了過來,像是完成了一場繁重的宗教儀式,轉(zhuǎn)身就跑了。
? 很長一段時間里,李為之都在又驚又喜中度過,混亂中他產(chǎn)生了一種悲壯的自豪感,有生之年他第一次感到他愚弄了別人,而不再是被別人拿來捏去,一聲不吭,他不再是那個在各種規(guī)則當(dāng)中,保持服從的李為之,他現(xiàn)在是一個敗壞的人,起碼是一個敗壞過的人。他想了很多很多,自得自滿地嘟囔:無尸骸,金腰帶。有那么一瞬間,李為之覺得自己毫無畏懼,問心無愧這四個字,一直壓在他的身上,現(xiàn)在終于煙消云散了。
? 到了月尾,接到了家里的電話,母親聲音低沉地說:你爸昨晚和我吵,喝了農(nóng)藥,今早走了。李為之癱了下去,被剝奪了所有的氣力,明明應(yīng)該哭,可哭不出來,身上發(fā)冷,只是覺得無窮無盡的絕望,像是傾盆大雨砸在身上,無處藏身。
? 李為之回到家,母親已經(jīng)干枯了,眼睛像是失明似的空洞麻木,只是嘴里一直碎念:騎摩托車載客,收了假錢,我罵他他又氣,又急著湊不齊你的生活費(fèi),想不開喝了百草枯。
李為之也麻木了,眼睛聚不了焦,臉在不自覺地抽搐,當(dāng)他看到床頭柜上,那瓶百草枯,還有兩截撕碎了的五十塊紙幣,紙幣上一個扎眼的紅叉,瞬間奪走了李為之的生命。
好自為之,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