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明:
春節期間直到今天,我花了前后幾十個小時寫成此文。它大大超過了一般散文的篇幅。這篇文章也許對我和我的親人重要;對你,它是無關緊要的。如果你打算讀這篇文字,至少需要半小時靜靜的時光。如果你沒有時間,又或有些許同感,那就讀幾個片段。相聚為了分離,分離為了相思,在時光的隧道和無限的遐想中,愿我們穿越,愿我們相逢。
序
我不像是一個有故鄉情結的人。我總喜歡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而且好像我也不喜歡說故鄉多么美好,我又如何地懷念。
雖然我知道我的故鄉是很美的,美到我一寫字,無論用什么詞,從何說起,那意境,那夢幻般的色彩,就被打碎了。
有時候我會想起小時候和表姐表妹在羞山對面的桃花江邊玩耍的日子。他們會帶我一起去河里的水草下面抓魚,去溪里的石頭下面捕蟹,我把全身搞得濕透了站在太陽下曬,心里那是又得意又害怕的。如果碰上下雨,只要有人說可以去抓泥鰍,我跟在田間的小泥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總是要摔個嘴啃泥的,那個好笑啊,我這狼狽不堪的城里的孩子。
我還偏要去鄉下,我跟著他們去山里砍柴走迷了路,去摘野桃子或野栗子劃破了臉,去菜園子里掰冰葉子凍壞了手,...... 那個時候好像老有大人管著我,我只盼著自己快點成為大人,然后我可以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自由自在地游蕩,然后一不小心,我還可以開始思念,我的故鄉。
如今我到過了遠方,很多很多的遠方。我和孩子們,我們在這世上把一個一個曾經的遠方都變成了一個一個將要思念的“故鄉”- 我們共同生活過的、有情感寄托的地方。
如今我還依舊在尋覓,無法一一傷感。
只有一個地方,對我,那不只是故鄉,那是我的老家。
老家的故事,寫也寫不完;即使寫了,看也沒人看;好在我不是為了有人看才寫。我只是,想寫。
在我完全忘卻之前,慢慢地寫。
一.
這次回家過年,我們照例又去了鄉下。去鄉下一是去祭奠父親,二是去看望老家的老人。
那天是農歷初三,天是陰的,典型的南方丘陵地帶的冬天,濕冷濕冷,一路上天空中不時響起的爆竹聲和隨之而來的煙霧讓我覺得七分溫馨三分不適。
父親的墓地在一片枕山抱水的竹林里。母親的腿腳不方便,已經好幾年上不了山了。母親說在她的腦海里父親無處不在,也不用特意到山上去祭拜。她把頭伸出車窗看著我們一行拿著鞭炮蠟燭一應俱全的裝備開始上山,然后嘆口氣,揮揮手,示意我們可以走了。我兒子本來一直在車里玩手機,一下車他縮了一下脖子,似乎有點不適應,或者是不樂意在寒氣中爬山,說,“不是清明剛來過嗎,怎么又來了?” 我瞪他一眼回他,“這是我的親爹啊,一年來兩次還嫌多嗎?以后我不在了,你會不會去看我?” 他不假思索地頂我一句,“我不會把你埋這么遠的,我會把你葬在我家院子里。” 他一邊說著,已經像風一般地和我侄兒侄女一起往前跑了。沒過一會兒,走在前面的孩子們高興地喊起來,“看啊,看啊,有牛!” 果然,我聽到風中傳來清脆的鈴鐺聲,一抬頭就看到山腰上三四頭大黃牛加一頭小牛崽兒在歡快地吃草,頓時心生喜悅。
二哥背著他重重的攝影包,一路上山一路拍照,步子很慢,我緊跟著他想和他說話 - 我倆屬于家里的浪漫派。二哥一會兒快,一會兒慢地按著快門,停下來時,他看著山林若有所思地說,“我走了以后,也一定要埋在這里,埋在父母的腳下。” 我說,“哥哥,真巧啊,我以前也正是這么想的。可是,到那時候,這樣的事情誰做得了主啊?!?話剛出口,我不由得心里一絲難過。都說葉落歸根,可是根在哪里呢?以前說植物扎根一定是要泥土的,最好是故土??墒乾F在的植物,不但不一定需要故土,甚至連土壤也不要呢,只要有養分,有水就可以的。植物尚且如此,何況人呢?
還由不得我們展開話題,前面大哥已經在吆喝讓我們快點。大哥掌管著這一家老少外出吃喝拉撒所有行程,我完全理解他當家的不易。我趕緊小跑上山,路上又撿起那兩個還在學著牛叫的小子,連拖帶哄地催他們快走。
山頂的左側再往下三五十米左右就是父親的墓地。我和孩子們踩著山里突然響起的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到達,不由得肅然起敬。雖然清明剛掃過墓,父親的墳上又已經蓋滿了落葉枯草。我們這么多鮮活的生命,卻依然掩不住這墓地的荒涼。但我不愿意傷感,于是一邊拉著兒子,一邊看向遠方。還好,竹林的盡頭依稀看到河對岸停泊的小船,它們在碧水中輕輕地搖晃。
和以往一樣,我們先是輪流在父親的墳頭叩過,然后一并在墓前跪拜。父親已經在這里躺了十一年了,我們漸漸釋懷的心也不再顯得難過,反而享受著超越生死般的親情。大哥從懷里掏出一小壺酒,又把帶上的一小酒杯斟滿擺在墳頭,再點燃一支煙,放在墓碑前作勢給父親品嘗。很快的,他拿起酒杯給了弟弟,自己拿著煙吸了一口。過一會兒,兄弟倆對看一眼,又彼此交換了煙和酒杯,繼續慢慢地品著。要在平時我總要尖酸刻薄地指責哥哥們抽煙喝酒,那會兒也只是向父親嘟囔幾句他的兒子不聽話,煙酒不離不照顧自己,二哥卻趁機告狀說我喜歡熬夜愛折騰。我們兄妹打打鬧鬧,一如昨日般訴說著彼此這些日子以來如何地“壞”。 那一刻幸福的自己似乎還是那蠻不講理的小妹,依然可以向父親撒嬌,甚至可以像從前一樣傻傻地憧憬著受寵受愛而從不受委屈的人生。
突然我想起來今年又是我的本命年。父親走的那年是我的上一個本命年。想到在車里等著我們下山的母親,心里有點隱隱作痛,我連忙向父親祈求,請他在天之靈在我本命年保佑母親健康平安。
下山時,我們都顯得安靜了許多,就著漸漸散去的淡淡的煙,吸著揮也不去的濃濃的情。
到了車里,母親只是自言自語似地問我們怎么去了這么久,她說二伯父家的堂兄正等著我們開午飯呢。
二.
父親的老家好像是在一個與王家灣和白家河交界的地方,我到現在也沒搞清楚為什么我在那兒不知道任何姓王或者姓白的人家,卻似乎滿村里的人都姓龔。父親家本有三兄弟加上一姐姐,不幸現在他們都已經作古了。與這四姐弟聯姻的老人里,還有三位老人“健”在:我母親,二伯娘,和媠父。在我們方言里,父親或母親的姐姐都被稱作媠娘。我從小只認識媽媽娘家的幾位媠娘和姨娘,卻從沒有見過父親家的這位媠娘。聽說她和我父親最要好,卻早逝于花季,只留下一個兒子 - 我從小叫他凱哥哥,因為凱哥哥長得像他的小舅舅-我父親,因而和我家特別有緣。這位媠娘的夫婿,凱哥哥的父親,也就是媠父,雖然后來再娶了,卻一直是我們家老老少少喜歡又尊重的人,是我們方圓幾十里人家公認的最有學問的人。我們這一次回老家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為這位德高望重的媠父慶祝九十大壽。
話說我們正午剛過就到了我堂兄維安的家。小時候維安兄老到我家來,我總喜歡拉他一起打撲克。有時候我同學來家里時看到他,我特別驕傲,因為維安兄長得濃眉大眼,一臉的帥氣和靦腆,我的同學還覺得他像那時候大紅大紫的港臺明星郭富城。我仔細比較過照片,當年維安哥哥的五官和身材至少不亞于郭富城吧。后來他在老家娶親成家,生了一兒一女,說實話,當時我心里曾經好不惋惜。
一眨眼我那帥堂哥也當了爺爺,這些年來他為了謀生去過很多地方打工,歲月在他的眼角烙上了不少皺紋,而他的眼睛卻依然清澈有神,依然是肩寬體瘦的身材,那古銅色清爽的輪廓里依然襯著一臉的帥氣和靦腆。每次我們來了,他依然是和善地笑著,歡喜地把我們迎進家門,而家里忙前忙后的都是堂嫂。在我的印象中,堂嫂一直是勤儉持家的楷模。她雖然在忙碌著,但臉上和眼里也都充滿笑意,而且她無論多忙,腰板總是筆直筆直,似乎歲月對她也格外慈善 - 在她臉上和身上沒有留下痕跡 - 當了奶奶的她這些年來反越來越顯得年輕,美貌。我后來仔細看她的樣子,她身材高挑,五官端正,一臉善意,說起話來充滿底氣,可能那就是有些女人天生具有的旺夫相吧。
堂哥家的房子蓋得很寬敞,很舒適,庭院兩旁一邊是林子,一邊是菜地,院子的前面是稻田和池塘。一家人三代同堂,其樂融融。那兒媳婦還是一個能講地道的京片子和英文的大美女,自打她懷孕就和我堂侄從北京搬到這湖南鄉下,后來生下一個和我同一天生日的活潑可愛的小子叫茉秧。只見一歲半的茉秧圍著灶頭轉著、跳著,挨著她媽媽的腿害羞地叫我姑奶奶,我想伸手抱他時,他連連后退。不一會兒,他就自個兒轉到了屋外的菜地,回來時手上抓了個已經干了的的紅辣椒。
哎,大概那世外桃源的生活也即如此吧,只是不知道小茉秧以后會對這片土地留下怎樣的記憶,或者他又會去怎樣的遠方。
三.
冬天的鄉下最讓我懷念的東西是旺旺的火爐和這一大家子其樂融融圍著火爐喝著芝麻擂茶聊天的感覺。一進到屋子,我自然就不想離開了。但是我知道禮節上我最需要做的不是喝茶聊天,大哥已經安排好了,我們要先去拜祭祖父母和其它作古的老人。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去探望我們的伯娘,維安哥哥的母親。
伯娘的房子,就在前面過幾畝田的地方。其實那就在我父母成親的房子的隔壁,只是那房子,唉,祖父母去世后就已經不在了,如果要寫這故事,恐怕會流一籮筐的淚水,且留待以后吧。
堂哥家和伯娘家之間有一個小山坡是我家先人的墓園,墓園里還豎立著一樁威嚴的華表。我從小就看見那樁華表,從小就跟著父母去那個小山坡拜祭祖父母,曾祖父母,后來又加上大伯父,大伯娘,...... 后來帶我去的不是父母了,換成了我的兄長,......? 后來,我發現那個墓園已經悄悄地滿了。我這才想起為什么父親沒有埋在他的父母身邊,也想起我兒子說的以后要把我埋在他家院子里的話。想來,我兒子的童言童語表達的意愿卻是亙古的常情啊。
伯娘比我母親小月份。母親說伯娘的一輩子是辛苦奉獻的一輩子。因為多年和公婆住在一個院子,她不但養育了六個兒女,還一直辛勤地伺候著公婆到他們人生的最后一刻。伯娘有一張非常秀美的臉,但是我很少看到那張臉,因為她總是在低頭做事,不是在挑水種地,就是在洗菜做飯。據說伯娘本來是和母親差不多的個子,可是后來伯娘縮到似乎比我母親矮了半個頭。我能記起的伯娘的青春,竟然是她戴著斗笠挑著一擔谷子的背影,她那烏黑的辮子還在田埂的中間晃動。
晃啊晃啊,一眨眼晃去了多少的歲月。如今記憶再次刷新時,伯娘比我印象中的她更矮了。而且她已經認不出我了。有時候她連自己的兒女也認不出。有時候晚上她會把被子褥子都撕開睡到光光的床板上,白天她會赤著腳跑到冰冷的田里去。
我們搬個凳子靠近坐在椅子上烤火的伯娘,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她的眼神清澈見底一片空茫。這次我看清了,她真的好美,比我記憶中還美:大大的眼睛,紅潤的臉盤,臉上沒有皺紋,頭發也還充滿了青絲。她盯著我看,眼光卻似乎超越了我。我讓她重復我的名字,她笑了,笑得像孩童般的純潔天真,而我永遠不會知道她的大腦在想什么,她的內心活在哪個時段,是否她看到了我的或是她自己的孩提,或是我們的未來,......
我問我兒子,到我們老了,如果我們必須選擇,我們是情愿像伯娘這樣失去大腦的功能呢,還是像奶奶這樣失去身體的自由呢?兒子說他情愿失去身體的自由。
唉,我們不是伯娘,我們如何知道呢?我倒不為伯娘難過,或許她已經提前到達了她永恒的樂土。
四.
看完伯娘我和哥哥站在父母曾經的堂屋前若有所思......,然后又去了邊上另外一個堂兄家寒暄。維國堂兄,哎,那是另一個故事。他黝黑的皮膚襯著那對深陷眼眶的晶亮的眸子,只是吸著煙,微笑著看著我們。堂嫂一邊泡茶一邊麻利地燒起了柴火給我們烤雞蛋吃。
有人叫一聲“偉姑姑”讓我一愣。是強強。記憶一下子拉回去二十多年,我結婚的那年,在門前的竹林里,三四歲的強強爬到一顆竹子中間,一雙烏黑的圓眼盯著我帶回來的郎君。那時候村子里第一次見到一個高鼻子藍眼睛的人吧。
當年那充滿著喜悅和憧憬、如今微微痛著的遙遠的那時候!
我看著已經當了父親的強強,恍如隔世般,不知道說點什么,我們只在寒濕的空氣中各自搓著自己的手,陌生又親切,欣喜地笑著。
再回到安哥家吃午飯時已經到了下午兩點。大哥催我們趕緊動身去我母親的娘家那邊看望我那位九十七歲的媠父 - 一位當年抗日戰場上出生入死在中緬邊境的遠征軍老兵。
五.
母親的娘家,那地方叫李家坪 - 母親倒真是姓李,那兒是我的出生地,是我光著腳丫跌倒了爬起來又繼續歡跑的地方,是我穿著濕衣曬太陽的地方。今生一切美好的記憶都從那里開始:田邊的瓦屋,山坡下的水井;門前的枇杷,后山里的梔子花;外公的煙斗,媽媽的織機;姨娘的歌聲,表哥的笑語;漆黑的天空,滿天的星光;冬夜的旺火,親人的溫暖。
唉,這幾年又走了心愛的舅舅和媠娘,老家的老人一個一個地走了,或者正在離去的路上。母親每次回娘家,她都會仔仔細細地用她的眼睛搜尋,一草一木、一房屋、一青冢,她都會留下令我疼痛的嘆氣。
篇短情長,留待以后細說。
媠父住在夢希表哥家。表哥的房子就在河邊,房子是三進式的,前面的房子有兩層,中間有個很大的庭院連到后山,后面的屋子是廚房,從廚房的窗一眼看去,就是一片樹林和秀美的桃花江。每次來這里,我們兄妹都分工明確:二哥忙著去拍照;大哥忙著打點我們帶來的禮物和表嫂回贈的鄉下特產;而我總會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看看后院的林子,林外的河,院子里瀟灑自如的雞,再逗逗我那些可愛的侄孫們。
孩子們一年年長大,他們依然在河邊過著幸福的童年,他們不會知道,他們看到的河雖美,卻比不上我見過的曾經。這些年河里增添了很多挖沙和淘金的船,河道已經改變了很多,“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的感覺我懂了,他們怎會懂。
我們看到媠父,媠父看到我們,對視時所有的眼睛會情不自禁地紅,會心照不宣地想到她,我美麗善良的二媠娘。以前來這個屋里,媠娘會忙前忙后地張羅,現在,滿屋子的人,還是空空如也。自打快三十年前我去北京上大學起,每次見到媠娘她都會哭,她都會拉著我的手,送上一程又一程,然后特別特別溫柔地說,“偉兒啊,以后媠娘見你,見一次可就少一次了。”
現在說這話的,換成了媠父,只是他沒像媠娘那樣流淚。媠父依然耳聰目明,雖然媠娘走后他的腰板明顯沒那么直了,他臉上那熟悉的英勇的氣概也似乎變得若有若無。我們只能匆匆見過,匆匆勾起一絲情感;匆匆地擁抱,匆匆地揮手。來不及去想,來不及去感傷,從前已經太遠太遠,未來變得越來越短。
從前的從前,媠父的養父母是讓媠父替了別人家的壯丁,用媠父的命去買了幾斗米,媠父才去了那么遙遠的戰場。他奇跡般地活著回來,還遇見我的媠娘。那時的媠娘,我記憶中最美麗溫柔的女子,..... 她的前夫跟著部隊去了臺灣。她和我表哥,從此留在了李家坪的娘家。
這樣的故事,這世上還有很多吧,可是即使是在經歷過的人們的心里,恐怕也已經被漸漸地遺忘;在不久的明天,這些故事,以及它們的主人,將像粉塵一般,明明存在過,卻將消失得無影無蹤,完全淡出視線,淡出似乎從不曾存在過的歷史。
六.
日暮之前,我們趕到了那天行程的最后一站,我前面提過的要做九十大壽的另一位媠父家。我上一次去他家,也是好多年前我新婚的那年,我記得那地方叫九峰,依山伴水,因附近有九座山峰而得名。
我們的車子一停,凱哥和表嫂,表侄,侄媳婦,一隊人馬熱情地迎上來接我媽媽。很快,媠父他老人家也過來迎接了。雖然他的個子也比以前縮小了,但我馬上認出他依然清瘦穩健的身形。他和母親四目對望,他把拐棍兒也給了兒子,用一雙手緊緊地握著母親騰出來的右手。兩位老人那滿臉的笑,有力而帶點哆嗦的聲音,又因用力而現出青筋的手,讓我微微感到生命的震撼!
對媠父的大家庭里的人來說,我們是他半個多世紀以前的亡妻家的遠親,而我后來又遠嫁,所以我和傳說中的外星人也無異,他們大都聽說過我的存在,但對我的樣子卻是來自于各自的想象吧。我跟著母親出現在媠父那一大家子來祝壽的親人面前,大家多少覺得好奇??晌覅s依然扎著辮子,穿著一件我女兒的粉色套頭衫,講著一口土土的方言,乍看、乍聽之下我明明就是一個鄰村的村姑。
其實在這位媠父面前,我就是一個學識短淺的村姑。媠父看著我,似乎我是從遙遠的記憶里跑回來的,他記得我那時去了瑞士,后來又去了美國,他摸摸我身邊的兒子,又問起我的女兒,止不住又想起我的父親。媠父和父親都是那時候鄉下讀過私塾的才子,倆人娶的妻子都算得上桃花江邊的佳人。我從小就知道媠父飽讀詩書,能文習武,讀過私塾后又考上了四十年代的師范學院,有了不得的學問,媠父是我們那一帶多少人都無比仰慕的人。如今九十歲的他,每天粗茶淡飯,堅持吟詩寫字。他和我說話時,依然是談古論今、引經據典,似乎是一條九峰山中的臥龍,我慚愧地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在同一個精神層次上和他對話。二哥拉拉我的衣角悄悄說我們要盡快休假回家陪他老人家一段時間,希望還來得及填補我們的文化空白。
晚宴上我數了數,連我母親在內,媠父身邊還有五位八十以上的至親的老人。他們一個個紅光滿面,圍著滿屋子熱騰騰的飯菜,熱騰騰的爐火,談笑風生。他們之間又有多少故事,盡在不言中。
到了晚上七八點,地坪里爆竹煙花四起,連附近的天空也變得五彩繽紛。好幾十個老人大人小孩們站在寬敞的地坪上或堂屋的門口,笑著、說著、跑著、追著,好一副四世同堂的幸福人生圖,一如回到很多年以前我和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在一起的時光。
這一切,如果能夠停留!
趁著酒意、趁著新年、趁著媠父的壽辰,大家沉醉于這歡天喜地的短暫的相聚、團圓,似乎世間從不存在生離死別,更不曾有滄海桑田。
......
尾聲
夜漸漸深了,那一天要過了,已經過了,快要忘了。
那天是我人生第四個本命年的初三,那天的天是陰的,一個寒冷的南方的冬天。那天的天上有鳥兒飛過,林子里有風吹過,山坡上有牛,河里有船,田邊有墳冢,老家還有老人,也有孩子。心里有無盡的愛。
唯愿將來我還能記得,是有那么一天,那些時刻,不管多么短暫,我們一起度過,我們的心屬于彼此,屬于那一片土地,屬于我們血脈相連的歲月。
那天,兒子在車里看的是《時間簡史》。
記得我在回家的路上問他:
“宇宙在無限擴大嗎?”
他說:
“是的?!?/p>
我說:
“那宇宙在乎我們對它怎么想嗎?”
他說:
“一點也不在乎。沒了我們宇宙依然好好的?!?/p>
我說:
“那我們干嗎要像單相思般地在乎宇宙?”
他說:
“因為人喜歡自虐。”
是這樣??!宇宙對我們人的溫情脈脈毫不在意??墒俏覀円廊蛔耘鞍愕靥剿髦@無窮盡的未知的奧秘、懷念那些從來不曾屬于我們的東西。
也不知如果沒有了我們,宇宙是否知道自己的存在?如果沒有了我們 - 這癡情自虐的物種,宇宙的存在與否又有何干?
故鄉和老家,也是這樣吧?她本無所謂,你我自多情。
可是老家的老人總歸一年比一年少了。我們也一年比一年老了。我卻偏要繼續自虐,還要繼續走向那未知的遠方。能看到他們的次數 - 老家的次數,唉,也不知道今生還有多少。
原來一切的一切都只因有時間的流逝。滄海桑田,我們永遠往前,我們懷念的,并不是故鄉、不是老家;只是那些,追不回的生命、回不去的時光。
(完)
湘偉
二零一七年正月 · 益陽 - 上海
謹以此文獻給所有我老家的親人,因為你們,我成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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