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位患者,從進門開始就能感覺出她身上散發出一股濃濃的憂郁氣息,就好像你夏天去吃韓式烤肉,一頭一臉揮之不去的稠而膩的油腥味道一般。她身著一條深淺不一的麻質綠色裙子,每移動一下都仿佛在她身旁的空氣中暈染出一抹淡淡綠色印子,坐下來后更是如同打翻了的香水瓶一樣靜靜地揮發營造各種幽怨哀愁、令人不安的氛圍。
我在等她先開口,一般來說,這種深陷抑郁或者自己感覺深陷抑郁的人對于完全陌生,從不在一個生活圈里人往往會有令人意外的坦誠。這時我聯想起畢業實習時遇到的一個老人,因為老伴去世,再加上與兒孫溝通不暢,終日悶悶不樂,對著角落不言不語,不看電視不聽戲,沒有任何大眾認知里老年人應有的愛好,半年里瘦了快30斤。對著滿堂至親從不出口的他,對我這個連資格證都沒揣熱乎的毛孩子,反而滔滔不絕地從壯年的豐功偉績聯系到童年往事,就連幾十年前和對門鄰居的偶發齟齬都要跟我繪聲繪色地描述一番,可憐我少不更事,拿一個本子記錄到幾乎磨斷手指,回來后跟老師匯報,想要得到一點安慰。老師卻準確地又往我心上刺了一刀。“課堂上講過的忘了?重度抑郁患者的陳述內容不必強求記錄,關鍵是從他講述的表情和心態進行判斷,虧我還給你這門課過了,早知道就讓你再補考一遍!”
……好吧。
我從不堪的往事中掙扎出來,這位患者雖然打扮很文藝青年,但看眼角唇邊的紋路應該也有一定的年紀了,不知道為什么還是一副慘綠少年的精神做派,雖說醫德告誡我不能有其他想法,但我還是無法抑制地想起豆瓣上熱推的一本書,名字就是《文藝女青年這種病,生個孩子就好了》。綜合總體情況來看,這位患者應該還沒生過孩子吧?
可是現實又一次給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正在醞釀情緒的她手機突然響了,鈴聲是很不文藝的《潮濕的心》,接起電話后,隔著桌子都能聽到聽筒里面在大叫:“媽,你又去哪里了?”
她默默掐斷電話,干脆利落地關了機,放進隨身的小包里。一瞬間的殺伐決斷簡直如同韓劇里常見威風凜凜的女總裁。
“大夫,你說我的情況還能治好嗎?”她說完這句話,突然幽幽長嘆一聲,悄然長吟:“梧桐更兼細雨,更那堪點點滴滴”,吟罷望眼窗外,眼神凄迷,仿佛外面晴空萬里的藍天就似江南梅雨季節滿城風絮,煙雨迷蒙一般。
說實話,我的一大弱點就是對文藝不感冒,每逢遇到詩才兼備的人物,都感覺寒毛倒豎,恨不得立刻繞路而過,所謂“噫!生之醉心亦可謂之甚矣,真不顧旁人齒冷者焉。”
然后,她便如同古裝仕女圖上的造型一般,逆光垂首側面,婉婉道來。窗外燦爛的陽光在她的側影上肆無忌憚地刻畫出可能比原本更深的皺紋,不知道是不是光線反射的緣故,連頭發里好像也隱隱迸跳出絲縷銀色。
如果我還是當年初出茅廬的小咨詢師,說不定會被她的一套說辭深深打動。在她的敘述里,她的前半生簡直如同網文小說女主角一樣命運多舛,如同婚戀電視劇女主角一樣遇人不淑,如同愛情電影女主角一樣集各種高大上氣質與技能于一身,就算是僥幸活到了這么大——她說到這里,幽幽看了我一眼,把自己的歲數又悄悄咽了回去——但我從她的醫保卡信息上已經看到了,是一個與她的現實表現完全不相符的數字。
說實話,在我工作以來的歲月里,面前這位呈現出的癥狀恰恰是最普通多見的。忘了在哪個學術期刊上看到的,中國國內目前患有心理疾病——注意并不是精神疾病的——多達一億七千萬,這些人中大多數人對自己的心理狀態并沒有一個清醒的認識,以面前這位為例,這種類型的患者往往自己覺得人生多磨難,人人與之作對,平日里的精神狀態仿佛大齡女司機開車神祗一般悠然逆行,卻責怪所有人都走錯了方向,再個別激進的還會日益沉醉于與別人作對,仿佛在進行一場又一場連綿不絕又勝利連連的戰役,并自我欣賞為“堅定”、“堅持”、“勇往直前”。
這樣普遍的問題狀況卻很難用一個詞來形容,戾氣?……不對,偏激?……也不是,其實身邊這樣的例子應該俯拾皆是。比如院里的清潔工老是在我診室門前放垃圾桶,還是那種超大型的,在美劇里面足足可以用來裝尸體的桶子,琳瑯滿目的垃圾從衛生間、樓梯間、電梯口江河匯流至此,清潔工大姐還很節約,喜歡積攢滿了再進行處理。時間一長,里面各色物質總能揮發出超越人類認知極限的味道。我為此不知道和大姐說了多少好話,她還是一副千萬人吾往矣的勁頭,巋然不動。哪怕我偷偷挪開,那齊胸高的垃圾桶還是不聲不響地恢復原位。幾乎為此患上抑郁癥的我,只好屈于現實,用精神勝利法調解開導自己,最起碼倒垃圾方便了不是?
眼前這位患者,穿著雖則淡雅,表情雖則憂郁,談吐雖則文藝,舉手投足卻隱隱透露出一股市井大媽的彪悍勁。在我的腦補中,她口沫橫飛大罵鄰居熊孩子的壯舉居然一點都不違和。
而且她的名字也極其接近地氣,給人十分淳樸的感覺:魏月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