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非首發,文責自負。首發于江山文學網,ID:紛飛的雪
雪嵩。玉湖。
兩個古老溫潤且互為依存的詞語,在湛藍的天空下投射出一縷圣潔之光。
在你離開的那一年,后者取代了前者。我對這個雪山下的古樸村寨,充滿了遐想。這是你的雪山故鄉,你在那里生活了二十七年。這次,我輾轉千里,再次來到玉湖村,是為了去看你。
你長眠在夏威夷島,而不是雪山下的玉湖村。一個人在死后,萬事不由他。包括選擇何地作為生命最后的歸處。你曾想,將自己葬在玉湖村以北一個種滿松柏的山坡上。
可是就在一九四九那個八月的黃昏,你要走了。微風細雨中,依依作別玉湖村。這一別,就成了永別。這一去,你就再也沒能回來。
一九六二年的冬天,你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你書房墻上的掛鐘,也在那一刻停止擺動。你的身邊沒有親人,只有一大堆東巴象形文典陪伴著你。
“我一定還會回到麗江,再也不離開她,我的遺骨焚化后將隨風飄蕩在這里的山水間。”——你的畢生所愿,在你死后,終成泡影。
也是在八月,我去玉湖村你的舊居看你。
去之前,白沙客棧的女主人告訴我,去玉湖村很不方便,只有一輛公交車到玉水寨,離玉湖村還有很長的一段路沒有車。特別是從玉湖村回白沙,連出租車都叫不到。盡管如此,我還是要去。我想去看看那個你生活了二十七年的四合院,看看你鐘愛了一生,到死都心心念念想要回去的小村子。
洛克,這是一個雨天,早上九點鐘時,我已站在了玉湖村廣場中央。遠處的雪山籠罩在一片薄霧中,那種美,悄無聲息卻攝人心魄。環顧四周,偌大的廣場上只有我一人,哦不,還有你,洛克,你是光和燈塔,一直在我的前方。是的,洛克,這些年里,你在世界的很多角落流浪,卻像在夜幕沉降后一盞盞亮起的燈,給我以明亮和溫暖——只要我一抬頭,就能望見你。
一些小而堅硬的石頭在我的腳下,它們與我腳底的皮膚摩擦后產生的溫度,讓我在這個冷冷的雨天感受到些許的暖意。另外一些大而褶皺的石頭砌成了一面面墻體,風霜雪雨,永不能將它侵蝕。因為這些獨特的建筑,玉湖村也被喚作“石頭村”。
一些枯黃的草梗散落在水上。一些野生的花草在墻根處肆意生長。一些青苔在高低不平的石縫間生生不息。在我停留的時間里,不斷有牽著馬兒的納西人走過,噠噠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成為這首村莊變奏曲的低聲部。
一些背著竹筐的納西族女子,從我身邊經過。她們不停地向我兜售鮮花編成的頭飾,向我推銷一次性的雨傘鞋套,還有停在路邊的馬兒也成了她們推銷的東西,她們說去湖邊的路不好走,只要給不多的錢就可以帶我過去……我不喜歡騎馬,也實在是不喜歡這種嘈雜聲,她們近乎殘忍地打碎了我對這個村子的熱愛——是的,洛克,你不知道,那個向我推銷頭飾的大姐,一直跟在我身邊,喋喋不休,緊追不舍。為了擺脫她,我只好掏出十元錢買了她手里的頭飾。不曾想,她還要讓我騎她的馬,我加快步子,逃似的從她身邊逃開。
沿著濕滑的鵝卵石路一直走,就走到了你的舊居——白墻上有你的照片,“洛克舊居陳列館”幾個字赫然眼前。我對兩年前第一次來到玉湖村時與你的錯失一直無法釋懷——我們一直在時間的長河中漂流著,關于你的種種,有時會重現在我的記憶里。那些屬于你的冗長、悲壯且又孤寂的畫面,那些老舊的已經失去光澤的照片,那些你寫下的文字,當然其中還有你的固執和堅韌。
洛克,于我,你不是一個陌生人,也不是一組陌生的詞語,更不是一些重疊的影像。
你是我一個久別卻無法重逢的故人。我確信,當我邁進你的院子,你便復活了。
推開那扇半掩的漆紅色木門,是一座四合五天井的小院。院落深深,草木蔥蘢,卻無游人。一位納西族奶奶看守著你的舊居,門廊窗戶上那些古舊的木刻雕花與她做伴,還有晴天時照進院落的陽光以及雨天時落在水池里的雨滴兒。
“你是來看洛克的吧?”她問我。我驚訝她居然會說普通話,而且發音很標準。她的微笑、她溫和的表情,讓我沒有陌生感。她額頭眼角的皺紋如山棱,有優美的弧度,將我從之前的緊迫之境中拽了出來。
“是的,我來看洛克。”我回應著她。終于可以安心下來,在她的引領下一步步走進你的世界。
她開始向我介紹你的生平,介紹陳列館的布局,她告訴我每個陳列室里要著重看些什么,參觀不限時間,有些圖像不能拍照。當我正驚嘆她對你的熟悉度時,她手指二樓的方向,說那里是你的書房和臥室,如果想更好地了解你,可以去看看,但樓梯舊了不好走,要慢些走。
在一樓陳列室中,我看到了一些你的老照片。雖然這些圖像資料我早就在別處看過,但在這里看到時感覺更為清晰。你騎在馬上的照片,你和村民的合影——你脫下西服,穿上納西族服飾,遠遠看去與納西漢子沒有什么不同。有一張是你和當年的保鏢李士臣的合影。說起李士臣,他跟隨了你很多年,那些年里,他角色的轉變,從保鏢、管家到翻譯最后成了你無話不談的朋友,也說明你對待身邊人的真誠。
在另一間房中,我看到一個用鐵片制成的盔甲,我記得在一本書上看到,那是你在密林深處采集植物種子時用來防身的。除此之外,還有二十二種木工工具,刀具、鉗子、藥盤、理發剪、單管獵槍等,其中最為獨特的是一套鐵制的拔牙工具,看上去很是精致,那么多年了沒有一點銹斑,可見收藏者對這套器具的呵護是多么的細心。據說,這套工具是你當年送給你的一位保鏢的,陳列館建成不久,他的后代捐獻出來。
在參觀二樓陳列室前,我取出隨身帶的鞋套,套在沾染了塵土的鞋上,然后將步子放輕放慢,走在吱呀作響的木質樓梯上。二樓的過道很低,我只能彎腰往前。
那里是你的臥室和書房——房間光線黯淡,角落里擺放著一張窄窄的單人床,旁邊是簡單的書桌,桌上有幾張紙,一支筆、一臺留聲機。一個舊式的書架,架子上沒有書,只有一盞你當年用過的油燈,油燈里的油早就和你一起消散在煙塵中了。還有一個炭火盆以及堆在墻角的兩個陳舊的箱子。在我準備離開時,抬眼的那一瞬,正好望見掛在墻上你的照片——你有一頭干凈略白的頭發,你穿著西服、系著領帶,笑得很開心。
臥室是你的安歇之處,書房是你心靈的圣境。在那里,你完成了著作《中國西南古納西王國》。這本書在歷經無數劫難后,終于在一九四七年得以出版。在書的前言中,你寫下:“當我在這部書中描述納西人的領域時,逝去的一切又一幕幕地重現在我的眼前,那么美麗的自然景觀,那么多不可思議的奇妙森林和鮮花,那些友好的部落,那些風雨跋涉的年月和那些伴隨我走過漫漫旅途,結下深厚友誼的納西朋友,都將永遠銘記在我一生最幸福的回憶中。”你對這片土地的眷戀與深情,在這段文字里顯露無遺。
洛克,我知道你是一個多么善良的人。你的內心有著如孩子般的天真和純粹。在玉湖村的村民心中,你就是這個村子的一分子,你曾經把不少自己喜愛的物件送給村民們,很多年后,這些物件也成了你曾經來過,愛過的印記。
你自小缺失母親的疼愛,年少時便開始漂泊,你是孤獨的浪子,你有時敏感,有時暴躁。你一生排斥女性,卻對孩童有著無比真切強烈的愛——生活在玉湖村的那些年,你常常和孩子們玩樂,那時的你是多么快樂,全身心的釋放,在孩子面前你無需掩飾自己。每一次,你會把藏在口袋里的糖果送給孩子們吃,然后看著他們滿足的表情,捏捏他們的臉,摸摸他們的頭發,然后和孩子們一樣,在陽光下奔跑,微笑。洛克,這才是最真實的你。
我細細地看,不想錯過你的每一幀影像,每一個文字。當我參觀結束返回院子時,天色已近黃昏。
雨停了,天晴了,院子里的繡球花開得很美,當年你從緬甸帶回來的桉樹種子已長成了老樹。納西族奶奶正在修剪花草,她說:“你是在這里參觀時間最長的人……這兩年,來參觀的人慢慢多了,但大多數是半個小時不到就走了。”
洛克,我也要走了。在以后的歲月里,我依然會懷念你——
懷念這個村子里的每一塊石頭,懷念每一株盛開在石縫里的草木。
懷念沒有被陽光撫照的院子,懷念書房里殘存的氣息。
懷念山坡上那些迎雪綻放的花朵,懷念奔跑在花叢間的身影,以及你留在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腳印。
洛克,我開始思索熱愛你的理由,我在你的文字里讀你,在別人寫你的文字里讀你……此時,我已從玉湖歸來數月,在秋意濃稠的雨夜告訴你,我對你的熱愛,原來都是出于對你的景仰以及靈魂深處某種相似的地方。
洛克,我開始明白你少年時關于旅行的夢想。懂得你一生都在為心中所愛而不停追逐,當東西文化在你靈魂中交融的時候,當納西文化之光照進你靈魂時,你才會感到滿足和快樂。我甚至慢慢明悟你如影隨形的孤獨。
我要走了,洛克。讓我以自己的方式和你告別——在你種植的那棵桉樹下,拍下一張我和納西族奶奶的合影。在這個你生活了二十七年的村子里,我將自己留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