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農歷七月的陽光明亮灼烈,光線白得刺眼。等待中的臺風卻一直都沒有來。
尤洵把辦公室的電扇又調大了一檔。四十二度的外溫下,朝西的室內也不見得好受。況且公司所在的園區近期還經常因為限電而無法使用空調。
皮膚是黏滯的,心情也莫名帶了點煩躁。旁邊不斷飄來一陣陣電子煙迷幻的香味,讓她感覺更加暈眩。她努力去控制住自己想要買咖啡的雙手,眼神再不斷掃過桌邊的藥片,試圖讓一切能夠提醒她,別再過多攝入茶多酚或咖啡因。
小腹傳來陣陣疼痛。這是焦慮開始的表現。
她趕緊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身體平靜下來。但這似乎是徒勞。疼痛在加劇,額頭滲出了細微的汗珠,呼吸有些急促,于是急忙起身走向室外的陽臺。
空氣中的熱浪依舊在翻滾咆哮,出了空調間便迎頭涌來。
尤洵顧不上熱浪,她現在得讓自己動起來,身體需要多巴胺。
這次跟咨詢師約在了周三下午見面,因此需要提前把上午的工作安排好再赴約。
下午兩點對她來說是個不錯的選擇。因為在這個時刻的辦公室里,遍地都是昏昏欲睡的人類。眾人眼神迷離眼皮微瞇,明明已經感覺困到極致,卻又無法正常伏倒在辦公桌前安眠。
困倦的感覺很美妙,她心想。這是她無法企及也無法擁有的體驗。
米亞推門進來的時候,尤洵已經舒服地陷在了靠墻的那張單人沙發里。咨詢師柔軟知性的嗓音令她感覺熨帖,是那種心臟被微風拂過一樣的溫暖。
她不叫米亞老師,她喜歡叫她米亞。
米亞問她最近怎么樣。她說,還是老樣子,沒辦法安睡,總是夢到自己家的大門關不上。好像沒有門鎖,關上也會自動彈開。或是不斷有人來推開我家的大門,對我滿懷惡意。雖然最終閃現的鏡頭也沒有呈現出危險,但那種慌亂和窒息感始終令人無法持續安眠。這是她從小做到大的惡夢,即家里的大門用盡全力也無法徹底關閉。
早些年的夢里還會持續不斷地出現身體沉浸在水中的場景,而介質是江河湖海。
每當她感知到自己置身于水中,心情總是會極度放松,有時甚至能感覺到睡夢中的嘴唇也是略略上翹的。她愛那樣的時刻,溫暖且安全。像未出生時被母親的子宮包裹,輕輕拍打過來的浪潮是環繞周身的羊水,舒適而輕柔。
這次她們聊起了俄狄浦斯沖突。她回憶起兒時母親明顯的嫉妒和父親的過分寵溺。于是終于明白,她同他們之間的界限有些亂了。
一個小時的敘述很快結束,她又用掉了三分之一包的抽紙。
不知為何,那一天的她突然領悟,這里是自己唯一能夠找到,可以細說生命中那些混亂而羞恥的過往的地方。她也突然反應過來自己為什么想要逃離曾經的家,還有那些所謂愛與虛妄交織的謊言。
回程路上堵車,因此到達公司時已近四點。坐在一旁正抽著電子煙的男人白了她一眼說,該去繼續討論計劃書的內容了,你準備得怎樣?
她嚅嚅地回答道,可以了,我們去開會吧。于是一行人來到了會議室。
依舊是同樣的開始,同樣的過程,再配上不滿意的結果。
她看到上司一臉不悅的神情。而自身那種不安的情緒正在心頭放肆蔓延。她想到,死就死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掙扎到會議結束,一旁捏著電子煙的男人對她說,因為不滿意你的工作表現,公司決定與你解除合作。當然賠償金會有,你還有什么想說的嗎?聲音冷寂而短暫,中途未做任何停留。
她當然沒什么好說的,于是冷著臉搖了搖頭說,沒什么,我知道了。
回到辦公桌前她開始問起各個同事關于工作交接的事宜。奇怪,人人都顯得驚愕。
第二天吃散伙飯時,琳達不經意間提起她昨天的遭遇說,你以為這事兒(指她被告知裁員)是突然發生的么?想想你平時都得罪什么人了。
尤洵提著筷子的手就這樣愣了愣,張著嘴問道,啊,難道是他?
琳達與她交換了一下眼神,并輕輕點了點頭。原來竟是這樣。她有點想笑,又像剛吞了生肉般惡心。
記憶里那只兇猛飛翔著俯沖向她的蒼鷹又出現了。她感覺到眼前仿佛四處都是亂飛的灰蛾,它們拼命扇動著滿是粉塵的翅膀,不斷向她靠近。心臟似乎被人緊緊箍在了手里,她不知道眼淚已經在面上洶涌。旁邊的人在慌亂中給她遞了紙巾,她趕緊深吸一口氣飛奔進了廁所。
夏尤洵躲在格子間里哭到快要喘不過氣來。卻猛然想起某件重要的事,于是趕緊打開手機里的通訊應用,找到那個人的頭像,點擊了“刪除好友”鍵,但又在確認的瞬間猶疑了。
她很舍不得他,以至于常常會在發呆的間隙不由自主地望向他。
她想起那些溫柔的幻夜,有時在半夜醒過來也能伸手觸及到他的下頜。那里的線條既冷峻又溫柔,有時還能用指尖拂過他微垂的發絲與柔軟的雙唇。她明白這是他的陰謀,可是卻根本沒有辦法恨他。
正式離開公司以后,她約他出來見面。
在餐廳嘈雜的人聲中,那個人姍姍來遲。不扎眼的電子煙依然雷打不動地掛在脖子上。那一刻她的心情又雀躍起來,原來他還愿意來赴我的約,他不是想趕我走。但轉念想到兩個人從未公開過的關系,心又涼了半截,抬眼望向他的時刻突然失掉了那些勇氣。
男人走近坐下以后,給自己點了杯Jonny Walker。沒有說話。白皙面容上盡是肅然與冷硬的表情。
可笑的是尤洵在那一刻又開始意亂情迷起來。她覺得自己很奇怪,明明眼前這個男人從沒對自己明確表達過半點愛慕或好感,她卻愿意這樣飛蛾撲火般地飛身向前。
現在的自己就好像是火塘中熊熊燃燒著的木炭,而她的肉體本身就是那個會讓人散發出香味和食欲的源頭,一旦那些冷硬板結的物體靠近她,便會被她暗藏的高溫灼燒得炙熱和炸裂。
她太愛他的眉眼鼻梁與嘴唇了。親近的時候,就像在享用一道美味的菜肴。
但是很顯然,對面的男人可不這樣想。他調整好自己的姿態,深吸一口電子煙后抬頭斜睨了她一眼,然后慢悠悠地說,該結束了。
尤洵的眼里又盛滿了眼淚,她努力調整好自己的音調對他說,你可以對我溫柔點嗎?我不欠你的。他終于還是遲疑著說了抱歉,雖然抱歉的原因并不明朗。
他們再一次去了酒店。
尤洵抱著他的時候,他仍像初次靠近她時那樣的沉默。然后她落下淚來,眼淚混合著呼吸滴進他的頭頂與毛發中。冰涼含鹽的觸感像是帶來了一場銜著海風的小雨。這種感覺也把他帶回到了南方的家鄉。潮濕、曖昧,又暗含著暖意。
而此刻,她腦子里回想的是第一次穿著他寬大的男式T恤時故事發生的場景。
連綿雨天,屋內的玻璃窗因水汽而氤氳。黑暗中端坐的那個人就像一尊堅硬冰涼的銅像,但是銅像的大門卻突然被她打開。她面對著正襟端坐的他,如同獵食的禽鳥一樣飛身向前,他沒有張開手臂,也沒有出聲,只是緊緊地抱著她,任由她的身體在他的腿間起伏。然后兩個人一起奔向了快樂的最高處。
今晚沒有下雨,尤洵還有很多話想問他,然而他們卻沉默地躺在了一起。千言萬語只有一句話,你要走了嗎?他點點頭。隨即說道,我被除籍了,得快點回去,手續辦起來比較麻煩。
所以這也是必須要趕我走的理由嗎?她沒有辦法問出口。就像他們的關系,從一開始就沒法被公之于眾。她很早就知道這樣做的代價是什么,旁人不恥過的片段,她都得一一去面對。而現在好了,他要當那個主動出局的人,她則需要被動離開。
天還沒亮,男人就起身離開了。尤洵睡得輕淺,也跟著一起醒了過來。但是她沒有睜眼。她知道他一直在逃避她的眼神,從兩個人某一次在辦公室相視而笑開始,他就無法承接她的眼神。而現在,一切都要結束了。這不對等的困擾著她的關系,也終將走向末路。
她覺得自己要去上海。那里好像隱藏著些什么在一直等著她,她能感應到。
夏尤洵很快聯系好了上海的房子,又在二手網站上買了一些生活必須品。
現在居住的房子得盡快租出去。好在這房子地段很好,價格也不錯,收入正好能夠應付她每個月在上海的租房開銷。
離開前,她給前夫岳路打了電話。他們分開得并不體面,但至少曾經彼此深愛過,他還是愿意她時常來關心孩子的學習與生活。
現在岳路一個人帶著孩子跟自己的父母生活在一起,搬到了城市的另一端。而她則需要每周末開四十公里的車去接孩子過來,回到他們曾經溫馨的小家生活兩天,再在下一周的周一早上提前把孩子送回去上學。
由于到學校的距離過遠,所以需要每周一早上六點起床。但是孩子對她沒有怨言,因為孩子也十分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時間。她常常覺得自己何德何能,能擁有這樣一個敏感懂事的小朋友。思忖間,不覺又流下淚來。
臨行前,她去了幼兒園和兩個人告別。并告訴他們,自己決定去上海換個環境。然而那個乖乖的小朋友卻抱著她的肩膀緊緊不肯松開,用小奶音萌萌地叫著“媽媽”。
夏尤洵在假想中狠狠地用鋼錐扎向了自己的心臟,然后毅然將流淚不止的孩子交給了幼兒園老師。一旁的岳路淡淡地說了句,行吧,你保重。
是的,夏尤洵當然應該保重。她還要努力陪伴孩子到成年以后的。即便那個女人一遍遍咒罵著叫她去死的話,她也絕對不會照做。
她很快在上海安頓下來。還是住在以前跟岳路同居過的地方,東川路附近。她覺得這里交通還算方便,離市區也談不上遠,不管通勤還是出行都省下了不少時間。她不知道人天生會對熟悉的地方產生一些依戀及信任。但這至少對她目前的心理狀態來說也是好的。
心理醫生需要繼續見,平時吃的藥也不能斷。不然她可能會從身體內里爆炸。就像那件事情剛發生的時候,她每天思考的都是,如何能不動聲色地把車開到郊區水庫,再在一片能望得見湖面的山坡上選棵杉樹吊死自己。后來沒有成行,是因為那時候岳路還沒有同她離婚。離婚當然與之前發生過的事情有關,但更多的是由于兩個人達成了共識,無法再在目前這樣尷尬的關系下共同生活下去,遂結束了這段婚姻。而關于孩子撫養權和財產的去留,基本是在友好協商中進行了交割。
恢復自由身以后,她委實沉淪了一段時間。有時候在開車途中等紅燈的間隙,也會莫名地痛哭。直到情緒無法自控,用美工刀割傷了手腕,才在友人的建議下去醫院掛了門診看病。她知道自己病了,卻沒想到需要這么復雜的療愈過程。心理防線總是能被藥物和面診短暫地修復,但還是會在下一次的與人對戰中敗下陣來。這個時候的夏尤洵就會幻想著自己成為了一只鴕鳥,可以時時把頭埋進沙子里,那樣就無須再承受來自外部世界的恐嚇或痛苦了。可惜現實總不允許她這樣做,于是她只能在灰暗中不斷去面對這些創口,大部分時候都需要一刀刀地把它們切開,再借由他人或自己的手去縫合。
目前她已經在恢復過程中。如果感情也能順利的話,應該離治愈這個目標不遠了。
她當然更加明白,現階段還有一件事情無比重要,那就是得先找到一份工作,能讓自己每天有事可做。至少要和人群接觸,而不是離群索居。
她回想起自己多年前曾從事過的出納工作。那時候剛從學校畢業,找工作時沒法做到專業對口。況且,她學的還是“工商管理”這種聽起來宏大寬泛又帶著文科氣質的專業。最后只能兜兜轉轉去了一家青浦的外貿小工廠,做著后勤跟出納的工作。
工廠要求辦公室人員每天八點準時到崗。而從她住的地方到青浦并沒有直達的公交或地鐵,所以只能堅持每天早上五點半起床,先搭一班樞紐到七寶,再從七寶轉地鐵過去。
現在看來,這算是她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安逸且又規律的工作了。為了早起,晚上必須早睡。而早睡習慣一旦養成,就很難在周末想要放縱一次的時候實現了。
那時候她跟岳路兩個人住在與人合租的拆遷房里。白天上班,晚上做飯,吃飯的時候還能四個人一起看看《甄嬛傳》。周末的時候兩個人會一起去逛曹楊路的花鳥市場,或者是去逛散布于城市各處的公園。從浦西到浦東,從黃浦江的這一邊走到江的另一頭。
岳路喜歡小動物,他們就在一起養了一缸熱帶魚。
有一次一條漂亮的孔雀魚生了一窩小魚,他甚至興奮得無法入眠。連夜為小魚們搭建了安全的小窩,以防被其它大魚吃掉。
夏尤洵現在回憶起這些生活中的鮮活時刻,仍會哧哧地笑。
她覺得那時的自己和旁人都是這樣天真而無所畏懼,愛一個人仿佛就是要拼盡全力地付出與跟隨。她不明白這一切是否與年齡有關,亦或只是人與人之間都是初識時的熱情,一旦過了被多巴胺操控的時日,激情也就回落到了谷底。
再后來他們倆養的貓因為孩子出生被送回了鄉下,卻又在一個桃花盛開的春日莫名死去。
她那時就宿命地認為這大約是一種不好的征兆。果然,一年后他們的婚姻便走向了盡頭。
貓死的時候,她還在月子里,沒習慣懷揣兩顆腫脹發痛的碩大乳房,也沒習慣哺乳時宮縮帶來的陣陣疼痛。但她忍受疼痛的能力很強,在孩子即將到來的前30個小時里,都沒有因為宮縮而掉過一滴眼淚。然而獲知貓去世的消息,卻哭了半天。
哭到后來她的母親也煩了,便開始抱怨,我死了你也不見得這樣為我哭喪;或是,我知道你在怨我作主把貓送走了云云。
母親當然不知道貓對尤洵來說意味著什么。那是她和岳路兩個人愛情開始的見證,也是他們在上海漂泊和流浪過的見證。當兩個人終于可以在一座城市里安頓下來,生兒育女,一切向好時,它卻率先離開了。這是夏尤洵最接受不了的地方。她也恨自己的怯懦與退讓,這里本來就是她和岳路兩個人的家,可是她卻讓家變成了雙方父母可以隨意發號施令的地方。那時她尚不明白如何同原生家庭做好獨立關系上的切割,林林總總都為日后的雞零狗碎埋下了不少伏筆。
所以后來雙方家庭暴發了流血沖突,再后來她終于和岳路離了婚。
她也不打算再回父母家了。她覺得是他們毀了她,還有她的家。當然這其中也少不了自己的推波助瀾。
夏尤洵吃完藥后,一覺睡到了天亮。早上七點,她開始起床洗漱和準備早餐。
早前托人問的工作已經有了眉目,對方提供的信息是,如果愿意降薪百分之二十,工作機會還是不少的。
她決定先去看看與之前工作經歷相關的崗位。地點是在黃浦區某個老舊的寫字樓里。
地鐵過去的路上,她想起十年前那個冬天,在企業校招的群體面試里,她遇到一個同校且跟她同樣心思敏感的男孩子。而面試時,他們都同時注意到了對方。雖然那次的面試兩個人都沒有通過,但后來在回學校的漫長旅途上,兩個人還是進行了長久而愉快的攀談。
不過遺憾的是她那時有男友,雖然男友不久后還是選擇回到了安穩的北方。但當時的她總覺得出于某種無法細說的原因,就是不能問對方要聯系方式。
等到大四即將結束拍畢業照的當天,尤洵再次見到那個同校的男生??捎植磺傻氖钱敃r她身邊已經有了岳路,只能任憑對方直直注視她半晌。
思忖間就到了目的地。
夏尤洵有點緊張,雖然她化了淡妝且著了正裝,但內心依然忐忑。她知道這個世界已經不再屬于他們這波正在老去的青年人。憑她所接觸到的渠道里,處處都在傳遞出這樣一種信息,世界是屬于新生代的。他們這一代人,好像還沒有來得及發聲,便像舊日綻放的煙花一樣被時代無聲無息地給拋撒在了廢棄的礦坑中。
面試的過程還算順利,畢竟是熟人介紹。但她任直覺認為那個化著濃妝頂著綠色頭發的年輕姑娘不太喜歡她,畢竟比自己小了足足六歲,一些看待事務的方法和經驗肯定不一樣,這是正常的。她在心里安慰自己道。三個工作日很快過去,對方人事果真沒有再聯系她。于是她找到相關的介紹人,淺淺道謝后未再多言。
后來又有幾家朋友介紹或自己聯系的公司約她去面試,但結果總不盡如人意。她甚至去面試過保險銷售——她想證明還是有行業需要三十幾歲的單身待業婦女的。然而自己卻又鬼使神差地拒絕了這些機會。她給自己找的理由是,我在上海認識的人并不多,也沒辦法對著陌生人極盡討好地諂笑,因此沒辦法賣保險給別人。蹉跎間,一個月就這樣過去了。
事業上的挫敗感又讓她焦慮起來,夜間光靠吃褪黑素已經沒法安睡了。有時候凌晨四五點醒過來,她都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么。只能翻出孩子的視頻和照片慢慢地看,有時咧嘴一笑,有時又暗自悲傷。
后來實在睡不著,她就打開郵箱開始讀信,長長的信,讀了一封又一封。那些都是她曾經寫給自己和H的信。這些信沒有辦法寄出,只能躲在這個只有她看得到的角落里,日日夜夜與沉默和月光為伍。
周末的時候她想回到以前生活的城市去看孩子,但內心的矛盾又在逐步擊退這個想法。你現在連個像樣的工作都沒有,你拿什么去愛你的孩子?她這樣自責道,這樣的愛會帶來安全感嗎?她不斷追問自己。內心像被兩頭倔強的驢朝著彼此相反的方向在反復拉扯,她有點惶然不安,于是想到,也許我需要一點酒精的幫助。于是聯系了曾經部分要好的同事,約好了周五下班在新天地見。
周五是她第三次去新天地。夏尤洵穿了露臍裝和熱褲。雖然生孩子時已經年滿三十,但近兩年的低落情緒還是幫她減去了很多體重,除了肚子是肉眼可見地大了一圈,胸圍寬了一些,其他部位大致也沒怎么改變。
與大家見面后,眾人自然是熱情地寒暄與擁抱。夏尤洵點了烈酒。她想醉。
暖場的音樂聲一響起,室內的氛圍便熱絡起來。一盎司的伏特加和半打射飲已經是身體能承受的極限。她開始變得眼神迷離,偶爾失焦。但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沒有讓自己在眾人面前變得瘋狂,生怕這會讓人在酒醒后感覺難堪。大家也沒有問出任何讓她感覺被冒犯的話題,她很感動,心想,這就是我會喜歡上海的原因吧。
臨近午夜,一行人才晃晃悠悠地從酒吧出來。夏尤洵被人攙著去排隊打車,沒有男性愿意送她。她當然知道別人在忌憚什么,但她實在是寂寞,又渴望被人群包圍。于是站在街口好好地吹了一會兒風。
抵家后已經快兩點,她去浴室絞了張冷毛巾敷上滾燙的臉頰與額頭。身體是疲憊的,腦子卻又異常清醒。她像往常那樣打開電腦,找到舊時留下的郵件,一封封讀起來。其中一封寫給H的草稿是平時讀得最多的,內容如下:
H,我想和你說對不起!那天在校長辦公室聽到他們說你和欽的事,我就知道主意都是他出的,你只不過是出手完成了兩個人共同的決定而已。老師們也都認定這件事情你是主謀,欽只是幫手,但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做這樣的事。但是對不起,我真的沒辦法去大家面前為你作證,因為我沒有證據,也不敢和欽為敵。因為畢竟他的爸爸是一個那么厲害的人,連校長都要給他面子……
我太懦弱了,知道你要被勸退的消息以后,我都不敢當面和你告別,只能這樣偷偷寫信給你,甚至連哭都不能當著別人的面。我太沒用了,是嗎?你可以看不起我,但是請相信,我永遠永遠都會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夏尤洵
讀完之后自然又是大哭一場。回憶開始大把大把涌入了夏尤洵的腦海。她闔上眼皮,似乎做起了白日夢。
夢里的場景是那年深秋的校運會。自己因為被全班女生孤立的原因,跑完一千米后沒有人過來慰問和遞水,她只能沮喪地一邊略帶哭腔地喘氣再一邊費力地咳嗽。這時,旁邊卻突然伸過來一支裝有茶水的礦泉水瓶,她驚訝地抬眼一看,原來是平時不怎么說話的小H。她在疑惑與欣慰中狂飲了幾口水之后才道謝,小H卻笑著走開了。
后來又有一次,她因為要去老師辦公室拿作業而錯過了某些人要惡作劇的預告,于是回到教室外的走廊時正好踩到了涂抹在地的膠水。當時她整個人都飛了出去,手里作業本也撒了一地。她一次次笨拙而又滑稽地想要站起來,都以雙膝跪地的失敗而告終。
周遭爆發出陣陣哄笑(當然那些討厭她的女生都對發生在她身上的惡作劇感到喜聞樂見),沒有人來幫助她,尤洵只能在羞愧與憤怒中順著后門爬進了教室。幸而上課的預備鈴聲響起才拯救了她,讓她有機會一個人去陽臺的拖把池處洗手。
打開水龍頭的那一刻,卻沒有想象中的自來水流出來。她怔了一怔,甚至都忘記了流淚,只是愣愣站在原地很久。接著是門外老師進教室的聲音,于是她只好匆忙擦干眼淚跑回座位。這時座位上不知誰扔過來一包紙巾,她趕緊打開來擦干手上殘余的膠水。
黑暗中的尤洵一時有點分不清夢境與現實。但回憶中的情緒擊中了她。
她無法再安睡,只好起身開始寫郵件。二十年后,她終于開始重新給H寫信??墒荋永遠都無法收到她寫的信了:
嗨H,你知道嗎?其實我是好幾年以后才知道你當年寫過信給我,那個時候所有到達學校的書信,都會先到校長辦公室,再由教務處主任一封封分發給各班主任,最后由班主任交到學生手里的。
當時你寄過來的兩封信,因為他們看到了你的落款和我的名字,所以沒有交到班主任手里,而是直接在辦公室把信拆開了。告訴我真相的人,也把其中一封信的內容告訴了我。我想說,謝謝你的原諒和安慰。在那些黯淡無光的歲月里,是你的溫暖支撐我度過了那兩年的時光,如果可以,我真的想給你一個大大的擁抱。
時間過得太快。轉眼間我們都畢業了,又一轉眼我們越過了三十歲并且走向了人生的另一個階段……
她沒有再繼續寫下去,只是點擊保存到了草稿箱。尤洵生怕自己寫得太多,就把內心的秘密齊齊給掏了出來。她受不了再次割開瘡口的疼痛。她知道自己還沒有抵達可以隨意向人敞開心扉的時刻。但惟有將心底最無力的部分留給記憶模糊的H,才能終有一日望得見青山與湖泊。
第二天是面診和去醫院拿藥的日子。吃過午飯后,她接到以前同事的電話,那是一位大姐。大姐問她,是否可以幫自己鄰居家的小女兒進行鋼琴陪練,出價八十元一小時,但是可以在家里吃晚飯。尤洵想了想問,可以到你家吃晚飯么?大姐笑笑道,就是在我家吃呀。于是欣然應允。
尤洵開始了做兒童鋼琴陪練的日子,陪練對象是朋友鄰居家的老二,一個剛滿六周歲的小女孩。圓圓臉圓圓手,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像兩枚新月,按起琴鍵來卻特別認真,指法也練得很好看。本來這個年紀的小朋友在彈琴時就很難一直保持成握蘋果似的漂亮手型,主要原因是掌骨會不自覺地向下塌,但這個名叫千千的小女孩在彈奏與練習過程中,手型卻一直保持得很好。千千學習鋼琴剛滿一年,已經彈完了一本《拜厄》和《車爾尼練習曲599》,現在正好練到約翰湯普森第二冊。不知為何,教琴的老師沒有讓她繼續練習《車爾尼練習曲849》,而是讓她開始接觸《哈農指法練習曲》。
千千很自律,這些在尤洵小時候都非常厭惡的手指練習曲,小姑娘卻一首不落地認真彈完。尤洵每天準時五點到達她家時,千千已經擺好節拍器準備開練。
有時候尤洵也不知道除了音符的強弱對比、段落重復和樂曲背景的(或作者生平之類)講解之外,還能多向小姑娘說些什么。她覺得像千千這么自律乖巧的小女孩,本來就不太需要陪練這個角色。反而是自己需要闊步走到人群中,發揮正常人類的社交功能而已。
尤洵小時候雖說也算因為愛好而學習了多年的鋼琴,但更多時候仍覺得是父母灌輸了他們的愛好給她。兒童時期的她喜歡練一些聽起來俏皮可愛的樂曲,進入青春期卻愛上了流行古典,比如《綠袖子》和《秘密的庭院》之類。教授她的老師自然是不愿意讓她多彈奏這些內容,但也沒有明確反對,甚至老師還把自己上音樂學院時作的小調也拿出來與她一起合奏。那是她青春期中最矛盾也最敏感的一段時間。
生活上剛剛因為住校而離開父母。文化課和特長課的成績也一往無前,然而在校生活卻并不開心。主要是班上女生都不搭理她,也不太與她說話,究其原因是因為有人覺得她和班里部分男生的關系太好,矯情且做作。因此也就聯合了絕大部分人不跟她講話了。
剛剛獲悉這一消息的時候,她整個人都是恍惚的,既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也不知道到底應該向誰道歉,她們只是居高臨下地在宿舍向她宣布了這一消息,然后她就在倉皇中頭腦昏漲地跑去了教學樓,想要一個人靜靜。結果剛到三樓,眼淚就像決堤一般沒法控制,于是只好拐到就近的女廁所,躲在門后哭了起來。
那時正值盛夏的雨季。雨水像白茫茫的霧簾一樣掛在了天幕中,空氣中到處都是大自然傳來的陣陣雷雨聲。尤洵也借著外間嘈雜的雨聲應景地痛哭起來。
哭了一會兒,她聽到門外有人在叫她,洵!她沉默著沒有回答,誰知道來人卻直接推開了女廁所的門,把她從門后拉了出來。
她一抬頭,正好對上小H驚慌與擔憂的眼睛。小H伸手遞過來一小包紙巾說,你別哭啦,還就著手上的紙巾給她擦了擦眼淚。夏尤洵咬著下嘴唇沒有說話,小H一邊拉她出來一邊說道,你別難過了,我知道你的事情,這是我帶過來的零食,你先吃一點吧?說罷,便把手上的香蕉遞給她。
尤洵一邊吃著香蕉,一邊看著表情關切的小H。她的腦子有點發糊。
她好像從來沒有這樣注意到過這個人,而他們之間的對話從成為同學開始就寥寥無幾。這個人也不是不合群,只是不合尤洵平常待的群。但是她很喜歡H右邊耳朵上的兩個耳洞,看上去有點叛逆有點美好。這是她一直向往卻不敢去做的事。
想到這里,她調整了自己的坐姿,然后抬頭看了看屋里的時鐘,對坐在琴凳上的圓臉小朋友說道,千千,到時間了哦,你可以去休息了。
一個半小時的時間過得很快,千千從凳子上踩著腳踏下來對尤洵說,夏老師,我喜歡你陪著我練琴,以前媽媽陪我的時候總是罵我,有時嫌我練得不夠熟練,有時說我比不上其他小朋友??粗男⊙凵瘢蠕滩蛔「┫律肀Я吮?,再拍拍小朋友的后背說,你已經很棒了,阿姨小時候可比你差遠了呢。說罷,離開了這里,徑直去了朋友家。
從朋友家吃完飯回到住的地方,已經快九點。不知道為什么,今晚她一直覺得腦袋暈乎乎的,像多喝了幾杯酒的兔子,頭重腳輕。她這人有個毛病,心情不好的時候喝酒怎么喝都不醉,等到心情放松,卻喝不了幾杯就要頭暈。
她想自己今天一定是太開心了,因為在朋友家又吃到了好吃的糟蝦。那些嫩嫩的白米蝦,焯水之后直接就被泡在了糟鹵醬里,浸泡入味之后非常好吃,放進嘴里的味道令舌尖到舌根都跳躍起來。這是她在上海遇到過的最難忘的味道。當然,還包括那些令人感覺快樂的生煎包。
夏尤洵晚上做了個夢。夢里她又回到了那個令她難忘而壓抑的地方,小H的臉不時飄過畫面。她還看到十三歲時的自己,頂著一頭干枯發黃的短發坐在藝術樓前的臺階上痛哭。夢里的時候她意識到了自己在哭什么。她在哭自己再也不復返的友情,和曾經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
她還記得剛開學的那個秋天,自己作為藝術特長生上臺演奏《侏儒進行曲》時的得意與乖張,她記得那些來自臺下的歡呼與艷羨,她看到自己飛揚的長發在秋風中隨著頭顱的輕點而自由晃蕩,她也嗅到了風中傳來的木樨花干冽而甜美的味道。那一定是她人生中最高光的時刻。尚在夢中的自己想來。
然后畫面陡轉,一轉眼,她正站在主席臺的旗桿下,抬頭便望見了正拖著拉桿箱和父母并排走下樓的小H。教學樓傳來了男生們奚落的鼓掌聲和叫好聲。尤洵很想上前同H打個招呼,至少說聲再見。但她始終沒有勇氣。于是,她被自己困在了原地。任憑H遠遠地離開,再遠走。她深知,他們此生再無見面之日。
夏尤洵在自己嘶啞的哭泣聲中醒來,黑暗中摸上頸側冰涼濕潤的枕頭,然后打開了手機播放器。最近她愛上了一首歌,叫做《Julie》:
Julie Julie, I don't feel good today
Feeling like I'm gonna lose my control
Julie Julie please don't leave me alone
I don't know what makes your heart intostone
And I will never never lose you in sight
Never never let you go
Leaving you never makes me forget who
I am when I'm with you
Julie Julie
Julie Julie
Julie Julie
她一直很愛小紅莓和羊毛衫樂隊的主唱,總覺得少女感的嗓音里滿載了輕盈和淡淡的破碎感。它們仿佛是形容美好的少女一邊撅著櫻桃紅的嘴唇在挑逗你,一邊又輕撩蕾絲裙擺赤腳踩在山澗潺潺的溪流中笑鬧著向你撲來。腦海中的畫面感總是這樣清晰。而這些美妙的音色還能撫平人內心的褶皺,讓人在慌亂與焦慮間冷靜下來。她一邊調整著呼吸,一邊聽著音樂,終于沉沉地睡去。一覺直到天亮。
第二天又是晴好的一天。陽光明媚空氣干燥。很早她便接到千千媽媽打來的電話,電話里的女聲詢問她,是否愿意到自己的琴行來上班。而具體的條件,可以等到尤洵方便見面時再聊。
等到掛完電話,尤洵仍在遲疑。她想了想,打了個電話給前同事大姐。大姐告訴她,千千媽媽早前是上海音樂學院畢業的高材生,很早就在市區開設有鋼琴培訓班。之前因為輔導學生工作太忙,所以沒有時間親自督促千千練琴,然后就托自己給女兒找一個靠譜的陪練。尤洵聽得嘴唇微張,然后問道,既然她都有自己的琴行了,為什么不能讓千千每天直接去琴行練琴呢,而且陪練不是在她周圍隨便找一個人就行了嘛?
大姐聽完尤洵的疑問頓了頓,遲疑說道,千千之前因為情緒問題停過半年的鋼琴。后來她媽媽就再也不親自監督她練琴了,連教琴的老師都是找的別人。這次她能來找你,也是因為千千一直在她面前提起你,說自從你陪她練琴開始,自己就不再厭煩彈琴了。
尤洵在心底打了一個大大的感嘆號。原來竟是這樣,難道自己也成為了治愈別人情緒的“良藥”了?
但無論怎么樣,現在工作的問題總算是有些眉目了。她想象著,等到自己真正能在上海安頓下來,就找個周末把孩子接過來好好地團聚一番。想到這里,她的唇角終于泛開一陣笑意。
和千千媽媽談妥上班的條件之后,尤洵決定去海倫路給自己挑一架電鋼琴。她考慮到如果有一天能夠考到資質,自己大概率也是要帶學生的。所以需要提前做一些準備。
到了目的地,她便開始對著一臺臺的鋼琴進行挑選和試音。突然,聽到有人在彈奏肖邦的練習曲。“呵,是肖邦。”她很多年沒有聽到這首曲子了。記憶一下被拉回到十四歲的夏天。
那是她記憶中最為痛苦而又漫長的一個夏天。
春季開學沒多久,鋼琴老師就告訴她,幾個月后區里會舉行一場器樂和聲樂比賽,屆時獲得第一名的人可以直接被選送到省里參賽。你知道的,她鄭重說道,如果可以被音樂學院的評委老師看中,你基本上就能夠進入附中啦!
聽到消息的夏尤洵特別雀躍。她知道,這是自己唯一可以擺脫目前困境的辦法了。
為了備賽,她放棄了手頭目前已經演奏得還算專業的《夜鶯》,轉而讓老師幫她提前開始指導《革命練習曲》。那是一首左手練習曲。她沒有太多的把握,只能每天勤加練習和投注更多的情感進去。
三個月后,她已經能夠流利背誦及彈奏。但心底仍少了些自信,因為老師每每聽完總是說少了點氣勢。到底是什么氣勢呢?是一種悲傷混合著憤怒的感覺。你好好體會一下吧。
老師說完,便離開了琴房。
夏尤洵盤算著比賽快到的日子。這段時間她不想再去理發店剪頭發了。她只想像個普通少女一樣好好地扎起自己的馬尾,然后驕傲地走上臺,再睥睨全場,自顧自地開始演奏。然而母親兩個星期一次的電話還是雷打不動地接到了班主任手里,于是她的理想再次落空。
頭發被刮刀削了太多次,已經失去原有的光澤?,F在它們干枯,發黃,硬硬的像干燥的禾垛茬。而她原本快樂明亮的眼神也落寞了很多。她現在開始失眠,開始喜歡寫日記,開始用筆記錄一切悲傷與忍耐。她知道沒有人在乎她,但我得在乎我自己,不是么?想到這里,她努力讓鏡子里的自己扯出了一個微笑。
比賽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當天她被安排和其他幾位特長生一起打車去了市里的一中。她不知道應該怎樣裝扮自己,出行前數學老師對著她的臉搽了些胭脂,再給她畫了眉毛與口紅。她不敢去照鏡子。事后想想,幸而未目睹自己的尊容。不然一定還沒開始比賽就已經失望。
鋼琴老師沒有到場,她也沒有為自己準備像樣的服裝。只有一件上個月母親在服裝批發市場淘到的橙褐色外套。
她不知道自己的膚色已經不再適合這樣的顏色。也沒有人來告訴她。于是理所應當地,上臺時受到了來自臺下時髦少女們的嘲笑。
她沒有理會那些顯而易見的譏笑。只是機械地完成了整首曲子。
她覺得自己完成得馬馬虎虎吧,既沒有忘掉其中某個小節,也沒有重復彈奏某個段落。結束起身的時候聽到了臺下一些稀稀落落的掌聲。她沒有抬頭,也未做任何停留,只是利落地下臺,回到自己的座位。
可是忽然,臺上響起了《月光奏鳴曲》第三樂章開始時明快猛烈的旋律。她乍一抬頭,卻見到了莊奕宸。
他彈奏的速度很快,像處理練習曲時那樣的快。
臺下的少女們爆發出熱烈尖叫與經久不衰的掌聲。夏尤洵卻扯了扯嘴角,無聲地笑了。
突然莊奕宸卻站了起來。原來他忘記了接下來的旋律。
臺下評委席里站起來一位微笑的黑衣女人,望著莊奕宸笑道,怎么忘了,最近沒去練習嗎?
年輕英俊的男孩子一邊撓頭一邊溫和地笑笑說,哈,我最近是沒怎么練習。
說完,又坐下了開始同樣的演奏。
回校以后夏尤洵覺得這次的選拔賽自己成竹在胸。
莊奕宸是她曾經同一個幼兒園和小學的同學。因為他是鎮長的兒子,且人又生得唇紅齒白一副俊郎的模樣,因此從小到大都受到各路異性的歡迎。
但是他彈琴的指法一般,天賦也一般。這是他們共同的音樂老師說的。
后來因為他媽媽工作的調動,一家人很快搬家去了市區。再后來他又重新找了一位鋼琴老師。他們之間很多年都沒有再見過。
夏尤洵從小記性就好,因此她記得莊亦宸。
比賽結束以后的第三天,鋼琴老師又來找夏尤洵了。
她先是動了動嘴,沒有直說。只是盡量以溫和且惋惜的語氣說道,這次去省里比賽的人選啊,已經被一中校長給定好了。他說,只能是一中學生去。
尤洵腦子嗡嗡的,一下子沒有明白老師的話。只是不斷重復著,為什么,為什么?
老師努力微笑著告訴她,沒有辦法,這次選拔賽的人員是提前決定好的。你別往心里去啊,尤洵。
夏尤洵一下子覺得天昏地暗。她沒有辦法再聽到老師接下來的話了。
她控制不住地往樓下跑,往電話亭跑。然后撥通媽媽的電話,媽媽!她說,我要轉學去一中!母親突然笑了,說,怎么這么幼稚了。誰的人生路上沒點打擊呢?
你的事情老師已經打電話和我說過了,我跟爸爸都覺得這對你來說是好事啊。你能在現在的生活中多一些挫折和磨煉,對你將來走上社會是有好處的。聽話啊尤洵,你已經十四歲了,好好練琴去吧。別再想這件事情了……
尤洵一時語塞,不知能再說些什么。于是默默地掛斷了電話,心里對自己說,好的,既然這么不公平,那我就不再練琴了吧。
后來她停掉了鋼琴課,學業卻不見得有更好的提升。再后來,她升了高中,畢業后讀了個普普通通的外地大學。最后的回憶拉回到現在,這就是她平淡無波的前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