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曾與你千杯不醉

與你淡似水,便千杯不醉。

01.

大學畢業那年,奶奶因為心臟病突然離世,我沒能趕上去看她最后一面。處理好奶奶的喪事,我借著畢業旅行的由頭,獨自一人去了一趟清源寺。

爺爺去世后,奶奶曾在那里給他點了一盞長明燈,如今我也想去給她點一盞。

清源寺不大,坐立山中,避囂習靜,禪意深深,每日晨昏都能聽到鐘聲,像從遠古傳來,讓人心寧。所以,剛到那里,我便決定留下小住。

清源寺并不知名,香客很少,住了近半月,除了住持和幾位小師傅,全寺只有我一個外來人。

我住在山腳下的西廂房,房屋簡陋卻十分干凈。屋外有一大片竹林,時值盛夏,竹子長得正好,枝枝節節,郁蔥挺拔,有風吹過時,還能聽見“颯颯”的聲響。

每日清晨我早早起床,穿過直通主殿的竹林小道,跟著寺里的幾位小師傅做早課。其實我并不是佛教徒,寥寥的佛法知識也多半是從奶奶那里聽得,可是每當我坐在殿中,仰望低眉菩薩,聆聽梵語經文,內心也變得無比虔誠。

我好像漸漸明白了奶奶生前為什么總喜歡來這里。

臨行前一天的傍晚,我去向住持辭行。

彼時住持正在殿中誦經,見我準備離開,便停了手中木魚,笑著朝我招招手。

“施主在寺中這幾日可有何收獲?”住持問道。

我想了想,說:“便是心靜吧。”

“寥廓煙云表,超然物外心。心靜方能處世,可見施主頗具慧根。”住持略一沉吟,轉身拿起一只簽筒遞給我,“若施主愿意,我可以為你卜上一卦。”

住持是位慈眉善目的老人,一雙白眉映出幾分仙風,此時他看著我,眼神誠摯,倒讓我不忍拒絕。

我接過簽筒,搖下一支簽,遞給住持。他看了看,轉身走到殿內,抽開百子柜上的一個抽屜,取出一張微微泛黃的紙條和一條朱紅手串。那紙條摸著松軟,應該是有些年歲了,上面用簪花小楷寫著一句詩。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我不解地看向住持,他卻笑著反問我:“施主相信因果輪回嗎?”

“因果輪回?”我認真思考了一下,不得半點頭緒,只好回道:“還請師傅賜教。”

“因果輪回,天道自然。緣起緣滅,皆是虛妄。若想識得此山,還需用心去看。”說罷,他將那條手串放在我手心,雙手合十朝我行了佛禮,“既是佛祖所賜,還望施主將它收好。我佛慈悲。”

住持說得語重心長,我聽得云里霧里,想繼續再問時,他已重新坐回案前,耳邊只余點點木魚聲。

回過身來才發現太陽已經西垂,天邊連綿的火燒云在殿前鋪下一片紅光,有種耀眼的莊嚴感。我瞇起眼睛走到門邊,前腳剛跨過門檻,就看到有一人正朝這里走來。

那人個子很高,身形清瘦,簡單的白襯衫襯得他面如冠玉,五官深邃。漫天霞光落在他身上,遠遠看著,猶如鍍了一層金邊。

生平第一次遇到如此氣質斐然的男生,我一時沒忍住便多看了兩眼。或許是因為我的眼神太過直白,與我交錯的瞬間,他也回頭看了我一眼,輕輕點頭示意。

我的臉立刻沒出息地熱起來,匆匆回禮便往外走。誰料腿一軟,后腳絆在了門檻上,直摔了個趃趔。我暗暗叫苦,小心翼翼回過頭,發現那人并未看我,而是徑直走到殿內的佛像前。

他跪在蒲團上,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面色沉靜,儀態虔誠,倒生出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我愣了一瞬,也朝佛祖行了一禮,才離去。

出了院子,遙望天際,倦鳥歸巢,長庚初現。

不知那人向佛祖許了什么愿望。

02.

天意難測,住持傍晚剛說那條朱紅手串是佛祖所賜,晚上臨睡前我就發現它不見了。

我憑著記憶把方才經過的所有地方都翻了個底朝天,依然不見它蹤影。無奈之下,我只好披上外套去院子里找。

清源寺內沒有路燈,四下漆黑,我打開手機里的電筒,貓著腰在竹林里一點點摸索。雖說佛門凈地,應無鬼怪敢在此作妖,可是當我在河邊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時,依舊被嚇出一身冷汗。

我揉了揉眼睛,影影綽綽中看到有人在慢慢接近,連忙就近躲到一根粗壯的竹子后面。

“來人是誰?”我警惕地問道。

那人沒有回答,直朝我逼來,我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半晌后卻聽到一聲輕笑。

“你是在找這個嗎?”

我睜開眼睛,發現說話的竟是下午在正殿見到的那個男生。他將手伸到我面前,上面正躺著那條朱紅手串。

“啊!是的是的。”我驚喜地接過手串,連連道謝,“真是太感謝了,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就在寺廟的正殿門前,住持讓我交還給你。”他說。

一想到傍晚時因為“貪圖美色”而丟了手串,我又不合時宜地羞紅了臉,幸好在夜色的掩映下,他并未覺察。

“你知道這種紅色的珠子叫什么嗎?”他指著我手上的手串問道。

我搖搖頭。

“它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涼山南紅。”

“涼山南紅?”

“嗯。”他邊說邊往河邊走,“涼山南紅是一種瑪瑙,產自四川涼山,因色澤艷麗,極像紅豆而聞名,又因稀少難尋而珍貴。這么貴重的東西,你千萬要收好了,若下次丟在外面估計很難尋回。”

聽他這么一說,我低頭又仔細看了看掌心的手串,“我還真不知道這手串竟如此珍貴,實在受之有愧,明天一早我就去還給住持。”

他莞爾一笑,說:“佛家最講究緣法,既然住持把它送給你,想必自有他的用意,你只管收下就行。”

我琢磨了一下,覺得他說得有些道理,便不再多言。

和風輕起,吹散了天邊的浮云,圓月露出半張臉來,河面被渡上一層銀輝。

我站在他身后,借著月光偷偷看著他的側臉出神,沒想到他會突然轉過臉來。一時間兩人四目相對,他稍稍愣了一瞬,嘴角漾起淺淺笑意,一雙眼睛在水波的映射下熠熠生輝。

他對我伸出手:“我叫明澈。”

“方怡遠。”我說。

他轉而看向河面,輕聲念道:“天光怡遠,水光明澈,我們倆的名字還真是應景。”

后來的許多年里,每當我想起明澈,耳邊總會想起他說的這句話來。

“天光怡遠,水光明澈。”

彼時天邊月色皎皎,耳邊流水潺潺,我與他并肩站在河邊,四周安靜得仿佛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倒真是應景。

只是我已經分不清,應的是眼前的景,還是心里的景。

03.

離開清源寺之前,我沒能再見到明澈。

寺里的小師傅說真是不巧,他剛剛已經走了。

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和明澈告別時,他對我說,有緣再會。

我沒有告訴他,其實我不相信緣分。

十歲那年,爺爺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握著奶奶的手說,有緣我們還會再見的。可是奶奶等了一年又一年,直到離世,也沒能等到他。我知道,爺爺永遠離開了我們,不會回來了。

分別時人們喜歡用“有緣再會”來安慰自己,心中卻明白再會總是遙遙無期。

所以,與明澈這一別,我可能此生都難與他再見。

或許是看出了我的失落,與我相熟的一個小師傅偷偷對我說,明澈曾說他所在的城市能看到海。

我攤開地圖,搖頭苦笑,這個國家的海岸線是那樣長,長得猶如問我和明澈之間的距離。

我好像明白了住持的那句話:緣起緣滅,皆是虛妄。

既是虛妄,何必強求呢?

然而,三個月后,考研成績公布,我誤打誤撞被調劑到了南方一座臨海的城市。

這座城市的天很高很藍,雨水多而綿密,經常起風,咸咸的,是大海的味道。學校后面隔著兩條街就有一大片白色沙灘,晚上沒事的時候我喜歡去那里散步。

我從未奢求能在這里見到明澈,可他再一次出現得我措手不及。

那是九月末的一天,我從海邊散步回來,路上隱隱聽到動物的呻吟聲,我走近一看,發現路燈下放著個破舊的紙箱,里面躺著一只還沒睜眼的小奶狗。小奶狗縮著身子躺在紙箱的角落,凍得瑟瑟發抖。

我連忙把它從箱子里抱出來,放在懷里給它取暖。不想小奶狗剛剛有些好轉,又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我環視四周,發現除了兩旁的行道樹外,根本沒有遮雨的地方,只好脫下外套把小奶狗包起來。

雨越下越大,我抱著小奶狗坐在樹下的長椅上,不知如何是好。就在這時,“啪嗒”一聲,頭上那盞剛剛還滅著的路燈突然亮了起來,灑下一圈溫暖的昏黃。

我仰頭看向抽風似的路燈,映入眼簾的卻是一把透明的雨傘。在雨水與燈光的暈染下,撐傘人的臉像是一幅寫意水墨畫,我看不真切。

他的聲音我卻聽得真切。

他說,你不知道今天晚上會下雨嗎?

好像剎那間心突變成了一團棉花糖,軟軟的。

我從傘下一點一點探出腦袋,他的臉一寸一寸露出來,清俊冷冽,一如記憶中的模樣。

在對上他眼睛的瞬間,我笑著說:“明澈,我好像有點相信緣分了。”

明澈將手中的雨傘又朝我的方向移了移,嘴角微揚,并未接話,轉而說道:“你也不怕淋壞了。”

我嘿嘿傻笑了兩聲,忽然想起個問題:“明澈,你怎么會在這里?”

明澈伸手朝前面一指,說:“我在這里開了一家酒館。”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才發現在這條街的盡頭竟然真的有一棟兩層木質小樓,遠遠瞧著,燈火通明,在清冷的雨夜里有種別樣的溫暖。

我跟著明澈來到小樓前,抬頭看到招牌上用隸書寫著“放空酒館”,紅底黑字,古色古香。

明澈掀開寫著“酒”字的藏藍色暖簾,示意我進去。

一進館內,撲鼻而來的便是陣陣酒香,醇馥幽郁,直教人心醉。入眼處擺著幾張木質長桌,長桌盡頭辟出一方展臺,上面置了一架古琴,可惜無人彈奏。有三三兩兩的客人分散坐著,或沉思或獨飲,倒真是應了酒館的名字——放空。

我走到吧臺邊坐下,一個小麥色皮膚,五官深邃的年輕人在我面前放下一杯酒,然后直勾勾看著我,眼神考究,臉上掛著耐人尋味的笑容。

“你可是明澈第一個帶回來的女生。”他輕聲說。

我有些害羞,正不知如何回應,對面的人又繼續道:“所以,我要給你一個忠告。千萬不要愛上他,不然,你會傷心的。”

我在心里苦笑一聲,好像,已經晚了。

04.

明澈從后廚出來的時候我正看著眼前的白玉酒杯出神,直到感覺有人揉我的頭才驀然驚醒。我從毛巾下面扒拉出腦袋,對上明澈的眼睛,他怔了一下,收回手,側過臉有些不自在地說:“剛才都神游到外太空了吧。”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拿起毛巾繼續擦頭發。

明澈看了眼我面前的酒杯,轉身對那個年輕人說:“簡中,她剛才淋了雨,把清酒換成梅子黃酒。順便把她懷里的小狗安頓一下。”

“遵命。”簡中打了個響指,端上來一個盛著澄黃色透明液體的烈酒杯,而后接過小奶狗朝我眨眨眼睛:“請慢用。”

我看向明澈,他將酒杯推到我面前,說:“黃酒驅寒,加了梅子煮沸,味道清甜,正好適合你。”

我舉起酒杯放在鼻端聞了聞,酒香濃郁,鮮甜清爽,果真誘人,于是仰頭一飲而盡。

直到臉頰越燒越熱,眼前的人漸漸開始重影,我才想起自己根本不會喝酒。

第二天我剛托著沉重的腦袋醒來,迷迷糊糊就對上了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嚇得我一個激靈差點從床上滾下來。

“我這是在哪里?”我警惕地問道。

簡中以手托腮看著我:“在青樓。”

我下意識地叫起來,叫了幾聲又覺得不太對勁,反應過來時發現簡中正用一種看智障的眼神看著我。

他說:“看來你還沒醒酒。”

“明澈呢?”我問道。

“你還好意思問,昨天晚上你把他折騰了一夜。”簡中忿忿不平。

“折騰了一夜?”腦海中自動浮現出少兒不宜的畫面,直羞得我恨不得一頭鉆進被子里。

“對啊,昨天晚上……喂,你臉怎么紅得跟猴屁股似的……你你你,你這個色女,想到哪去了!”簡中已經氣急敗壞,“我是說昨天晚上明澈送你回學校,結果你喝多了想不起來自己住在幾號樓,害得明澈又把你背回來了,還照顧你到大半夜。”

我使勁揉了揉眉心,仔細想想,好像真有這么回事。

昨天晚上一杯黃酒下肚后我基本就處于蒙圈狀態了,看明澈有兩個腦袋,走在路上像踩在棉花糖上,明澈送我回學校的路上實在看不下去了,就直接把我背了起來。

回學校的路長得仿佛沒有盡頭,我們走了好久好久,久到我都要睡著了,明澈才緩緩開口。

“雨傘上的水全都流到我脖子里了。”他十分煞風景地說。

我連忙把手中的傘扶正,明澈停下來把我往上顛了顛,傘面上的雨水被彈了起來,灑了我們倆一臉,我突然沒來由地傻笑起來。

“明澈,你當初去清源寺干什么,祈福嗎?”我問道。

過了半晌他才搖搖頭,說:“去等人。”

“等誰呀?”

“嗯……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他又反問道:“你呢,你去清源寺干什么?”

“我去等你。”酒壯慫人膽,我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把明澈嚇得差點栽了個跟頭。

“其實,我是去給奶奶點長明燈。”我把頭輕輕靠在明澈的背上,聽著他的心跳喃喃道:“我從小是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后來爺爺去世了,剩下我和奶奶相依為命。奶奶是這個世上最疼我的人,可是如今,連她也不在了……明澈,我好想奶奶啊,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說著說著,眼淚沒出息地落下來,很快就在明澈的背上洇濕一片。我手忙腳亂地去擦,感覺明澈突然放慢了腳步。

“傳說人死后過奈何橋的時候,不一定都非要喝下那碗孟婆湯的。孟婆會給每個過橋的人一次選擇的機會,了無牽掛的人選擇忘記,喝下湯轉世,余愿未了的人選擇保留記憶,就幻化成精魂重回人間圓愿。這個時候,若是有人為他們點亮一盞長明燈,他們就能順著燈亮起的方向,找到回家的路,見到牽掛的人。”明澈緩緩說道。

我吸了吸鼻子,說:“所以,奶奶一定也能找到我的是不是?”

“嗯。”明澈點了點頭,“奶奶這么疼你,一定會回來看你的。所以即使獨自一個人,你也要堅強,要努力讓自己快樂,不然讓她看到你過得不好,該傷心了。”

“是啊。”我輕嘆一聲,覺得心里寬慰許多,可轉念一想,又疑惑道:“孟婆有這么好心嗎?重回人間是不是要付出什么代價?”

明澈的背明顯僵住了,他肯定覺得我在鉆牛角尖,因為他沉默了許久許久,直到我終于支撐不住睡著了,也沒等到他的回答。

05.

那天以后,我每天晚上都會去放空酒館坐坐,逗逗小奶狗,順便……看看明澈。

可我不是每次都能見到他,有時候坐到大半夜,酒館里的人來了走,走了來,他都沒有出現。每當這個時候,簡中都會十分默契地端上一個墨色酒杯,倒入半杯清酒,酒氣辛烈,入喉反酸,每每喝下都嗆得我眼淚直流。

簡中說,這酒叫“夜夜心”。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說,你表達的不準確,應該是“怡遠應悔愛明澈,碧海青天夜夜心”。

有一天晚上我多喝了半杯,詩興大發,在簡中嫌棄的眼神下又念出這句來,正好被明澈遇見。我對著他訕訕一笑,臉一直紅到了耳朵根。

明澈默不作聲地將我眼前的酒換成了白水,說,這酒太烈了,不適合你。

我看著眼前的水杯,心里酸澀難耐。

他這是委婉地拒絕了我嗎?

再見到明澈已經是兩個星期以后,在酒館附近的海邊。

那天我拿著新買的相機在沙灘上閑逛,遠遠就看到明澈坐在海邊。

秋天的傍晚,夕陽正好,海風微涼,他一個人靜靜坐在那里,美好得猶如一幅光影交錯的莫奈名畫。我悄悄走到他身后,將鏡頭對準他,在“砰砰砰”的心跳聲中,按下快門。

誰知拍下來的畫面卻是一片重影,我以為是自己沒調好焦距,又重新舉起相機,這次鏡頭直接黑屏了。

“別拍了,我不喜歡拍照。”明澈的聲音突然傳來,我抬起頭,發現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站在了我的面前,用手遮住了我的鏡頭。

“知道啦。”我朝他吐了吐舌頭,心想,反正剛才的場景我都記在心里了。

明澈吹了聲口哨,已經長大不少的小奶狗從沙灘另一邊搖著尾巴跑了過來,停在他腳邊。

我蹲下來拍了拍它的腦袋,開心地說:“你把它照顧得很好。”

明澈笑了笑,沿著海岸線往前走,小奶狗搖著尾巴跑到他前面帶路,我慢慢跟在他身后。海風吹起衣擺,夕陽將我們的身影拉得很長,我只愿時間就此停止。

“怡遠。”明澈突然喊了我一聲,“如果有來生的話,你最想做什么?”

我想了想,面朝大海,說:“我想和此生最愛的人再次相遇。”

明澈回過頭來,我看著他的眼睛,那里面氤氳著我看不懂的凄楚。

他伸手捏了捏我的臉,說:“真是個傻瓜。”

“那你呢?”我反問道。

明澈扯了扯嘴角,苦笑道:“有的人,是注定沒有來生的。”

我望著他的側臉,恍然發覺自己好像從來都沒有真正了解過眼前的這個人。

那天直到夕陽西下,夜幕四起,我和明澈才回到酒館。

明澈倒了杯酒獨自品著,我坐在他對面,糾結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開口:“明澈,你到底是什么人?”

明澈放下酒杯,看了我一眼,露出狡黠的笑容:“自然是與你不同的人。”

“那你有喜歡的人了嗎?”我鍥而不舍,“是不是你在清源寺里等的那個人?”

明澈并未答話,而是在我面前放下一個酒杯,斟滿酒,說:“喝喝看。”

我本就心煩意亂,此時正好借酒消愁,于是仰頭一飲而盡。

誰料這酒竟意外地甘甜清爽,我驀地睜大了眼睛。

“這是什么酒?”

“千杯不醉。”

“為什么叫‘千杯不醉’,因為它不醉人嗎?”

明澈看著我的眼睛,將杯中酒飲盡,緩緩說道:“與你淡似水,便千杯不醉。”

說罷,他起身走到展臺上,在那架古琴前坐下,隨手撥出兩個音節,琴聲便如溪水般自他指間流淌出來。

我枕著胳膊趴在木桌前,看著展臺上的人,依舊清俊冷冽,淡然出塵。眼淚很快就迷糊了雙眼,我感覺心像是被凍住了一般,無法跳動,也沒了溫度。

明澈你不知道,我對你,從來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06.

寒假來臨之前,我接到了去香港交流學習一年的通知。

猶豫再三,我還是決定去和明澈告別。

酒館內,明澈看著那張通知書微微一笑,說,這是好事,恭喜你。

和我預想的場景一樣,客氣疏遠,沒有挽留。

我只覺心已成灰,喝下面前的酒便逃也似地離開,剛撥開門前的暖簾,明澈的聲音忽然傳來。

“怡遠。”他說,“等初雪的那天,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吧。”

我沒有拒絕。

我想我永遠也無法拒絕他。

十二月末,這座城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明澈如約而至,在酒館前面的路口等我。見我走來,他遠遠朝我揮了揮手,難得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我也笑著回應他,心想,今天,就只有今天,不畏將來,不念過往,好好享受有他在身邊的時光。

一路上我都沒有問明澈要帶我去哪,我本想著去哪都好,只要有他在。但是我怎么也沒想到,他竟然直接帶我來到了酒館的后院,我更沒想到的是,后院那扇小門的背后竟然別有洞天。

明澈推開門,朝我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我朝里面四處張望,只見入眼之處,亭臺樓閣,飛檐走壁,店肆林立,燈火通明,竟是一條熱鬧的古代街市。眼前的景象亦真亦幻,我傻傻地看向一旁的明澈,難以置信地說:“我這不是穿越了吧?”

明澈笑著搖搖頭,拉上我的手往街市深處走。街上車水馬龍,人流如織,我仔細觀察下來,發現來往的行人雖都身著古裝,卻并非出自同一朝代,心下更是好奇。

反觀我和明澈,因為穿著現代的衣服,在這里倒顯得格格不入。我本以為,這里的人看不見我們,不想每走幾步,便有三三兩兩的人上前和明澈打招呼。

“阿澈回來啦?”

“阿澈好久沒見你了呢。”

“阿澈,你身邊的這位姑娘是誰啊?”

“阿澈,這次回來可要多住些日子再走。”

明澈一一親切應答,我下意識地握緊了他的手,他轉過臉來安慰道:“不要害怕,他們都是我的朋友。”

我和明澈登上一棟四層閣樓,坐在屋頂上,俯瞰整條街景。他不知從哪里變出兩壺酒來,我拿過一壺,和他手中的酒一碰,說:“與爾同消萬古愁。”

明澈眉眼一彎,說:“與爾同消萬古愁。”

天上圓月如盤,我伸出手想去碰它,結果只抓住一片虛無。我悶頭喝了半壺酒,才苦笑著說:“明澈,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究竟是誰了嗎?”

明澈放下手中酒壺,枕臂躺在青瓦上,遙望星空,幽幽嘆了口氣:“怡遠,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很久很久以前,江湖上有一無名劍客。劍客年輕時學藝不精,遭仇家追殺,身負重傷,逃到一個名叫永安城的地方,被永安城主的女兒救下。永安城主的女兒乃城中第一美人,溫柔嫻靜,心地善良,劍客很快就愛上了她。”

“城主女兒及笄那年,上門提親的人絡繹不絕,但那些人大多是為了她父親的財,她的貌,真心為她之人寥寥。劍客幾番掙扎,鼓起勇氣上門提親,卻遭城主一番羞辱,嫌他窮鬼一個,無權無勢。”

“劍客決定離開永安城,出去闖蕩。臨行前,城主女兒告訴劍客,她會在這里等他回來,他一日不歸,她便一日不嫁。劍客自此發憤圖強,刻苦練武,他殺了很多人,賺了很多錢,名聲也越來越大。”

“三年后,劍客決定完成最后一個任務就回永安城迎娶心愛之人,沒想到領到的最后一個任務竟然是刺殺永安城主。無奈之下,劍客決定去殺了買主,幾番纏斗,死里逃生。”

“劍客提著買主的人頭回到永安城,剛到城門下,卻見城主女兒從城樓之上一躍而下,活活摔死在他面前。原來城主因貪圖權勢,逼著女兒嫁給京中權貴,她寧死不從,便跳樓自盡。”

“劍客傷心欲絕,提劍屠城,三天三夜,殺盡提親之人,刺瞎城主雙目。劍客將城主女兒安葬好后便在江湖中消失。二十年后,劍客病死他鄉,魂歸陰間。在過奈何橋的時候,他因心有不甘,不愿喝下孟婆湯。孟婆見他可憐,便與他約定,放他回重回人間,只是他非人非鬼,不過一縷精魂。”

“自此劍客便在人間游蕩,只為再見城主女兒一面。他等啊等啊,足足等了近千年……終于等到她出現。”

說到這里,明澈緩緩閉上眼睛,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我自然明白,那個劍客不是別人,正是明澈。

“這應該算是最好的結局了,不是嗎?”我小心說道,“至少劍客這千年沒有白等,他終于見到她了。”

“是啊,這是最好的結局了,劍客此生已經無憾,不該再有其他奢望。”明澈自言自語般回道。

我忽然想起不久前的那個雨夜,明澈送我回學校的路上也提到過與孟婆的約定,心底的疑惑與不安再次蔓延。

“孟婆真的有這么好心嗎?”我說,“劍客和她做了什么約定?”

還沒等到明澈的回答,就聽到有人在樓下大喊了一聲“下雪了”,原本已有些沉寂的街市立刻又活泛起來。

明澈直起身,伸手接住幾片雪花。

“真的下雪了。”他看向遠方,笑容慘淡:“想來春天也不遠了吧。”

07.

我后來才知道,酒館后面那個繁華熱鬧的古城叫“追憶城”,里面生活著的也都是如明澈一般余愿未了,重回人間的精魂。

追憶城中每年初雪時都會舉行燈會,那晚明澈拉著我在街市上逛了很久。他說,這是一年之中古城最熱鬧的時候,所有人都會在這一日忘記前塵種種,只為今朝,大膽放縱一次,所以,我們也要盡興。

我們在城中觀燈,跟著游街的隊伍跳舞唱歌,一切都美好得不像話。醉意朦朧中,我將一個畫著笑臉的面具偷偷蓋在明澈臉上,趁他不注意,隔著面具親了他一下。

“明澈,我愛你。”我說,“我希望你能一直像今天這樣快樂,那樣我也就了無牽掛了。”

我輕輕將面具摘下,對上明澈的眼睛,他眼神中的凄楚讓我心頭一痛,恍然中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遠古的記憶如一道光自腦海閃過,可我來不及細想,便被翻涌的酒勁拉入無邊的黑暗中。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里有連綿的大雪和刺骨的寒風,我身著紅衣站在高高的城墻上,看城外雪道上有一人騎著駿馬飛馳,我朝著他的背影拼命吶喊,可那人頭也不回,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雪霧中。

我在淚水中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宿舍的床上。

頭痛欲裂,昨日如夢。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過明澈,連同他一起消失的,還有小路盡頭的放空酒館。

我的生活再次回到以往的軌道,上課,自習,吃飯,睡覺,漫長而枯燥,就如他從未出現。只有我自己知道,此生我再也沒有能力去愛任何人。

又是一年春來時,我回學校辦理交接手續,臨走前的一天晚上無意識地又走到放空酒館曾在的那條小路上。我在路邊的長椅上坐下,頭頂的路燈突然“啪嗒”一聲亮了起來。

腳邊傳來一聲狗吠,我低頭居然看到了當初被明澈收養的小奶狗,我跟著它走了一會兒便看到了消失已久的放空酒館。

在那里等著我的是簡中。

正如以前一樣,簡中給我斟了半杯酒,說:“他說你酒量不好,每次都囑咐我只給你斟半杯。”

我舉起酒杯,仰頭喝下,口中酸苦難耐,直擊心房。

簡中說:“這酒名叫‘思遠人’。”

我強忍住眼淚,僅僅攥著簡中的衣袖,哀求道:“求求你告訴我,他在哪。”

簡中喝了一口酒,搖頭苦笑:“我早就告訴過你,不要愛上他,否則會傷心的……”

原來,所有的故事明澈都只說了一半。

孟婆給每個過橋的人一次選擇的機會,余愿未了之人化為精魂重回人間,一旦愿望達成,便要立即回到陰間,承受萬年輪回之苦,否則便會魂飛魄散。明澈的愿望就是再見城主女兒一面,他見到了,可是他沒有立刻離開。

于是,他放棄了最后生的希望,只為能陪伴她身邊久一點再久一點。

因為他知道,經此一別,再見遙遙無期。

“這個傻子。”我拼命扯了扯嘴角,對簡中說:“你可千萬不要學他。”

去香港之前,我又去了一趟清源寺。

與我相熟的小師傅問我:“你后來遇到明澈了嗎?”

見我一臉不明所以的樣子,他繼續道:“那日你走后,明澈又折返回來,問我你去了哪里。住持不讓我說,他就在正殿佛前長跪不起。后來住持拗不過他,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便趁著住持打坐的功夫悄悄告訴他,你去了能看到海的城市。”

“那后來他找到你了嗎?”小師傅一臉期待。

我點點頭。

小師傅連行了兩下佛禮,激動不已:“我佛慈悲,我佛慈悲。不枉明澈等了這么久,這下他該無憾了。”

我在清源寺給明澈也點了一盞長明燈,好讓他能找到回家的路。

離開之前,我問住持,明澈還會回來嗎?

住持雙手合十,沉聲說道:“他又何曾離開過。你看這萬里晴空,這竹鳥花蟲,這日升日落,何處不是他呢。”

我走出殿門,閉上眼睛,用心感受。

清風柔和,鳥語花香,我知道,明澈就在這里,他哪也沒去,一直一直在我身邊。

尾聲

裕華十七年,寒冬,初雪。

明澈站在永安城樓上看雪,有人從身后為他披上一件外衣。

“天冷,你也不怕凍壞了。”那人嬌嗔道。

明澈眼神明亮,笑著握住她的手,將一條朱紅手串戴在她手上。

“怡遠。”他說,“等春天到了,我定來娶你。”


紅葉黃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飛云過盡,歸鴻無信,何處寄書得?

淚彈不盡臨窗滴,就硯旋研墨。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

——晏幾道《思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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