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我還剩下多少時間?”
柯爾面前的屏幕隨著他的視線顯示出字幕,之后他便把眼球停在窗外庭院里的荼蘼;荼蘼花要開了,也就這幾天的事情。
“預測為倒計時15分鐘。”
菲拿起柯爾從腹部延伸出的管子輕微抖動,一道淡黃色液體自管子盡頭處向外流出。
一直到上個周末,柯爾都還能靠自己走到下一個村莊的路口,只是再遠一點就不行了。每回他都堅持走到這條路的盡頭,杰森的農場就在盡頭處,他們會打上一場牌局,用不了多久,也許就兩個小時,柯爾再抖抖雙腿,自己往回家的路上走。但今天出門時,右腳的大拇指,已經用不了力氣;他嘗試用剩下的四根指頭和腳掌邁步,但連接側邊腳掌的小腿肌肉頻頻抽筋,他每走幾步就得停下來讓肌肉緩和,然后才能再繼續走;這才走到郵差奧古的庭院前,他的衣服就已經可以擰出水了。
“柯爾,今天還打牌去嗎?“奧古太太剛從二手市集回來,她買了一把很滿意的中國風扇子,扇面是米黃色的,角落上畫著的幾枝竹葉正隨她輕搖的手擺動。她正往回家的路上走。
“今天怕是去不了了,可能快下雨了,我這骨頭的舊傷又犯了。”柯爾坐在奧古家庭院前的石柱上,握著拳敲打著自己的小腿。
“你的骨頭還有舊傷?我記得你之前說都好了呢。”奧古太太沒有想要停留的意思,只看了一眼柯爾正在敲打的小腿,一邊假裝關心,一邊往院子里走去。
“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好的,不好的時候我也不會出門了,大概就是天氣變化太大了。”柯爾低著頭回應。
“是這樣啊,那我進去了啊。”奧古太太抬頭看了眼萬里無云的天空,一甩扇子,從包包里拿出家門鑰匙。
柯爾淋了一身汗后回到家里,怕杰森等得急,他先撥了通電話到農場,電話今天是由杰森請的飼馬員接聽,原來在柯爾去到農場的路上,農場里一頭母豬生了,估計杰森今天還得忙到晚上。掛上電話后柯爾才跛著腳坐到椅子上,把黏在身上的衣服脫掉。
脫去上衣之后,他盯著未開機的電視屏幕上自己的倒影。這個身體還是這個身體,外表看起來和昨天一點變化都沒有,和上星期大概也沒有;但和一個多月前比的話,大概就是背更駝了。他側過身子轉頭看向屏幕,背部有些向外隆起,他把上半身直起來,就像之前在實驗室工作時的坐姿,隨后又擺弄幾個姿勢,確認自己只是因為走累了,身形依然如初。他站起來想把舊的衣服拿去洗,卻發現四根腳趾都已麻痹,腳后跟往地面敲了一下把他跌回椅子上。柯爾在椅子上待了好幾分鐘,最后看了眼自己的腳趾,重重地嘆了口氣。
“菲,你該醒了。”
晚上柯爾把腳泡在菲倒好的熱水里,讓菲一趾一趾地捏著,一開始他不再像從前泡腳時那樣,能夠感受熱氣從腳底漫延到身上的溫暖;在換到第三盆熱水的時候,他的身體才慢慢有了感覺。
“很順利,只死了一頭,還是被母親的臀部壓死的,其他都很健康,你怎么樣?”電話那頭杰森已經處理完生產的事情,他這次親自接聽了柯爾的電話。
“就這樣吧,菲已經醒了。”柯爾回道,他聽著廚房里傳來的鍋爐燉煮聲,還有菲開關冰箱的聲音,看來要開始囤積食材了。
“你問過她了嗎?”電話那頭猶豫了很久,才又傳來杰森的回應。
“還沒有,我不知道我準備好了沒有。”柯爾深吸了口氣,在吐氣的時候把話筒拿離開嘴邊。
掛上電話后他和菲坐在餐桌上,晚餐由菲掌廚,全都是柯爾愛吃的菜;連他年輕時常吃的意式餃子都有,還佐上了松露白醬。
“我們家有松露醬嗎?”柯爾不知道這桌子的菜是怎么做出來的,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桌上的叉子,稍微用手捏緊,叉子還能使力。
“你午睡時我出去買的。還有一封電子信,兩個小時前寄到你郵箱。”菲把洋蔥湯遞到柯爾面前。
“我睡了那么久?”柯爾有些詫異,他記得泡完腳后他就睡過去了:睡著的時候他回到那個獨自醒來的急診室,手腳都包裹著石膏,他動不了。之后他就醒了,被嚇醒的,他以為自己是真的動不了,在確定無恙后才下床去打了電話給杰森,一直到開飯前,柯爾也沒再注意時間。
“你的身體很僵硬,我幫你做了電療,大概是因為這樣的原因。”菲盯著柯爾拿叉子的手,在確認他把餃子放進嘴里的時候,才把視線移開。
荼蘼的來信寫道她開始去學舞蹈了,是和鄰居一起學的,年輕時她就一直想要去學芭蕾,可惜結婚得早。后來先生過世,她也沒有心情再去學,現在年紀大了,要學芭蕾恐怕不行了;所以她去學了爵士,并且還愛上了爵士樂。
“附上兩首是我最近常聽的爵士,期待你的回信。荼蘼。”
柯爾關上屏幕,看著自己的手指,并用手指比出了幾個數字,除了小拇指有些顫抖之外,其余的指頭正常運作,他又把屏幕打開,簡單地回了封信。
信中他提到了杰森農場那頭早夭的小豬,還說到上星期他去打了保齡,他描述當時如何一個人壓制全場,把朋友們都給震驚到了。他說他明天決定去市集買幾株荼蘼花,才能配得上她寄來的這兩曲爵士。
“我一切都好,期待有一天能夠讓你看到我打保齡的英姿、再和你一起聽你愛的爵士。你永遠的摰友,萊姆。”
按下發送后柯爾再度關上屏幕。
“菲,我還剩下多少時間?”
柯爾走出書房, 看著菲收拾客廳的背影良久,終于還是問出了口。
“預測為倒計時3年10個月又15天。”
菲直起彎下的身子,抬起手腕,不到五秒就回答了柯爾的問題。
柯爾不知道此刻應該要想自己還有三年的時間,還是自己只剩三年的時間;在離開蘇菲之后,其實活三年、或是活三天對他來說都沒有什么區別。此刻三年對他來說,確實有點久了,做為一個長期的科研工作者,他非常清楚自己在這三年之間即將要變成什么樣子;他現在大可以用一把槍提早結束這三年,也許過不了一年,他連拿槍的力氣都不會再有了。
柯爾走到床頭打開抽屜,拿出那把黑色的金屬玩意;沉甸甸的,冰冷感傳遍全身的速度比那盆熱水來得更直接且迅速。他坐到床上,考慮著自己現在該用什么姿勢死去,其實什么姿勢都一樣,當子彈沖擊到頭部里的時候,他能想象他控制不了自己往一旁歪倒的身軀;而這張看起來尚未老去的臉頰,將在一段時間內泡在那團血糊糊從腦洞中流出的汁液里。
“我們明天可以去市集。”菲站在房門口,手上拿著一盤剛切好的水果。
“你不是今天已經去過了?”柯爾下意識把槍塞進枕頭下,他知道這樣很多余,因為菲都不知道在房門口看了他多久。
“你必須要走動,否則兩天后你無法走到杰森農場去找他,今天的電話里你已經向他保證過了。”菲說。
柯爾在餐桌上吃著菲為他準備的水果,他看著菲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還有些不能適應,一整天下來不只一次地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作夢;但這個夢太過真實了,真實感遠過于他還待在急診室里裹著石膏的那個夢。
隔天倆人出門前還下過一場雨,柯爾換上了一雙抓地力較強的膠鞋,接著他才想到還沒有為菲添置新的衣服。不過很快他就看到了從另一間臥室走出來的菲,身上穿的是那條他最喜歡的淺綠色連衣裙。他不止一次地夸贊過她的端莊氣質,還說她絕對是世界上唯一能配得起這條裙子的女人。
從一出門大家就注意到了菲,但是對于這個半年前才搬過來的鄰居并沒有太過熟悉,盡管他平時會習慣性地和路上的人打招呼,僅僅是點頭之交;大家知道他和新任的農場的新主人杰森似乎有著很深的聯系,雖然沒有特別熱絡,不過也不至于排擠。于是看見柯爾身邊突然出現的女人,沒有人上前詢問,只是行了幾回注目禮。
下過雨的天氣并沒有變得涼爽,相反地原本的燥熱又沾上正在從地板往上蒸發的水氣,被衣服包裹住的皮膚是又濕又黏。柯爾已經不知道身上的是自己的汗,還是從路旁的大樹或店面屋檐上滴下的雨水,總之他渾身濕透,濕咸感都觸到了嘴唇。他原本想讓菲挽著他,但菲說他必須靠自己的力量走動,趁他還能走的時候,從腳趾、小腿、膝蓋、上沿到臀腹部、擺動的雙手、甚至脖頸的扭轉,這些都能在走路的時候去練習。
“如果你善用自己的四肢,那你就不會太快被看出來是一個病人。你的自尊心有多強,你應該很清楚。”菲在柯爾又忍不住想要找張椅子坐下的時候說道。
柯爾只好繼續堅持,菲不了解現在的他,那些自尊心早就不存在了,但他沒有說出來,他不想修改菲對于他倆的記憶,這樣也許和菲還能像從前那樣地相處。倆人穿過了幾間攤位,買了些菲昨天刻意疏漏的醬汁和幾顆馬鈴薯,這些都讓柯爾提在手上。進入花店后,柯爾很幸運地買到了店里僅有的幾株荼蘼還有它的種子,本來這種花只有在中國高山上才有盛開,碰巧店老板是位中國來的女孩;她擁有很多荼蘼種子,但荼蘼花卻賣得不多。
“是為什么?這里的氣候不好種植嗎?”柯爾詢問。
“荼蘼一旦開花了,那就代表美好的季節已經過去,我就想如果我只擁有種子,是不是好像我還能保有希望一樣;所以我帶來了很多種子,卻只埋種了一些。當然這只是我自己的一種作想而已,這里的氣候是可以讓它開花的,也許還能開得更久;你只要注意每天澆水兩三次,不能鬧旱,現在這季節,很適合栽培。”花店女主說了很多,柯爾大概是聽懂了,聽起來這不是一朵能夠象征美好的花;想必網絡那頭的荼蘼,對于自己逝去的丈夫,還是有著很深的感情。
柯爾手上拿著幾袋采買來的食物和花朵,和菲環繞了市集一圈。過程中他不斷地去感知自己每根腳趾的發力,一邊確認自己走路的樣子沒有看起來太滑稽。
“為什么我會是從腳先開始?如果是手的話,至少我還能和你多出來走走。”柯爾隨著菲來到一家賣發飾的鋪子前,看著菲拿起鏡子照了幾個角度,而后選了幾樣她年輕時很常拿來勾在耳邊的蝴蝶發飾。他把手上的幾袋東西放到地上,一邊也在臺子上隨意翻弄。
“昨天你連腦袋都不想要了,還想著腳跟手的事呢?”菲又把發飾放回臺子上,轉頭對著柯爾說道。
“你和她連說話的語氣都一樣。”柯爾不禁想到,如果昨天站在房門口的人是她,肯定和菲會是同樣的反應。
“你知道的,我就是她。”菲回答。
趁著柯爾還能走動的時候,他們又去看了杰森幾次,都是靠著柯爾自己的力量步行,杰森會讓飼馬員漢克教他騎馬:他和漢克一起把柯爾托到馬鞍上,由漢克從后面環住柯爾,輔助他的手去駕馭馬匹。柯爾在馬繞場的時候,還能感受到大腿和臀部所傳來的震動,也能夠靠大腿內側的力量去引導馬兒的節奏、或是手肘到手腕間控制疆繩的拉力輕重、使馬兒停下或是往前走。
他也會去幫牛擠奶,用雙指輕微夾住母牛的乳頭,再握住手心擠壓底部,這算是一個能訓練雙手力道的方法;擠完牛奶后他們還是會打上幾局撲克,始終是由柯爾來洗牌發牌,這時的菲會到農場各處走動,去看她愛的綿羊,或是帶幾只小豬散步。
“她們真的很像。”杰森在等待柯爾洗牌時候,看著在跟牧羊犬玩球的菲說道。
“她就是她。”柯爾說完手一無力讓掌間的牌散了一地,杰森并沒有幫忙去撿,只是看著柯爾蹲下來把牌弄整齊,再坐回到位子上重新洗牌發牌。
“不如你們搬過來吧?我在這也好照顧到你。”杰森說。
“你已經為了我連實驗室都辭了,陪我搬到了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我有你這個朋友,一生都值了,剩下的路讓我自己走吧。”柯爾放棄用中指和食指出力,以剩下的三根手指的力量把牌發給杰森。
“這哪里鳥不生蛋?我養了那頭母豬之后,它現在都快要生第三次了。而且有間自己的牧場一直都是我的夢想;之前只是買下了這里,卻沒空自己來經營,現在總算是如愿以償了;如果不是你,我還真下不了這個決心,雖然不是好事,但我還是得感謝你。”杰森咬著雪茄邊整理著手上的牌。
他們一般都會在農場待到日落后再回去,在農場里較高的地勢上看著太陽西下;以前喝喝威士忌,現在喝花茶配點心,那些自然是菲來準備的;菲有一雙巧手,可以說沒有什么是她不會的事情,從以前就是這樣。
杰森一開始見到菲的時候,很是震驚,但他很少會主動和菲說話,他知道她的來歷,如果他不主動找菲說話,那么菲也不會來跟他說話,他只把菲當成一個能夠照顧柯爾的“工具”而已。不過每次他看到倆人的互動,還是會想起柯爾的那個曾經,真的是太像了。他不知道柯爾真正的想法,但他都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去把菲當成她來看待。
“已經兩個星期沒有收到你的來信了,是旅游還沒有回到國內嗎?這一首是我最近最愛聽的爵士,一起聽聽吧,希望你的旅途愉快。荼蘼。”
“原本是要從尼泊爾就直接回國的,途中朋友臨時改變了心意,說想去肯尼亞看大遷徒呢;我現在正一邊看著鈴羊一邊打字給你,這邊的行程一結束我就回去了。祝安好,你永遠的摰友,萊姆。”
接下來的日子柯爾每天都能感覺到一些身體上的不適,從第二根腳趾頭開始,他已經無法再用走的到杰森的農場去看他了。直到那天他發現自己做不到從床下站立,才知道菲早已幫他準備好了輪椅;輪椅上連接一個簡單的計算機屏幕,他能夠用眼球在屏幕上輸出字幕,還能用眼球控制輪椅前進的方向和速度。換成杰森每周日會來看他一次,他們用屏幕玩牌、或是下棋,偶爾也會從奧古那邊帶來一些柯爾的信,一般都是廣告信、或是一些醫院通知要回去追蹤治療的提醒。
慢慢地柯爾手部的知覺已經跟著雙腿消失,他看著自己的手就像在看著別人的手,或是一雙放在那里的手部模型,他和他的四肢完全失去了感應。即使是用了中強度的電療,都無法再喚醒他對它們的感知力,最后他發現被脫離的并不是他的四肢,而是他的大腦,大腦已經離開了他的身體,成為一個只剩下思考的器官,再也指揮不了他身體的其余部位。
“菲,我還剩下多少時間?”
在菲幫柯爾連接上排尿管的時候,柯爾用含糊不清地口氣問道。第一遍菲并沒有回答,柯爾對著床邊的屏幕又發問了一次。
“預測為倒計時11個月又21天。”
“我這個樣子,還能再活11個月?”柯爾在屏幕中滑出字幕。
“是的,你還在呼吸,能呼吸就能活著。”接完尿管之后,菲把柯爾的身體翻過來,從柯爾的頸部開始做熱敷跟按摩,一直到小腿肚。
“呼吸就代表活著,原來要活著是那么容易。”柯爾寫道。
“你現在的狀況確實活著要比死還容易,但之后就不好說了,你可能突然就不會呼吸了。”菲看了眼屏幕上的字,繼續幫柯爾按摩。
“最近有荼蘼的信嗎?”柯爾問。
“她的侄子生病了,她去醫院守著。”菲搜尋了一下記憶后回答。
柯爾看著窗外菲今年新種下荼蘼的那塊土地,還沒有任何植物要破土的痕跡。
“為什么你要在夏天結束時,才把荼蘼種下去?你明明知道它們要夏天才會開花的啊。”柯爾不解地問。
“我想這樣才有一個讓你繼續堅持下去的理由。”菲把柯爾的身體轉過來,把管子調整好后,替他蓋上棉被。
“我能夠看到它開花嗎?”柯爾說。
“你要相信你能,但是它一旦開花,你也差不多要走了。”菲說完這句話便走出了柯爾的臥室。
周日杰森帶了很多他私下開發的游戲軟件,來和菲一起嘗試。菲一般不會另外準備杰森能吃的食物,杰森也不介意和柯爾一起吃著攪成稀的肉泥,自己還配了杯紅酒。
“我快要離開了,杰森。”柯爾在菲到庭園里灌溉的時候,對杰森說。
“你想她嗎?需不需要我回去找她?”杰森在喂食完柯爾后,又幫他灌進了一些蛋白質補充品。
“讓她看到我這個樣子嗎?不了,否則我當初就不會選擇假死了。”柯爾想要嘆氣,但是他一口氣緩緩吸上來了,卻很難吐出去。
“夫妻本來就應該要一起承擔苦痛的,這是我理解的婚姻。”杰森在妻子離開之后,也始終沒有再娶;他的妻子是抑郁自殺的,對于妻子的死他很自責,覺得沒有做到一個丈夫應該要盡到的責任,他甚至不知道妻子一直在抑郁,對于她拒絕的行房也總是心懷不滿;直到妻子吊死那天,他才知道妻子原來近半年來一直都在承受痛苦,只是那痛苦的來源,到現在都不知道原因。
“如果沒有那次墜山的意外,我可能也沒有機會離開她,說起來那也是老天給我的運氣,讓我發現了自己的狀況,讓我不去拖累她。至少我現在還能看到她,而且是在不會讓她痛苦的情況下,不是很好嗎?”柯爾往窗外的庭院看了一眼。
“你有站在她的立場去想嗎?她的丈夫提早了幾年離她而去,本來你們還可以多幾年能夠相處。”杰森勸過柯爾很多次,從柯爾決定要回到墜崖現場制造假死的時候,他就嘗試要阻止。
“你懂那種感受自己慢慢在僵化、在結凍的心情嗎?如果可以,我倒希望自己當時就能戛然而止;我不能讓我愛的人也跟我一起承受這樣的折磨,至少現在的她,一定已經回到正常的生活了。”柯爾快速地在屏幕上打出幾個字來,然后閉上眼睛,表示不想再談論這個話題。
“我就回不了正常的生活,不論對方是慢慢走的還是突然走的,但如果能夠多相處幾年,誰會不愿意做那樣的選擇呢。”杰森嘆了口氣,只是叨叨念了幾句,然后把柯爾吃剩的流食端收拾干凈,端到廚房去給菲。
“上帝保佑,我侄兒的病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這次醫院走一回又看了好多生離死別,更感嘆生命的重要。守在醫院的期間錯過了你好幾封來信,謝謝你的關心,我已經回來了,期待你的回信。荼蘼。”
“聽到你侄兒生病的消息,我選擇去醫院當了幾天義工,每天陪病人復健,確實能健康活著真的是很幸運,也很感恩遇見你。你永遠的摯友,萊姆。”
柯爾想著,這恐怕是倒數的第幾封信了,也許會是最后一封,他是搬到這來的三個月后,在網絡上認識了荼蘼,當時荼蘼在網上替兒童福利做宣傳,而他剛好在同一個公益網站研究關于漸凍癥的形成原因,看到荼蘼致力對受虐兒的幫助很感動,主動寫信過去表達尊敬,倆人便開始了一來一往的書信關系。
“菲,我還剩下多少時間?”
“預測倒計時為6天9個小時。”
第三次種下的荼蘼花種子在兩個多月以前,就已經長出綠葉在庭院一隅,菲把它們種在柯爾視線可及的地方,每天一早打開窗簾就能看見。一旦荼蘼葉子長出花苞,也就意謂著柯爾的生命即將結束,但對他來說,他從離開醫院的那一天開始,他的生命就已經在倒數,現在只是多了一樣能夠讓他參照的物品,那個倒數三個月的盛放期,花開在春天結束之際。
杰森把農場的事情暫時交給賣他農場的朋友管理,他住進柯爾的家,在柯爾的臥室里簡單布置了一個床位,自己這幾天盡量守在柯爾身邊。而菲仍然做著一樣的事情:準備流食、替換排泄物、翻身揉背、每兩個小時測試一下柯爾的生命穩定性。有了杰森的幫忙,她還能把床單拆下來清洗,她把枕套和床單都換成了新的。
他每天和杰森聊著那些關于年輕的事情,關于杰森當年是怎么幫他把她追過來的事情,柯爾對這些已經沒有了感嘆,就只是像看了一場很長很長的電影,那是由自己導演出來的戲,當他再也支配不了自己身體的時候,這場戲自然再也導不下去。
沒有意外的話,今天是柯爾的最后一個晚上,杰森整夜沒有睡覺,在柯爾旁邊陪他說話,柯爾一直到這時的意識都還非常清楚。下午他花了三個小時,寫了一封長信給荼蘼,還請杰森給庭院里即將要開花的荼蘼照了相寄過去,同時身邊放著的還是幾首在輪播的爵士樂曲。這音樂讓他覺得輕松,除了呼不太到空氣之外,他其實沒有覺得身體有其它不舒服的地方,曾經最容易活下去的原因,那個最簡單的呼吸,過了今晚他也無法再擁有了。
他告訴荼蘼,他必須要去到很遠的地方,那里沒有網絡,因為是很貧困的國家,他想去幫助一些人,還包括一些荼蘼一直很在乎的貧民區孩子們。他們怕是很久很久都無法通信了。
“希望你和你的一家都能平安快樂,等我回來后,我一定第一時間就通知你。上帝會永遠保佑你,我也會在遠方一直祝愿你安好。你永遠的摰友,萊姆。”
柯爾幾乎是與庭院里其它花朵一同結束了花期,而荼蘼也在他離開之后的幾個小時間,悄然蘇醒。
事后網絡那頭的荼蘼又收到一封屬名叫菲的書信,她花了幾天時間辦好手續,等她抵達柯爾家時,柯爾已經離開一個星期有余;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凈凈,院子里是一片全然盛開的白色荼蘼。
當杰森打開柯爾家門的時候,女人的視線立刻撇見客廳里那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應該是說和年輕時候的她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身上還穿著她年輕時會穿的款式,仔細看才發現那個人并不會動,只是呆呆站在那里。
“你好,蘇菲,好久不見。”此時杰森看向站在門前驚訝不已的女人,對著她行了個禮。
“您好,我是萊姆所制造出來的先進管家,平日負責照護萊姆的身體機能和生活環境,特此告知萊姆已于日前患病離世,基于他身邊還有一些可能會是您想要保留的東西,所以我自作主張地寫信通知您,并附上地址等相關信息。當然您也可以忽略此信,祝安好。全功能醫療智能管家001號,菲。”
“柯爾為什么會有荼蘼想要保留的東西?我怎么不知道?”在柯爾過世后,杰森看著菲在屏幕前打下這封信。
“我是柯爾照著蘇菲的樣子和對她的記憶所制造出來的,而蘇菲就是荼蘼;她雖然用了和以前不同的電子郵箱地址,但是這些都逃不過我對搜尋研究的專業性。”菲按下發送后,把屏幕關閉,接著站起來走到客廳。
“全功能醫療智能管家001號,菲,指示任務完成,即時進入無止盡休眠程序。”
除了柯爾把她喊醒的口令外,她不會再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