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魯木齊雜詩
[清] 紀(jì)昀
余謫烏魯木齊凡二載,鞅掌簿書,未遑吟詠。庚寅(乾隆三十五年)十二月,恩命賜環(huán),辛卯二月,治裝東歸。時雪消泥濘,必夜深地凍而后行。旅館孤居,晝長多暇,乃追述風(fēng)土,兼敘舊游,自巴里坤至哈密,得詩一百六十首。意到輒書,無復(fù)詮次,因命曰《烏魯木齊雜詩》。夫?yàn)豸斈君R,初西蕃一小部耳。神武耆定以來,休養(yǎng)生聚僅十余年,而民物之蕃衍豐膴,至于如比,比實(shí)一統(tǒng)之極盛。昔柳宗元有言:“思報國恩,惟有文章。”余雖罪廢之余,嘗叨預(yù)承明之著作,歌詠休明,乃其舊職。今親履邊塞,纂綴見聞,將欲俾寰海外內(nèi)咸知圣天子威德郅隆,開辟絕徼。龍沙蔥雪,古來聲教不及者,今已為耕鑿弦誦之鄉(xiāng),歌舞游冶之地,用以昭示無極,實(shí)所至愿。不但燈前酒下,供友朋之談助已也。乾隆辛卯三月朔日〔一本無“日”字〕,河間舊史紀(jì)昀書。
山圍芳草翠煙平,迢遞新城接舊城。
行到叢祠歌舞榭,綠氍毹上看棋枰。
(城舊卜東山之麓,觀御史議,移今處以近水泉,故地勢頗卑。登城北關(guān)帝廟劇樓,城市皆俯視歷歷。)
〔此詩在《閱微草堂筆記·卷八·如是我聞二》中亦有記載,原文如下:
伊犁城中無井,皆汲水于河。一佐領(lǐng)曰:戈壁皆積沙無水,故草木不生,今城中多老樹,茍其下無水,樹安活。乃拔木就根下鑿井,果皆得泉,特汲須修綆耳。知古稱雍州厚土水深,灼然不謬。徐舍人蒸遠(yuǎn),曾預(yù)斯役,嘗為余言,此佐領(lǐng)可云格物,蒸遠(yuǎn)能舉其名,惜忘之矣。后烏魯木齊筑城時,鑒伊犁之無水,乃卜地通津,以就流水,余作是地雜詩有曰:“半城高阜半城低,城內(nèi)清泉盡向西,金井銀床無處用,隨心引取到花畦。”紀(jì)其實(shí)也。然或雪消水漲,則南門為之不開,又北山支麓逼近譙樓,登岡頂關(guān)帝祠戲樓,則城中纖微皆見,故余詩又曰:“山圍草木翠煙平,迢遞新城接舊城,行到叢祠歌舞處,綠氍毹上看棋枰。”〕
廛肆鱗鱗兩面分,門前官柳綠如云。
夜深燈火人歸后,幾處琵琶月下聞。
(富商大賈聚居舊城,南北二關(guān)夜市既罷,往往吹竹彈絲,云息勞苦,土俗然也。)
萬家煙火暖云蒸,銷盡天山太古冰。
臘雪清晨題牘背,紅絲硯水不曾凝。
(向來氣候極寒,數(shù)載以來漸同內(nèi)地,人氣盛也。)
流云潭沱雨廉纖,長夏高齋坐卷簾。
放眼青山三十里,已經(jīng)雪壓萬峰尖。
(城中夏日頗炎熱,山中則氣候長寒,每城中雨過,則遙見層巒疊幛積雪皓然。)
云滿西山雨便來,田家占候不須猜。
向來只怪東峰頂,曉日明霞一片開。
(云滿西山即雨。城東博克達(dá)山之頂,日出前必有彩霞一片護(hù)其上,別峰則否,其理未喻。)
雪地冰天水自流,溶溶直瀉葦湖頭。
殘冬曾到唐時壘,兩派清波綠似油。
(庚寅十二月在吉木薩,相渡安兵之地,至唐北庭都護(hù)府廢城,水皆不冰,聞瑪納斯河亦不全凍,皆以流急故也。)
百〔一本作“白”〕道飛流似建瓴,陂陀不礙浪花鳴。
游人未到蕭關(guān)外,誰信山泉解倒行。
(水流迅急,能逆行越坂數(shù)重,宋進(jìn)士昱極以為怪。不知水出懸崖,往往高至數(shù)十里,下墜之勢既猛,則反激之力亦大,故遇坎不能御也。)
山田龍口引泉澆,泉水惟憑積雪消。
頭白蕃王年八十,不知春雨長禾苗。
(歲或不雨,雨亦僅一二次,惟資水灌田,故不患無田而患無水。水所不至,皆棄地也。其引水出山之處,俗謂之龍口。)
半城高阜半城低,城內(nèi)清泉盡向西。
金井銀床無用處,隨心引取到花畦。
(城內(nèi)水皆西流,引以澆灌,啟閉由人,不假桔槔之力。)
〔此詩在《閱微草堂筆記·卷八·如是我聞二》中亦有記載,原文如下:
伊犁城中無井,皆汲水于河。一佐領(lǐng)曰:戈壁皆積沙無水,故草木不生,今城中多老樹,茍其下無水,樹安活。乃拔木就根下鑿井,果皆得泉,特汲須修綆耳。知古稱雍州厚土水深,灼然不謬。徐舍人蒸遠(yuǎn),曾預(yù)斯役,嘗為余言,此佐領(lǐng)可云格物,蒸遠(yuǎn)能舉其名,惜忘之矣。后烏魯木齊筑城時,鑒伊犁之無水,乃卜地通津,以就流水,余作是地雜詩有曰:“半城高阜半城低,城內(nèi)清泉盡向西,金井銀床無處用,隨心引取到花畦。”紀(jì)其實(shí)也。然或雪消水漲,則南門為之不開,又北山支麓逼近譙樓,登岡頂關(guān)帝祠戲樓,則城中纖微皆見,故余詩又曰:“山圍草木翠煙平,迢遞新城接舊城,行到叢祠歌舞處,綠氍毹上看棋枰。”〕
界破山光一片青,溫暾流水碧泠泠。
游人倘有風(fēng)沂興,只向?qū)④娊栳Mぁ?/p>
(溫泉在城北十余里,硫黃泉也,上無屋復(fù),浴必支帳。)
亂山倒影碧沉沉,十里龍湫萬丈深。
一自沉牛答云雨,飛流不斷到如今。
(博克達(dá)山,有龍湫,周環(huán)十余里,深不可測,萬峰拱抱如蓮瓣,初苦田水不足,遣使祀以太牢,水即坌溢。)
長波一瀉細(xì)涓涓,截斷春山百尺泉,
二道河旁親駐馬,方知世有漏沙田。
(二道河初設(shè)屯兵百名,后其田澆水則涸,如漏卮然,俗謂之漏沙。乃分移其兵于三臺諸屯。黃河伏流,再涌出地,初莫明其所以然,迨履視其地,始悟沙田不能貯水,故水至即下漏沙底,必有堅土乃能積沙,水至堅土,仍循而橫流,畜水既多,仍聚而上涌,乃地勢,非水性也。并識于此。)
南北封疆畫界勻,云根兩面翠嶙峋。
中間巖壑無人跡,合付山靈作守臣。
(山北屬烏魯木齊,山南屬回部,山中袤延深邃,舊無分界之處。)
雙城夾峙萬山圍,舊號雖存舊址非。
孤木地旁秋草沒,降蕃指點(diǎn)尚依稀。
(烏魯木齊,舊地在今城北四、五十里,約近孤木地屯,額魯特人能道之。今地俗稱“紅廟”,廟址在舊城之東,不知何代之廟,因以名地,亦不知始于何人也。)
峻坂連連疊七層,層層山骨翠崚嶒。
行人只作蠶叢看,卻是西番下馬陵。
(根忒克西北,凡陖坂七重,最為險厄。番人過之,必肅然下馬,如見所尊,未喻其故,或曰畏博克達(dá)山之神也。)
斷壁苔花十里長,至今形勢〔一本作“何年雄鎮(zhèn)”〕控西羌。
北庭故堞人猶識,賴有殘碑記大唐。〔后兩句一本作“金瓶舍利行人息,筑塔當(dāng)從阿育王”〕
(吉木薩東北二十里,有故城,周三十余里,街市譙樓及城外敵樓十五處,制度皆如中國。城中一寺,亦極雄闊,石佛半沒土中,尚高數(shù)尺,瓦徑尺余,尚有完者。相傳有行人于土中得一金管,中有圓珠數(shù)顆,攜赴〔一本作“往”〕奇臺,不知所往〔一本作“終”〕,細(xì)詰其狀,蓋浮圖所藏佛舍利耳。額魯特云是唐城,然無碑志可據(jù),惟一銅鐘,字跡剝蝕不可辨,時有一兩字略剩點(diǎn)畫,似是八分書,其朝代亦不可考,后得唐《金滿縣碑》,乃知為唐北庭都護(hù)府城。〔一本在“然無碑志可據(jù)”之后為:“庚寅十二月,余與永余齋觀察奉檄往勘,議增營壘于其地,往來循視,誠舊鎮(zhèn)之余址。土中時露煙煤,蓋火攻所陷也。”〕)
〔關(guān)于“金滿縣”,《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三·槐西雜志三》中亦有記載,原文如下:
特納格爾為唐金滿縣地,尚有殘碑。吉木薩有唐北庭都護(hù)府故城,則李衛(wèi)公所筑也。周四十里,皆以土墼壘成。每墼厚一尺,闊一尺五六寸,長二尺七八寸,舊瓦變廣尺余,長一尺五六寸,城中一寺已圯盡,石佛自腰以下陷入土,猶高七八尺,鐵鐘一,高出人頭四圍,皆有銘,繡澀模糊,一字不可辨識,惟刮視字棱,相其波磔,似是八分書耳。城中皆黑煤,掘一二尺乃見土。額魯特云,此城昔以火攻陷,四面炮臺即攻城時所筑,其為何代何人,則不能言之。蓋在準(zhǔn)噶爾前矣。城東南山崗上一小城,與大城若相犄角,額魯特云以此一城阻礙,攻之不克,乃以炮攻也。庚寅冬,烏魯木齊提督標(biāo)增設(shè)后營,余與永余齋(名慶,時為迪化城督糧道,后官至湖北布政使)奉檄籌畫駐兵地,萬山叢雜,議數(shù)日未定,余謂余齋曰:李衛(wèi)公相度地形,定勝我輩,其所建城,必要隘,盍因之乎?余齋以為然,議乃定。即今古城營也。本名破城,大學(xué)士溫公為改此。其城望之似懸孤,然山中千蹊萬徑,其出也必過此城,乃知古人真不可及矣。褚筠心學(xué)士修西域圖志時,就訪古跡,偶忘語此,今附識之。〕
古跡微茫半莫求,龍沙輿地〔一本作“記”〕定誰〔一本作“難”〕收。
如何千尺青崖上,殘字分明認(rèn)火州。
(哈拉火卓石壁上有“古火州”字,不知何時所勒。)
南山口對紫泥泉(即白楊河),回鶻荒塍尚宛然。
只恨秋風(fēng)吹雪早,至今蔓草冪寒煙。
(白楊河山口內(nèi)有回部舊屯,基址尚存,約可百戶,然六、七月往往降雪,僅可種青稞一季,故竟無墾種之者。)
城南風(fēng)穴近山坳,一片濤聲萬木梢。
相約春來牢蓋屋,夜深時卷數(shù)重茅。
(相傳鄂倫拜星有風(fēng)穴,每聞城外林木聲如波濤,不半日風(fēng)至矣。動輒發(fā)屋,春月尤甚,庚寅一歲較少減。)
驚飆相戒避三泉,人馬輕如一葉旋。
記得移營千戍卒,阻風(fēng)港汊似江船。
(三個泉風(fēng)力最猛,動輒飄失人馬。庚寅三月,西安兵移駐伊犁,阻風(fēng)三日不得行。)
良田易得水難求,水到秋深卻漫流。
我欲開渠建官閘,人言沙堰不能收。
(四、五月需水之時,水多不至,秋月山雪消盡,水乃大來。余欲建閘蓄水,咸言沙堰淺隘,閘之水必橫溢,若深浚其渠,又田高于水,水不能上,余又欲浚渠建閘,而多造龍骨車引之入田,眾以為庶幾。未及議,而余已東還矣。)
銀瓶隨意汲寒漿,鑿井家家近戶旁。
只恨青春二三月,卻攜素綆上河梁。
(土性壁立,鑿井不圯,每工價一金,即得一井,故家家有之。然至春月,雖至深之井亦涸,多取汲于城外河中。)
開畦不問種花辰,早晚參差各自新。
還憶年前木司馬,手栽小盎四時春。
(諸花皆早種早開,晚種晚開,不分節(jié)候,木同。知署歲除,尚有盆種江西蠟。)
秋禾春麥隴相連,綠到晶河路幾千。
三十四屯如繡錯,何勞轉(zhuǎn)粟上青天。
(中營七屯,左營六屯,右營八屯,吉木薩五屯,瑪納斯四屯,庫爾喀拉烏素二屯,晶河二屯,共屯兵五千七百人。一兵所獲,多者逾十八石,少者亦三、四十石之上。)
金碧觚棱映翠嵐,崔嵬紫殿望東南。
時時一曲升平樂,膜拜聞呼萬歲三。
(萬壽宮,在城東南隅,遇圣節(jié)朝賀,張樂坐班,一如內(nèi)地。其軍民商賈亦往往在宮前演劇謝恩,邊氓芹曝之忱,例所不禁。庫爾喀拉烏素亦同。)
爐煙裊裊眾香焚,春草青袍兩面分。
行到幔亭張樂地,虹橋錯認(rèn)武夷君。
(部議兩廳建文武廟,因兵力未暇修舉,至今張幔以祀。)
煙嵐遙對翠芙蓉,鄂博猶存舊日蹤。
縹緲靈山行不到,年年只拜虎頭峰。
(博克達(dá)山例在祀典,歲頒香帛致祭。山距城二百余里,每年于城西虎頭峰額魯特舊立鄂博處,修望祀之禮。鄂博者,累碎石為蕞,以祀神,番人見之多下馬。)
綠塍田鼠紫茸毛,搜粟真堪賦老饕。
八蠟祠成蹤跡絕,始知周禮重迎貓。
(舊有田鼠之患,自祠八蠟,迄今數(shù)歲不聞。)
初開兩郡版圖新,百禮都依故事陳。
只有東郊青鳥到,無人簫鼓賽芒神。
(百禮略如內(nèi)地,惟未舉迎春之典。)
痘神名姓是誰傳,日日紅裙化紙錢。
那識烏孫成郡縣,中原地氣到西天。
(自設(shè)郡縣以后,嬰兒出痘與內(nèi)地同。蓋輿圖混一,中原之氣已至也。里俗不明此義,遂據(jù)《封神演義》建痘神祠。)
藁砧不擬賦刀環(huán),歲歲攜家出玉關(guān)。
海燕雙棲春夢穩(wěn),何人重唱望夫山。
(安西提督所屬四營之兵,皆攜家而來,其未及攜家者,得請費(fèi)于官為之津送,歲歲有之。)
烽燧全銷大漠清,弓刀閑掛只春耕。
瓜期五載如彈指,誰怯輪臺萬里行。
(攜家之兵,謂之眷兵。眷兵需糧較多,又三營耕而四營食,恐糧不足,又于內(nèi)地調(diào)兵屯種以濟(jì)之,謂之差兵。每五年踐更,鹽菜糇糧皆加給,而內(nèi)地之糧家屬支請如故,故多樂往。)
戍樓四面列高烽,半扼荒途半扼沖。
惟有山南風(fēng)雪后,許教移帳度殘冬。
(卡倫四處以詰捕逃,一曰紅山咀,一曰吉木薩,皆據(jù)要沖,一曰他奔拖羅海,一曰伊拉里克,皆僻徑也。其伊拉里克卡倫,十月后即風(fēng)狂雪阻,人不能行,戍卒亦難屯駐,許其移至紅山咀,以度殘冬。)
戶籍題名五種分,雖然同住不同群。
就中多賴鄉(xiāng)三老,雀鼠時時與解紛。
(烏魯木齊之民凡五種,由內(nèi)地募往耕種及自往塞外認(rèn)墾者,謂之民戶;由行賈而認(rèn)墾者,謂之商戶;由軍士子弟認(rèn)墾者,謂之兵戶;原擬邊外為民者,謂之安插戶;發(fā)往種地為奴當(dāng)差年滿為民者,謂之遣戶。各以戶頭鄉(xiāng)約統(tǒng)之,官衙有事亦多問之戶頭鄉(xiāng)約。故充是役者,事權(quán)頗重。又有所謂園戶者,租官地以種瓜菜,每畝納銀一錢,時來時去,不在戶籍之?dāng)?shù)也。)
綠野青籌界限明,農(nóng)夫有畔不須爭。
江都留得均田法,只有如今塞外行。
(每戶給官田三十畝,其四至則注籍于官,故從無越隴之爭。)
一路青簾掛柳陰,西人總愛醉鄉(xiāng)深。
誰知山郡才如斗,酒債年年二萬金。
(西人嗜飲,每歲酒商東歸,率攜銀二、三萬而去。)
雕鏤窗欞彩畫椽,覆檐卻道土泥堅。
春冰片片陶家瓦,不是劉青碧玉磚。
(惟神祠以瓦為之,余皆作瓦屋形而覆以土,歲一圬之。云磚瓦皆雜沙礫,易于碎裂。)
戍屯處處聚流人,百藝爭妍各自陳。
攜得洋鐘才似栗,也能檢點(diǎn)九層輪。
(流人既多,百工略備,修理鐘表至為巧技,有方正者能為之。)
涼州會罷又甘州,簫鼓迎神日不休。
只怪城東賽羅祖,累人五日不梳頭。
(諸州商賈各立一會,更番賽神。剃工所奉曰羅祖,每賽會,則剃工皆赴祠前,四、五日不能執(zhí)藝,雖呼之亦不敢來。)
冉冉春云出手邊,逢人開篋不論錢。
火神一殿千金直,檀越誰知是水煙。
(西人嗜水煙,游手者多挈箱煙執(zhí)火筒,逢人與吸不取其值。朔望乃登門斂貲。火神廟費(fèi)計千余金,乃鬻水煙者所醵,則人眾可知矣。)
客作登場打麥勞,左攜餅餌右松醪。
雇錢斗價繁籌計,一笑山丹蔡椽曹。
(打麥必倩客作,需客作太多,則麥價至不能償工價。印房蔡掾種麥,估值三十金,客作乃需三十五金,旁皇無策,余曰不如以五金遣之,省此一事,眾為絕倒)
裊裊哀歌徹四鄰,冬冬畫鼓碎聲勻。
雷桐那解西方病,只合椎羊夜賽神。
(有疾必禱,禱必以夜。唱歌擊鼓,聲徹城中。)
婚嫁無憑但論貲,雄蜂雌蝶兩參差。
春風(fēng)多少盧郎怨,阿母錢多總不知。
(娶婦論財,多以逾壯之男,而聘髫齔之女者,土俗類然。未喻其說。)
顛倒衣裳夜未闌,好花隨意借人看。
西來若問風(fēng)流地,黃土墻頭一丈竿。
(凡立竿于戶內(nèi),皆女閭也,或曰以祀神耳,非有他故。無從究詰,莫得而明。)
茜紅衫子鸊鵜刀,駿馬朱纓氣便豪。
不是當(dāng)年溫節(jié)使,至今誰解重青袍。
(土俗以卒伍為正途,以千總、把總為甲族,自立學(xué)校,始解讀書。)
家家小史素參紅,短笠輕衫似畫中。
留得吟詩張翰住,鱸魚忘卻憶江東。
(流人子弟多就食城中,故小奴至眾。)
半居城市半村間,陌上牽車日往還。
贏得團(tuán)圓對兒女,月明不唱念家山。
(烏魯木齊之民,有司皆不令出境,與巴里坤異。)
[禾罷]稏翻翻數(shù)寸零,桔槔到手不曾停。
論園仿佛如朱荔,三月商家已買青。
(二、三月間,田苗已長,商家以錢給農(nóng)戶,俟熟收糧,謂之買青。)
到處歌樓到處花,塞垣此地擅繁華。
軍郵歲歲飛官牒,只為游人不憶家。
(商民流寓,往往不歸。詢之,則曰“此地紅花”。“紅花”者,土語“繁華”也。其父母乏養(yǎng)者,或呈請內(nèi)地移牒拘歸,乃官為解送,歲恒,不一其人。)
藍(lán)帔青裙烏角簪,半操北語半南音。
秋來多少流人婦,僑住城南小巷深。
(遣戶有妻者,秋成之后,多僑住舊城內(nèi)外,開春耕作乃去。)
鱗鱗小屋似蜂衙,都是新屯遣戶家。
斜照銜山門半掩,晚風(fēng)時裊一枝花。
(昌吉頭屯及蘆草溝屯,皆為民遣戶所居。)
卷卷兵書有姓名,羽林子弟到邊城。
心情不逐秦風(fēng)變,弦索時時作北聲。
(蒙古鑲藍(lán)旗綽爾捫等一百九十一人,謫入民籍,入綠營充伍,土人目之曰藍(lán)旗,雖隸西籍,而飲食起居皆迥,與西人不同。)
雞柵牛欄映草廬,人家各逐水田居。
豆棚閑話如相過,曲港平橋半里余。
(人居各逐所種之田,零星棋布,雖近鄰亦相近半里許。)
萬里攜家出塞行,男婚女嫁總邊城。
多年無復(fù)還鄉(xiāng)夢,官府猶題舊里名。
(戶民入籍已久,然自某州來者,官府仍謂之某州戶,相稱亦然。)
界畫棋枰綠幾層,一年一度換新塍。
風(fēng)流都似林和靖,擔(dān)糞從來謝不能。
(塞外之田,更番換種,以息地力,從無糞田之說。)
辛勤十指捋煙蕪,帶月何曾解荷鋤。
怪底將軍求手鏟,吏人只道舊時無。
(田惟拔草,不知鋤治,伊犁將軍牒取手鏟,一時不知何物,轉(zhuǎn)于內(nèi)地取之。)
麗譙未用夜誰何,寒犬霜牙利似磨。
只怪深更齊吠影,不容好夢到南柯。
(人喜畜犬,家家有之,至暮多升屋而蹲,一犬吠則眾犬和,滿城響答,狺狺然徹夜不休,頗聒人睡。)
十里春疇雪作泥,不須分隴不須畦。
珠璣信手紛紛落,一樣新秧出水齊。
(布種時以書灑之,疏密了無定則,南插北[左為上士下不,右為冓],皆所不知也。)
酒果新年對客陳,鵝黃寒具薦燒春。
近來漸解中原味,浮琖[牢字去點(diǎn)]丸一色勻。
(新年客至,必陳馓餌四器,佐以燒酒,比戶類然。近能以糯米作元夕粉團(tuán),但比內(nèi)地稍堅實(shí),其他糕餅,亦略同京師之制。)
閩海迢迢道路難,西人誰識小龍團(tuán)。
向來只說官茶暖,消得山泉沁骨寒。
(佳茗頗不易致,土人惟飲附茶,云此地水寒傷胃,惟附茶性暖能解之。附茶者,商為官制易馬之茶,因而附運(yùn)者也,初煎之色如琥珀,煎稍久則色如瑿〔一本作“黑如[上殹下石]”〕。)
生愁蜂蝶鬧芳叢,但許桃花種水東。
只有氈車經(jīng)陌上,脂香粉氣偶春風(fēng)。
(庫爾喀拉烏素三屯,兵丁遣犯,皆孤身,恐狂且佚女,或釀事端,自瑪納斯河以西,不許存一婦女。)
森嚴(yán)刁斗夜丁當(dāng),墻子深深小徑長。
莫遣月明花影動,金丸時打野鴛鴦。
(城中小巷,謂之墻子,夜設(shè)邏卒以禁淫奔,謂之查墻子。諸屯則日暮以后,驅(qū)逐外來男子,謂之搜墻子。)
半帶深青半帶黃,園蔬已老始登床。
可憐除卻官廚宴,誰識春盤嫩甲香。
(鬻菜者,謂之菜床。瓜菜必極老之后,乃采以鬻,否則人嫌其嫩而不食,惟官種之園,乃有嘗新之事,此亦土俗之不可解者。)
赤繩隨意往來牽,頃刻能開并蒂蓮。
管領(lǐng)春風(fēng)無限事,莫嫌多剩賣花錢。
(遣戶男多而女少,爭委禽者,多雀角鼠牙之訟。國同知立官媒二人,司其事,非官媒所指配,不得私相嫁娶也。)
山城是處有弦歌,錦帙牙簽市上多。
為報當(dāng)年鄭漁仲,儒書今過斡難河。
(鄭樵《七音略》謂:“孔氏之書,不能過斡難河一步。”初,塞外無鬻書之肆,間有傳奇小說,皆西商雜他貨偶販至。自建置學(xué)額以后,遂有專鬻書籍者。)
割盡黃云五月初,喧闐滿市擁柴車。
誰知十斛新收麥,才換青蚨兩貫余。
(天下糧價之賤,無逾烏魯木齊者。每車載市斛二石,每石抵京斛二石五斗,價止一金,而一金又止折制錢七百文,故載麥盈車,不能得錢三貫。其昌吉特訥格爾等處,市斛一石,僅索銀七錢,尚往往不售。)
花信闌柵欲禁煙,晴云駘宕暮春天。
兒童新解中州戲,也趁東風(fēng)放紙鳶。
(塞外舊無風(fēng)鳶之戲,近有藍(lán)旗兵士能作之,遂習(xí)以成俗。)
芹春新染子衿青,處處多開問字亭。
玉帳人閑金柝靜,衙官部曲亦橫經(jīng)。
(迪化、寧邊、景化、阜康四城,舊置書院四處。自建設(shè)學(xué)額以來,各屯多開鄉(xiāng)塾,營伍亦建義學(xué)二處,教兵丁之子弟,弦誦相聞,儼然中土。)
氆氌新裁短后衣,北人初見眼中稀。
松花慘綠玫瑰紫,錯認(rèn)紅妝出秀帷。
(地本軍營,故長掛為褻衣,以短掛為公服。官民皆用常色,惟商賈多以紫綠氆氌為之。)
燒殘絳蠟斗梟盧,畫出龍眠賢已圖。
老去杜陵猶搏塞,陶公莫怪牧豬奴。
(土俗嗜博,比戶皆然。)
峨岢高轂駕龍媒,大賈多從北套來。
省卻官程三十驛,錢神能作五丁開。
(大賈皆自歸化城來,土人謂之北套客。其路乃客賂蒙古人所開,自歸化至迪化,僅兩月程,但須攜鍋帳耳。)
吐蕃部落久相親,賣果時時到市闉。
恰似春深梁上燕,自來自去不關(guān)人。
(吐魯蕃久已內(nèi)屬,與土人無異,往來貿(mào)易,不復(fù)稽防。)
敕勒陰山雪乍開,[斡字右下之斗換為馬]汗隊(duì)對過龍堆。
殷勤譯長稽名字,不比尋常估客來。
(蒙古商民,別立蒙古鄉(xiāng)約統(tǒng)之,稽防較密。)
蒲桃法酒莫重陳,小勺鵝黃一色勻。
攜得江南風(fēng)味到,夏家新釀洞庭春。
(貴州夏髯以紹興法造酒,名曰“仿南”,風(fēng)味不減。)
罌粟花團(tuán)六寸圍,雪泥漬出勝澆肥。
階除開遍無人惜,小吏時時插帽歸。
(罌粟花開徑二寸余,五色爛然,其子冬入土中,臘雪壓之,較春蒔者尤為暢茂。)
荒屯那得汝南雞,春夢迷離睡似泥。
山鳥一聲天半落,卻來相喚把鋤犁。
(有鳥曰“鉆天嘯”,每四更即決起長鳴,各屯以為工作之候。)
前度劉郎手自栽,夭桃移得過山來。
阜康城內(nèi)園池好,尚有妖紅幾樹開。
(烏魯木齊舊少果樹,國同知自山南移種桃花,今特訥格爾縣丞署花圃之內(nèi)尚有數(shù)株,其蒲桃則無人分植,舊種盡矣。)
五月花蚊利似錐,村村擬筑露筋祠。
城中相去無三里,夜卷疏簾不下帷。
(田中蚊虻至毒,城中則無之,或曰蚊虻依草而居也。)
云母窗欞片片明,往來人在鏡中行。
七盤峻坂頑如鐵,山骨何緣似水精。
(云母石,產(chǎn)七打板下,土人謂之寒水石,揭以糊窗,澄明如鏡。)
繡羽黃襟畫里看,鴛鴦海上水云寒。
如何夜夜雙棲夢,多在人家〔一本作“間”〕斗鴨欄。
(昂吉爾圖諾爾在城東南,昂吉爾圖譯言“鴛鴦”,諾爾譯言“海”也,與內(nèi)地所產(chǎn)形小異,土人多雜家鶩畜之。)
照眼猩猩茜草紅,無人染色付良工。
年年驛使馳飛騎,只療秋塍八蠟蟲。
(茜草遠(yuǎn)勝內(nèi)地,而土人不解染色,惟伊犁塔爾巴哈臺,取療八蠟蟲傷。八蠟,毒蟲,形在蜂蝶之間,螫人立斃,以茜草根敷之或得生。)
〔此詩所記之事,在《閱微草堂筆記·卷四·灤陽消夏錄四》中亦有詳細(xì)記載,原文如下:
戊子夏,京師傳言有飛蟲夜傷人。然實(shí)無受蟲傷者,亦未見蟲,徒以圖相示而已。其狀似蠶蛾而大,有鉗距,好事者或指為射工。按短蜮含沙射影,不云飛而螫人。其說尤謬。余至西域乃知所畫,即辟展之巴蠟蟲。此蟲秉炎熾之氣而生,見人飛逐,以水噀之,則軟而伏。或噀不及,為所中,急嚼茜草根,敷瘡則瘥。否則毒氣貫心死。烏魯木齊多茜草,山南辟展諸屯,每以官牒移取,為刈獲者備此蟲云。〕
夜深寶氣滿山頭,瑪納斯南半紫镠。
兩載驚心馳羽檄,春冰消后似防秋。
(瑪納斯南山一帶皆產(chǎn)金,恐游民私采,聚眾生釁,雪消以后,防御甚至,近得策斷其糧道,乃少弭。)
芍藥叢生滿釣磯,無人珍重自芳菲。
倘教全向雕欄種,肯減揚(yáng)州金帶圍。
(芍藥叢生林莽,花小瓣稀,遣戶黃寶田移植數(shù)本,如法澆培,與園圃所開不異。)
息雞草長綠離離,織薦裁簾事事宜。
腰裊〔一本作“騕褭”〕經(jīng)過渾不顧,可憐班固未全知。
(芨芨草生沙灘中,一叢數(shù)百莖,莖長數(shù)尺,即《漢書》“息雞草”,土音訛也。班固謂“馬食一本即飽”,然馬殊不食。)
梭梭灘上望亭亭,鐵干銅柯一片青。
至竟難將松柏友,無根多半似浮萍。
(梭梭柴至堅,做炭可經(jīng)夜不息,然其根入土最淺,故斧之難入,拽之則林。)
溫泉東畔火熒熒,撲面山風(fēng)鐵氣腥。
只怪紅爐三度煉,十分才剩一分零。
(鐵廠在城北二十里,役兵八十人采煉。然石性絕重,每生鐵一百斤,僅煉得熟鐵十三斤。)
漉白荒城日不閑,采硝人在古陽關(guān)。
頹垣敗堞渾堆遍,錯認(rèn)深冬雪滿山。
(硝廠在陽巴拉喀遜,古陽關(guān)也。役兵二十人采煉,近積至五、六〔一本作“六、七”〕萬斤。伊犁塔爾巴哈臺所需,皆取給于此。)
長镵木柄劚寒云,阿魏灘中藥氣熏。
至竟無從知性味,山家何處問桐君。
(阿魏生野田中,形似萊菔,氣絕臭,行路過之風(fēng)至則聞,土人煎煉為膏,以炒面溲之為鋌,每一斤得價二星,究不知是真否也。)
斑斕五色遍身花,深樹多藏斷尾蛇。
最是山南烽戍地,率然陣?yán)镒∪思摇?/p>
(山樹多蛇,尾齊如截,伊拉里克卡倫尤多,不可耐。)
白狼蒼豹絳毛熊,雪嶺時時射獵逢。
五個山頭新雨后,春泥才見虎蹄蹤。
(境內(nèi)無虎,惟他本拖羅海卡倫寧協(xié)領(lǐng),曾見虎蹤,擬射之,竟不再至。)
牧場芳草綠萋萋,養(yǎng)得驊騮十萬蹄。
只有明駝千里足,水銷山徑臥長嘶。
(地不宜駝,強(qiáng)畜之,入夏損耗特甚。)
山禽滿樹不知名,五色毛衣百種聲。
前度西郊春宴罷,穿簾瞥見是鶯鶯。
(山禽可愛者多,率不知名,蓄養(yǎng)者亦少。)
茸茸紅柳欲飛花,歌舞深林看柳娃。
雙角吳童真可念,誰知至竟不辭家。
(紅柳娃,產(chǎn)深山中,色澤膚理無一非人,明秀端正如三、四歲小兒,每折紅柳為圈,戴之而舞,其聲呦呦。或至行帳竊食,為人淹得,輒泣涕拜跪求去,不放之則不食死,放之則且行且顧,俟稍遠(yuǎn)乃疾馳,頗不易見,亦無能生蓄之者。邱縣丞天寵云,頃刻搜駝深山,曾得其一,細(xì)諦其狀,殆僬僥之民,非山獸也。)
〔關(guān)于“紅柳娃”,《閱微草堂筆記·卷三·灤陽消夏錄三》中亦有記載,原文如下:
烏魯木齊深山中牧馬者,恒見小人高尺許,男女老幼一一皆備,遇紅柳吐花時,輒折柳盤為小圈,著頂上。作隊(duì)躍舞,音呦呦如度曲。或至行帳竊食,為人所掩,則跪而泣。系之,則不食而死;縱之,初不敢遽行,行數(shù)尺輒回顧。或追叱之,仍跪泣。去人稍遠(yuǎn),度不能追,始驀澗越山去。然其巢穴棲止處終不可得。此物非木魅亦非山獸,蓋僬僥之屬。不知其名,以形似小兒,而喜戴紅柳,因呼曰紅柳娃。邱縣丞天錦,因巡視牧廠,曾得其一,臘以歸。細(xì)視其須眉毛發(fā),與人無二,知山海經(jīng)所謂“竫人”,鑿然有之。有極小必有極大,列子所謂龍伯之國,亦鑿然有之。〕
姹紫嫣紅廿四畦,香魂仿佛認(rèn)虞兮。
劉郎倘是修花譜,芍藥叢中定誤題。
(虞美人花,巨如芍藥,五色皆備,使院所植,猶為一城之冠。)
朱桔黃柑薦翠盤,關(guān)山萬里到來難。
官曹春宴分珍果,誰怯輕冰沁齒寒。
(柑桔皆有,但價昂耳。)
種出東陵子母瓜,伊州佳種莫相夸。
涼爭冰雪甜爭蜜,消得溫暾顧渚茶。
(土產(chǎn)之瓜,不減哈密,食后飲茶一盞,則瓜性易消。)
旋繞黃芽葉葉齊,登盤春菜脆玻璃。
北人只自夸安肅,不見三臺綠滿畦。
(三臺黃芽菜,不減安肅萊菔,亦甘脆如梨。)
白草初枯野雉肥,年年珍重進(jìn)彤闈。
傳聲貢罷分?jǐn)y去,五彩斑斕滿路歸。
(野雞脂厚分余,歲以充貢。)
甘瓜別種碧團(tuán)圞,錯作花門小笠看。
午夢初回微渴后,嚼來真似水晶寒。
(瓜之別種,曰“回回帽”。中斷之,其形酷肖,味特甘脆,但不耐久藏耳。)
昌吉新魚貫柳條,笭箵入市亂相招。
蘆芽細(xì)點(diǎn)銀絲膾,人到松陵〔一本作“林”〕十四橋。
(秦地少魚,昌吉河七道灣乃產(chǎn)之,羹以蘆芽或蒲筍,頗饒風(fēng)味。)
凱渡河魚八尺長,分明風(fēng)味似鱘鰉。
西秦只解紅羊鲊,特乞倉公制膾方。
(凱渡河魚,冬月自山南運(yùn)至倉大,使姚煥烹治絕佳。)
露葉翻翻翠色鋪,小園多種淡巴菰。
紅潮暈頰濃于酒,別調(diào)氤氳亦自殊。
(初尚川煙、漢中煙,后尚北套煙,近土人得種蒔之,處處暢衍,其蓋露數(shù)葉,味至濃厚而別有清遠(yuǎn)之意,頗勝他產(chǎn)。)
新稻翻匙香雪流,田家入市趁涼秋。
北郊十里高臺戶,水滿陂塘歲歲收。
(高臺戶所種稻米,頗類吳粳。)
千瓣玲瓏綠葉疏,花頭無力倩人扶。
因循錯喚江西蠟,持較東籬恐未輸。
(江西蠟花,徑二寸,千瓣五色,望之如菊,但葉瘦耳。)
山珍入饌只尋常,處處深林是獵場。
若與分明評次第,野騾風(fēng)味勝黃羊。
(野騾動輒成群,肉頗腴嫩。)
誰能五月更披裘,尺布都從市上求。
懊惱前官國司馬,木棉試種不曾收。
(戶民不艱食而艱衣,國同知試種木棉,未竟而去,其事遂寢,或曰土不宜,或曰無人經(jīng)理其事,民無種也。)
西到寧邊東阜康,狐蹤處處認(rèn)微茫。
謀衣卻比羊裘易,粲粲臨風(fēng)一色黃。
(土產(chǎn)羊不可衣,狐乃易致。)
蘆荻颼颼綠渺茫,氤氳芳草隱陡塘。
行營不解西番法,秋老誰尋瑪努香。
(瑪努香生三臺諸處葦塘中,形似蒼術(shù),氣極清郁,西番焚以祀神,亦以療疾,但未詳主治何證耳。)
春鴻〔一本作“風(fēng)”〕秋燕候無差,寒暖分明紀(jì)歲華。
何處飛來何處去,難將蹤跡問天涯。
(燕鴻來去之候,與中土相同,但沙漠萬里,不知何所往耳。)
綠到天邊不計程,葦塘從古斷人行。
年來苦問驅(qū)蝗法,野老流傳竟未明。
(境內(nèi)之水皆北流,匯于葦塘,如尾閭?cè)弧|西亙數(shù)百里,北去則古無人蹤,不知所極。相傳蝗生其中,故歲燒之,或曰蝗子在泥而燒其上,是與蝗無害,且蝗食葦葉,則不出無食,轉(zhuǎn)出矣,故或燒或不燒,自戊子至今無蝗事,無左驗(yàn),莫得而明。)
徹耳金鈴個個圓,檐牙屋角影翩翩。
春云澹〔一本作“泊”〕宕春風(fēng)軟,正是城中放鴿天。
(土與鴿宜,最易蕃衍,風(fēng)和日暖,空中千百為群,鈴聲瑯瑯,頗消岑寂。)
不重山肴重海鮮,北商一到早相傳。
蟹黃蝦汁銀魚鲞,行篋新開不計錢。
(一切海鮮皆由京販至歸化城,北套客轉(zhuǎn)販而至。所謂銀魚,即衛(wèi)河面條魚也。)
紅笠烏衫擔(dān)側(cè)挑,蘋婆杏子綠蒲桃。
誰知只重中原味,榛栗楂梨價最高。
(吐魯番賣果者多,然土人惟重內(nèi)地之果,榛栗楂梨,有力者始致之。)
茹家法醋沁牙酸,滴滴清香瀉玉盤。
琥珀濃光梅子味,論功真合祀元壇。
(茹把總大業(yè)面黑,人目曰“黑虎”,好事者因目其婦曰“元壇神婦”,擅釀醋,味冠一城,饋而不鬻,人尤珍之,目曰“元壇醋”。)
菽乳芳腴細(xì)細(xì)研,截肪切玉滿街前。
只憐常逐春歸去,不到榴紅蓼紫天。
(豆腐頗佳,春冬以為常餐,夏秋則無鬻者。)
誰言天馬海西頭,八駿從來不易求。
六印三花都閱遍,何曾放眼看驊騮。
(自互市移于伊犁塔爾巴哈臺,外番之馬遂不至,故佳馬至為難得,索馬者每言烏魯木齊,不知皆已往之事也。)
鴨綠鵝黃滿市中,霜刀供饌縷輕紅。
加餐便憶坤司馬,不比無端主簿蟲。
(鵝鴨之種,皆坤司馬所攜致,今滋生蕃衍矣。)
月黑風(fēng)高迅似飛,秋田熟處野豬肥。
諸軍火器年年給,不為天山看打圍。
(野豬最為屯田之害,歲給火藥防之,三臺一巨豬其大如牛。)
河橋新柳綠溕溕,只欠春園杏子紅。
珍重城南孤戍下,剛留一樹裊東風(fēng)。
(地不宜杏,惟紅山咀卡倫一株。)
榆槐處處綠參天,行盡青山未到邊。
只有垂柳太嬌稚,纖腰長似小嬋娟。
(柳至難長,罕見高丈余者。)
依依紅柳滿灘沙,顏色何曾似絳霞。
若與綠楊為伴侶,蠟梅通譜到梅花。
(向聞塞外有紅柳,以為閩中朱竹之類,及見之,似柳而非,特皮膚微赤耳,其大者可作器。)
飛飛乾鵲似多情,晚到深林曉入城。
也解巡檐頻送喜,聽來只恨是秦聲。
(喜鵑形同內(nèi)地,惟音短而重濁。)
蛺蝶花邊又柳邊,晚春籬落早秋天。
只憐翎粉無多少,葉葉黃衣小似錢。
(花間時逢黃蝶,其小如錢。)
土屋茅檐幾樹斜,移來多自野人家。
微風(fēng)處處吹如雪,開遍深春早莢花。
(早莢花白,生林中,可以移植。)
翦翦西風(fēng)院落深,夜涼是處有蛩音。
秦人不解金籠戲,一任籬根徹曉吟。
(地多促織,從無蓄斗之戲。)
芳草叢叢各作窠,無名大抵藥苗多。
山亭宴罷扶殘醉,記看官奴采薄荷。
(藥草至多,或識或不識,去年六月宴射廳提督巴公有小奴言:“欄旁是薄荷”,試使采之,真薄荷也。)
小煮何曾似鰒魚,惱人幽夢夜深余。
貧家敢恨無眠處,燕寢清香尚不除。
(壁虱甚多,雖大官之居不免。侍郎徐公所居,以兩錢募捕一枚,冀絕其種,竟不能也。余建新居不半月,已蠕蠕滿壁。土人云:“地氣所生,不由傳種”。)
新榨胡麻瀲滟光,可憐北客不能嘗。
初時誤認(rèn)天臺女,曾對桃花飯阮郎。
(胡麻即脂麻。《東坡集》言之甚析,而西人以大麻為胡麻,其油氣味甚惡,非土人不能食也。)
依稀諫果兩頭纖,松子來從雪嶺南。
嶺上蒼官千萬樹,只能五鬣〔一本作“鼠”〕綠鬖鬖。
(松子瑣屑,殆似空蓬,間有自南路販至者,形肖橄欖,味亦不佳。)
雪壓空山老樹枯,一番新雨長春菇。
天花絕品何須說,持較興州尚作奴。
(地產(chǎn)蘑菇,然不甚佳,不及熱河諸處營盤蘑菇也。)
撥刺銀刀似膾殘,有人相戒莫登盤。
魚苗多是秋蟲化,倚仗曾經(jīng)仔細(xì)看。
(劉都司洪在烏魯木齊不食魚,云:此間魚苗,皆泥中穢蟲,秋來入水所化。在呼圖壁,屢親見之。)
漢唐舊史記青稞,西域從來此種多。
輕注蹲鴟成一笑,如今始悔著書訛。
(青稞蓋大麥之類,可以釀酒,可以秣馬,人亦作面食之。向修《熱河志書》于《烏桓傳》中得此名,而不能指其為何物,頗疑為荑稗之屬,今乃識之。)
臘雪深深坼地寒,經(jīng)冬宿麥換苗難。
農(nóng)家都是春初種,一樣黃云被垅看。
(雪深地凍,宿麥至春皆不生,所種皆春麥也。)
配鹽幽菽偶登廚,隔嶺攜來貴似珠。
只有山家豌豆好,不勞苜蓿秣宛駒。
(諸豆不產(chǎn),惟產(chǎn)豌豆,民家種之以飼馬,官馬飼以青稞,并豌豆不種矣。)
收麥初完收谷忙,三舂卻不入官倉。
可憐粒粒珍珠滑,人道多輸餅餌香。
(土俗賤谷而貴麥,故納糧以麥不以谷。)
八寸葵花色似金,短垣老屋幾叢深。
此間頗去長安遠(yuǎn),珍重時看向日心。
(葵花向日,與內(nèi)地同。)
澄徹戎鹽出水涯,分明青玉凈無暇。
猶嫌不及交河產(chǎn),一色輕紅似杏花。
(土產(chǎn)青鹽,味微甘,勝于海鹽。每二斗五升,才值制錢二十文。其紅鹽,則由辟展而來。)
鑿破云根石竇開,朝朝煤戶到城來。
北山更比西山好,須辨寒爐一夜灰。
(城門曉啟,則煤戶聯(lián)車入城。北山之煤可以供熏爐之用,焚之無煙,嗅之無味,易熾而難燼,灰白如雪,每車不過銀三星余。西山之煤,但可供炊煮之用,灰色黃赤,每車不過銀三星。其二曰架梁者,石性稍重,往往不燃,價則更減。亦有石炭,每車價正二星,極貧極儉之家乃用之。)
亦有新蟬噪晚風(fēng),小橋流水綠陰中。
人言多是遺蝗化,果覺依稀似草蟲。
(夏亦有蜱,首似蟬而翼似阜[上攵下蟲蟲],或言蝗所化,未之詳也。)
一聲骹矢唳〔一本作“淚”〕長風(fēng),早有饑鳶到半空。
驚破紅閨春晝夢,齊呼兒女看雞籠。
(鳶最猛鷙,能就人手中奪肉,尤為畜雞者之害,防守稍疏或無遺種。)
秀野亭西綠樹窩,杖藜攜酒晚春多。
譙樓鼓動棲鴉睡,尚有游人踏月歌。
(城西茂林無際,土人名曰“樹窩”,坤同知因建“秀野亭”,二、三月后游人載酒不絕。)
〔關(guān)于“秀野亭”和“樹窩”,在《閱微草堂筆記》中三處記載,錄之如下:
卷一 灤陽消夏錄一
事皆前定,豈不信然。戊子春,余為人題蕃騎射獵圖,曰:“白草粘天野獸肥,彎弧愛爾馬如飛,何當(dāng)快飲黃羊血,一上天山雪打圍。”是年八月,竟從軍于西域。又董文恪公嘗為余作秋林覓句圖。余至烏魯木齊,城西有深林,老木參云,彌亙數(shù)十里。前將軍伍公彌泰建一亭于中,題曰秀野。散步其間,宛然前畫之景。辛卯還京,因自題一絕句曰:“霜葉微黃石骨青,孤吟自怪太零丁,誰知早作西行讖,老木寒云秀野亭。”
卷三 灤陽消夏錄三
昌吉叛亂之時,捕獲逆黨,皆戮于迪化城西樹林中(迪化即烏魯木齊,今建為州。樹林綿亙數(shù)十里,俗謂之樹窩)。時戊子八月也。后林中有黑氣數(shù)團(tuán),往來倏忽,夜行者遇之輒迷。余謂此兇悖之魄,聚為妖厲,猶蛇虺雖死,余毒尚染于草木,不足怪也。凡陰邪之氣,遇陽剛之氣則消。遣數(shù)軍于月夜伏銃擊之,應(yīng)手散滅。
卷四 灤陽消夏錄四
德郎中亨,夏日散步烏魯木齊城外,因至秀野亭納涼,坐稍久,忽聞大聲語曰:君可歸,吾將宴客。狼狽奔回,告余曰:吾其將死乎?乃白晝見鬼,余曰:無故見鬼,自非佳事,若到鬼窟見鬼,猶到人家見人爾,何足怪焉?蓋亭在城西深林,萬木參天,仰不見日,旅櫬之浮厝者,罪人之伏法者,皆在是地。往往能為變怪云。〕
斜臨流水對山青,疏野終憐舊射廳。
頗喜風(fēng)流豐別駕,邇來擬葺醉翁亭。
(“舊射廳”在“新射廳”西南,頗為疏野,近以稍遠(yuǎn)廢之。寧邊通判豐君署事迪化,擬為重葺,余方東還,不及見其落成矣。)
絳蠟熒熒夜未殘,游人踏月繞闌干。
迷離不解春燈謎,一笑中朝舊講官。
(元宵燈迷亦同內(nèi)地之風(fēng),而其詞怪俚荒唐,百不一解。)
犢車轆轣滿長街,火樹銀花對對排。
無數(shù)紅裙亂招手,游人拾得鳳凰鞋。
(元夕張燈,諸屯婦女畢至,遺簪墜珥,終夜喧闐。)
搖曳蘭橈唱采蓮,春風(fēng)明月放燈天。
秦人只識連錢馬,誰教歌兒蕩畫船。
(燈船之戲, 亦與內(nèi)地仿佛。)
地近山南估客多,偷來番曲演鴦哥(吐魯番呼歌妓為鴦哥)。
誰將紅豆傳新拍,記取摩訶兜勒歌。
(春社扮番女唱番曲,侏離不解,然亦靡靡可聽。)
簫鼓分曹社火齊,登場相賽舞狻猊。
一聲唱道西屯勝,飛舞紅箋錦字題。
(孤末地屯與昌吉頭屯以舞獅相賽,不相下也。昌吉人舞酣之時,獅忽噴出紅箋五六尺,金書“天下太平”字,隨風(fēng)飛舞,眾目喧觀,遂為擅勝。)
竹馬如迎郭細(xì)候,山童丫角囀清謳。
琵琶彈徹明妃曲,一片紅燈過彩樓。
(元夕各屯十歲內(nèi)外小童,扮竹馬燈,演昭君琵琶雜劇,亦頗可觀。)
越曲吳歈出塞多,紅牙舊拍未全訛。
詩情難似龍標(biāo)尉,好賦流人水調(diào)歌。
(《王昌齡集》有“聽流人歌水調(diào)子”詩,集梨園數(shù)部遣戶中能昆曲者,又自集為一部,以杭州程四為冠。)
樊樓月滿四弦高,小部交彈鳳尾槽。
白草黃沙行萬里,紅顏未損鄭櫻桃。
(歌童數(shù)部,初以佩玉佩金二部為冠,近昌吉遣戶子弟新教一部,亦與之相亞。)
玉笛銀箏夜不休,城南城北酒家樓。
春明門外梨園部,風(fēng)景依稀憶舊游。
(酒樓數(shù)處,日日演劇,數(shù)錢買座,略似京師。)
烏巾墊角短衫紅,度曲誰如鱉相公(字出東披《仇池筆記》)。
贈與桃花時颒面,筵前何處不春風(fēng)。
(伶人鱉羔子,以生擅場,然不喜盥面。)
半面真能各笑啼,四筵絕倒碎玻璃。
消除多少鄉(xiāng)關(guān)思,合為伶人賦簡兮。〔后兩句一本作:“搖頭優(yōu)孟誰描寫,擬付龍門作品題。”〕
(簡大頭以丑擅場,未登場時,與之語格格不能出口,貌亦仆僿如村翁,登場則隨口詼諧,出人意表,千變?nèi)f化,不相重復(fù),雖京師名部,不能出其上也。)
老去何戡出玉門,一聲楚調(diào)最消魂。
低徊唱煞紅綾袴,四座衣裳涴酒痕。
(遣戶何奇,能以楚聲為艷曲,其“紅綾袴”一闋,尤妖曼動魄。)
逢場作戲又何妨,紅粉青娥鬧掃妝。
仿佛徐娘風(fēng)韻在,廬陵莫笑老劉郎。
(劉木匠以旦擅場,年逾三旬,姿致尚在。)
稗史荒唐半不經(jīng),漁樵閑話野人聽。
地爐松火消長夜,且喚詼諧柳敬亭。
(遣戶孫七,能演說諸稗官,掀髯抵掌,聲音笑貌,一一點(diǎn)綴如生。)
桃花馬上舞驚鸞,趙女身輕萬目看。
不惜黃金拋?zhàn)髹L(fēng)流且喜見邯鄲。
(塞外豐盈,游子鬻技者,麋至畿南馬解,婦女亦萬里聞風(fēng)而赴,蓋昔所未睹云。)
靈光肸蠁到西陲,齊拜城南壯繆祠。
神馬驍騰曾眼見,人間銜勒果難施。
(初民間有馬,不受鞚施,于廟中充神馬,乃訓(xùn)順殊常,然非為神立仗,仍不可銜勒也。散行街市,未曾妄嚙寸草,或游行各牧揚(yáng)中,皆以其來為喜,每朔望輒自返廟中,尤為可異云。)
〔此詩所記之事,在《閱微草堂筆記·卷三·灤陽消夏錄三》中亦有詳細(xì)記載,原文如下:
烏魯木齊關(guān)帝祠有馬,市賈所施以供神者也。嘗自嚙草山林中,不歸皂櫪。每至朔望祭神,必昧爽先立祠門外,屹如泥塑。所立之地不失尺寸。遇月小建,其來亦不失期。祭畢,仍莫知所往。余謂道士先引至祠外,神其說耳。庚寅二月朔,余到祠稍早,實(shí)見其由雪磧緩步而來,弭耳竟立祠門外。雪中絕無人跡,是亦奇矣。〕
破寇紅山八月天,髑髏春草滿沙田。
當(dāng)時未死神先泣,半夜離魂欲化煙。
(昌吉未變之先,城上恒夜見人影,即之則無。亂后始悟,為兵死匪徒,神褫其魄,故生魂先去云。)
深深玉屑幾時藏,出土猶聞餅餌香。
弱水西流寧到此,荒灘那得禹余糧。
(昌吉筑城之時,又掘得面一罌,罌垂敝而面尚可食,亦不可解。)
白草颼颼接冷云,關(guān)山疆界是誰分。
幽魂來往隨官牒,原鬼昌黎竟未聞。
(己丑冬,城西林中時鬼嘯,或?yàn)槊袼睿咐显疲骸翱退乐瓴坏霉匐翰荒苓^火燒溝也。”檢籍得八百二十四人,姑妄焚牒給之,是夜竟寂。又戶掾葉吉興官為移眷,其母死于古浪,一日其妻恍惚見母到,驚而仆,方入署而驛送其母之文至,其魂蓋隨文而來云。)
〔此詩在《閱微草堂筆記·卷一·灤陽消夏錄一》中亦有記載,原文如下:
余在烏魯木齊,軍吏具文牒數(shù)十紙,捧墨筆請判曰:凡客死于此者,其棺歸籍,例給牒。否則魂不得入關(guān)。以行于冥司,故不用朱判,其印亦以墨。視其文鄙誕殊甚。余曰:此胥役托詞取錢耳,啟將軍除其例。旬日后,或告城西墟墓中鬼哭,無牒不能歸故也。余斥其妄;又旬日,或告鬼哭又近城,斥之如故;越旬日,余所居墻外,[需鬼][需鬼]有聲(《說文》:“[需鬼],鬼聲”),余尚以為胥役所偽;越數(shù)日聲至窗外,時月明如畫,自起尋視,實(shí)無一人。同事觀御史成曰:公所持理正,雖將軍不能奪也。然鬼哭實(shí)共聞,不得照者,實(shí)亦怨公,盍試一給之,姑間執(zhí)讒慝之口。倘鬼哭如故,則公亦有詞矣。勉從其議。是夜寂然。又軍吏宋吉祿在印房,忽眩仆,久而蘇云見其母至。俄臺軍以官牒呈,啟視則哈密報吉祿之母來視子,卒于途也。天下事何所不有?儒生論其常耳。余嘗作烏魯木齊雜詩一百六十首,中一首云:白草颼颼接冷云,關(guān)山疆界是誰分,幽魂來往隨官牒,原鬼昌黎竟未聞。即此二事也。〕
筑城掘土土深深,邪許相呼萬杵音。
怪事一聲齊注目,半鉤新月蘚花侵。
(昌吉筑城之時,掘土數(shù)尺,忽得弓鞋一彎,尚未全朽。額魯特地初入版圖,何緣有此,此真不可理解也。)
〔此詩在《閱微草堂筆記·卷三·灤陽消夏錄三》中亦有記載,原文如下:
昌吉筑城時,掘土至五尺余,得紅纻絲繡花女鞋一,制作精致,尚未全朽。余烏魯木齊雜詩曰:“筑城掘土土深深,邪許相呼萬杵音。怪事一聲齊注目,半鉤新月蘚花侵。”詠此事也。入土至五尺余,至近亦須數(shù)十年,何以不壞?額魯特女子不纏足,何以得作弓彎樣,僅三寸許?此必有其故,今不得知矣。〕
一笑揮鞭馬似飛,夢中馳去夢中歸。
人生事事無痕過(東坡詩“事如春夢了無痕”),蕉鹿何須問是非。
(余從辦事大臣巴公履視軍臺,巴公先歸,余留宿,半夜適有急遞,于睡中呼副將梁君起,令其馳送,約遇合兵則使接遞,梁去十余里相遇即還,仍復(fù)酣寢,次日告余曰:“昨夢公遣賁廷寄,鞭馬狂奔,今髀肉尚作楚,大是奇事。”以真為夢,眾皆粲然。)
〔此詩在《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三·槐西雜志三》中亦有記載,原文如下:
列子謂蕉鹿之夢,非黃帝孔子不能知,諒哉斯言。余在西域,從辦事大臣巴公履視軍臺,巴公先歸,余以未了事暫留,與前副將梁君同宿,二鼓有急遞,臺兵皆差出,余從睡中呼梁起,令其馳送,約至中途,遇臺兵則使接遞,梁去十余里,相遇即還,仍復(fù)酣寢。次日告余曰:昨夢遣我赍廷寄,恐誤時刻,鞭馬狂奔,今日髀肉尚作楚,真大奇事。以真為夢,仆隸皆粲然。余烏魯木齊雜詩曰:“一笑揮鞭馬似飛,夢中馳去夢中歸,人生事事無痕過(東坡詩:事如春夢了無痕),蕉鹿何須問是非。”即紀(jì)此事也。〕
同年紀(jì)學(xué)士曉嵐,自塞上還,予往候。握手?jǐn)⑵蹰熗猓闯鏊鳌稙豸斈君R雜詩》見示。讀之聲調(diào)流美,出入三唐,而敘次風(fēng)土人物,歷歷可見。無郁[車嗇]愁苦之音,而有舂容渾脫之趣。間又語予嘗見哈拉火卓石壁有“古火州”字,甚壯偉,不題年月。火州之名,始于唐,此刻必在唐以后;宋金及明,疆理不能到此,當(dāng)是元人所刻。予以《元史·亦都護(hù)傳》及虞文靖所撰《高昌王世勛碑》證之,則火州在元時,實(shí)畏吾兒部之分地;益證君考古之精核。獨(dú)怪元之盛時,畏吾人仕于中朝者最多,若廉善甫父子,貫酸齋契玉立兄弟,并以文學(xué)稱。而于本國風(fēng)土未能見諸紀(jì)述,使后世有所考稽,何與?將徙徙居內(nèi)地而忘其故俗與?抑登高能賦,自古固難其人與?今天子神圣威武,自西域底平以來,筑城置吏,引渠屯田,十余年間,生聚豐衍,而烏魯木齊又天山以北一都會也。讀是詩,仰見大朝威德所被,俾逖疏沙礫之場,盡為耕鑿弦誦之地,而又得之目擊,異乎傳聞影響之談。它日采風(fēng)謠、志輿地者,將于斯乎征信。夫豈與尋常牽綴土風(fēng)者,同日而道哉。嘉定錢大昕。
居士評曰:紀(jì)文達(dá)公遣戍時,烏魯木齊入版圖才十余年耳,以畜牧之窮荒,改而為樹藝之樂土,人民聚集,商賈輻輳,迄于今百年之深,諒必為聲明文物之邦矣。然昔時草昧初開,其風(fēng)景亦未可過而不留也,故其詩傳,其詩之注亦傳,俾后之君子溯古而得稽考焉,亦載筆者之所不可以已也。己酉孟春下旬,錄而付梓。〔錄自《舟車所至》〕
〔另有三首詩未收錄進(jìn)《烏魯木齊雜詩》,但據(jù)《閱微草堂筆記》記載,也屬于“烏魯木齊雜詩”。
鴛鴦畢竟不雙飛,天上人間舊愿違。
白草蕭蕭埋旅櫬,一生腸斷華山畿。
此詩出自《閱微草堂筆記·卷四·灤陽消夏錄四》,原文如下:
余在烏魯木齊時,一日,報軍校王某,差運(yùn)伊犁軍械,其妻獨(dú)處,今日過午,門不啟,呼之不應(yīng),當(dāng)有他故。因檄迪化同知木金泰往勘,破扉而入,則男女二人共枕臥,裸體相抱,皆剖裂其腹死。男子不知何自來,亦無識者。研問鄰里,茫無端緒,擬以疑獄結(jié)矣。是夕,女尸忽呻吟,守者驚視,已復(fù)生,越日能言。自供與是人幼相愛,既嫁猶私會,后隨夫駐防西域,是人念之不釋,復(fù)尋訪而來,甫至門,即引入室。故鄰里皆未覺,慮暫會終離,遂相約同死,受刃時痛極昏迷,倏如夢覺,則魂已離體。急覓是人,不知何往。惟獨(dú)立沙磧中,白草黃云,四無邊際。正彷徨間,為一鬼縛去。至一官府,甚見詰辱。云是雖無恥,命尚未終。叱杖一百,驅(qū)之返。杖乃鐵鑄,不勝楚毒,復(fù)暈絕。及漸蘇,則回生矣。視其股,果杖痕重疊。駐防大臣巴公曰:是已受冥罰,奸罪可勿重科矣。余烏魯木齊雜詩有曰:“鴛鴦畢竟不雙飛,天上人間舊愿違,白草蕭蕭埋旅櫬,一生腸斷華山畿。”即詠此事也。
石破天驚事有無,從來好色勝登徒。
何郎甘為風(fēng)情死,才信劉郎愛媚豬。
此詩出自《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一·槐西雜志一》,原文如下:
烏魯木齊多狹斜,小樓深巷,方響時聞,自譙鼓初鳴,至寺鐘欲動,燈火恒熒熒也。冶蕩者惟所欲為,官弗禁,亦弗能禁。有寧夏布商何某,年少美風(fēng)姿,資累千金,亦不甚吝,而不喜為北里游,惟畜牝豕十余,飼極肥,濯極潔,日閉門而沓淫之,豕亦相摩相倚,如昵其雄。仆隸恒竊窺之,何弗覺也。忽其友乘醉戲詰,乃愧而投井死,迪化廳同知木金泰曰:非我親鞫是獄,雖司馬溫公以告我,我弗信也。余作是地雜詩有曰:“石破天驚事有無,后來好色勝登徒,何郎甘為風(fēng)情死,才信劉郎愛媚豬。”即詠是事。人之性癖,有至于如此者,乃知以理斷天下事,不盡其變。即以情斷天下事,亦不盡其變也。
雄心老去漸頹唐,醉臥將軍古戰(zhàn)場。
半夜醒來吹鐵笛,滿天明月滿林霜。
此詩出自《閱微草堂筆記·卷十六·姑妄聽之二》,原文如下:
余從軍西域時,草奏草檄,日不暇給,遂不復(fù)吟詠,或得一聯(lián)一句,亦境過輒忘。烏魯木齊雜詩百六十首,皆歸途追憶而成,非當(dāng)日作也。一日功加毛副戎,自述生平,悵懷今昔,偶為賦一絕句,曰:“雄心老去漸頹唐,醉臥將軍古戰(zhàn)場,半夜醒來吹鐵笛,滿天明月滿林霜。”毛不解詩,余亦不復(fù)存稿。后同年楊君逢元過訪,偶話及之。不知何日楊君登城北關(guān)帝祠樓,戲書于壁,不署姓名。適有道士經(jīng)過,遂傳為仙筆。余畏人乞詩,楊君畏人乞書,皆不肯自言,人又微知余能詩不能書,楊君能書不能詩,亦遂不疑及,竟幾于流為丹青。迨余辛卯還京祖餞,于是始對眾言之,乃爽然若失。昔南宋閩人林外題詞于西湖,誤傳仙筆,元王黃華詩刻于山西者,后摹刻于滇南,亦誤傳仙筆,然則諸書所謂仙詩者,此類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