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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eam after dream , where are you now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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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給人生的一篇文,當作國慶賀文和提前一個多月的生日賀文,質量不怎么好,非常抱歉。
·字數較多,18072字一發完。
·BGM: Faded – Alan wal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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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One
荒漠,無法看清起點,又無法尋到終點的荒漠。
亞瑟·柯克蘭獨自行駛在那條公路上。他一只手握著方向盤,另一只手支著頭,借著探照燈的亮光往前方駛去。發黑的空氣沉甸甸地積在他的肺中。他扯開衣服,卻無法呼吸到本該有的清涼的晚風。這是他最糟糕的一次夜航,連星子都在過分灰的天空中暗了下去。
亞瑟不知道自己開了幾個小時,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才能走出荒漠。四周靜得發涼。他握穩方向盤,順著無盡之途繼續向前。夜晚裹住了他,他不清楚自己能否熬到黎明。
荒漠一角漸漸有了微光,沒過多久,大片光芒穿過了汽車軀殼,直直撞碎在他的身體上。亞瑟努力打起精神,朝路的那一頭望去。一幢孤零零的房子還立在不遠處,有三四層樓,大概是個旅店,每個窗口都擺放了一叢玫瑰花。亞瑟在建筑物前停下,剛拖出后備箱里地行李,就有一個人上前幫忙。他看著對方散下來的微長金發,表達感謝之后卻無別的言語。對方似乎不怎么介意,只是回到旅店里,以恰到好處的音量告訴他,歡迎來到亞特蘭蒂斯,我是店主弗朗西斯·波諾伏瓦。
亞瑟頭腦發疼,也沒在意那個人到底說了些什么。他安排了一個房間,與對方聊了幾句后就倒在了床上。他再一次醒來之后,外面的光已經暗記得下來,樓下有店長的招呼聲。弗朗西斯在一樓大廳處擺了張餐桌,告訴亞瑟,這段時間只有他一個人住店。他們拉開椅子坐下,在成片的余暉中分享他們的晚餐。
弗朗西斯微偏著頭看英國人忘記打理的頭發,在長久的緘默中欣賞對方握著叉子的手。他敢肯定,對方曾是一個貴族,貴族們用餐的姿勢往往比普通人更加賞心悅目。
“亞瑟先生,請問你一個人來這兒做什么?”法國人輕聲問對面的英國人,他有點急切地想知道英國人地背景。
“我是流浪者。”英國人聳肩,好似對這個詞一點也不在乎,“我也算是半個作家。朋友說有這么一個地方,于是我就來了。”
“您和我年輕時一樣草率,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您這樣的旅人。”
“不過我不后悔,我早晚都是要出發的。”
房間里又是一陣安靜。亞瑟往窗外望去,他所經過的路的開端就在夕陽盡頭。弗朗西斯收拾好桌上的餐具,向亞瑟伸出一只手,聲音輕快。
“亞瑟先生,你愿不愿意和我一同參觀這家旅店?”
“榮幸至極。”英國人起身回握法國人的手,在對方的指引下穿過一條長走廊。走廊中的燈光泛黃,打在一個個相框上時卻形成了一種流動的金色。弗朗西斯指著那些照片,告訴呀瑟照片的主人公們。他們大都是些女星,偶爾有幾幅印象派的畫作和幾張弗朗西斯親手拍的照片。“那時前一任店主的女兒,當時店主已經去世,我來到這兒,就拍下了這張照片。”弗朗西斯撫著最中間的那張,光芒在他的四周打了一個昏圈。亞瑟湊上前去看照片里的女子,無意間看到了右下角的小字。
“1901年1月。” 他有點兒疑惑地望望弗朗西斯――現在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他張了張嘴,但沒說出些什么,只是跟在弗朗西斯后面繼續欣賞那些照片。法國人走得很慢,像要把所有的故事都講給這位剛來的英國人聽。整整三年,他都沒有接待過任何旅客。在亞瑟來臨之前,他甚至認為這座房子就是個莊園。他將永遠留在這兒,在一片寂靜中等待著自己呼吸消散的那一天,然后在第二個黎明中重獲新生。
現在,一位英國作家和他一同住進了莊園里。他不知道英國人將要停留多久,因此,他不得不把旅店中的一切都告訴英國人。當對方陷入無盡之途再也出不去時,或許還會記起路邊的一個旅店。
“到頭了。”弗朗西斯轉過頭來尋找英國人的影子。亞瑟在他身后兩米遠的地方,凝望著一幅畫。發絲遮住了英國人的眉毛,但那雙眼睛 透出來的光毫無保留地照在畫上。弗朗西斯靜立著,等待這位旅客回過神來叫他的名字。“好的,我們回去吧。”他聽到英國人這么說,帶著少有的輕快語氣。回房間時他們依舊走得很慢,弗朗西斯一盞盞關掉走廊里的燈,在亞瑟上樓之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間 。
黑暗之后即是破曉。
弗朗西斯和亞瑟很快接納了對方。每日清晨,弗朗西斯輕敲法國人的房門,并在門外放上一盒親手做的餅干。亞瑟也會幫弗朗西斯搬他運來的貨物,在下午給法國人倒一杯咖啡。他們時常坐在旅店外面的石板上,聽對方講述英格蘭和法蘭西的故事。亞瑟偶爾會唱唱英國民謠,當歌詞從他口中溢出的時候,幾顆星子露了出來,發涼的空氣向四周散開。弗朗西斯托著下巴聽英國人唱歌,他不得不承認,那些他從未接觸的音符砸在地上時發出的聲音,和水滴摔碎時一模一樣。 他們點起一個小火堆,在火堆后面看著對方明明滅滅的面容。亞瑟用竹簽穿起幾片魚,在火堆上緩慢翻轉。他做的飯菜雖然不算好吃,但烤出來的食物還是比較和法國人胃口的。臨近十點,竹簽被隨意扔在了地上,弗朗西斯偏著頭看同樣躺在火堆旁的亞瑟。亞瑟對著幾顆星子比劃著什么,他沒看清,但也沒打算說話。亞瑟突然扔給他一個石子。“沒想到這里還能發現鵝卵石。”英國人這么說。
弗朗西斯撿起那塊石頭,問亞瑟他流浪時是否去過海邊。對方點點頭,瞇著眼睛凝望天空,弗朗西斯覺得他想把整個銀河都裝下來,一股腦潑灑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
“亞瑟?”他在星輝中喊那個人的名字。
那個人沒有回答他,只是兀自講起英國那邊的故事。弗朗西斯在他講完后主動問他,要不要聽聽自己所經歷的一切。他說自己的父親是位游吟詩人,偶爾去聽聽音樂劇。他的母親是演員,兩個人就在劇院里結識,很快,他們和很多情侶一樣安定下來。他十多歲時聽了許多父親游歷四方時的故事,暗地里下定決心要獨自出游。他在二十三歲時啟程,二十五歲到達這片荒漠。旅店的生意并不景氣,平時也沒多少人住。店主的女人就養了三條狗來排遣寂寞。他與店主的女兒有個約定,等到那位女士去世了,他便留在這兒守店。
“弗朗西斯,你知道怎么出去嗎?”
“知道,如果你想出去就跟我說,我會帶你走的。”
“那你呢?”
“繼續留在這兒,等下一個旅人。”
對方回答得理所當然,亞瑟一時不知道怎么繼續這個話題。最終他說,進屋吧。兩個人進了屋之后便不再言語。亞瑟看著弗朗西斯穿過走廊,在某一張相片旁――可能是最中間的那張――停留了許久。亞瑟轉過頭去,不再看法國人的側臉。但在他背后,法國人扶著墻壁張望,在看見亞瑟的背影之后兀地笑出聲。弗朗西斯的手正握著準備送給英國人的海螺。
旅店的燈光未熄,墻上的掛鐘停頓了幾下后開始工作。弗朗西斯能聽見鐘擺的聲響,和著英國人的洗漱聲,在他所住的房間里回蕩。有那么一秒,他真切地希望這燈光永遠不會熄滅,但在下一秒,荒漠恢復了安靜,一如他經歷過的無數的夜晚。弗朗西斯陷入了一個長久的夢,在夢中,他時常能聽到水聲,而亞瑟就站在他面前的海水中,全身都泛著藍色。他努力向著那個身影吼叫,無人回應,亞瑟的影子一點點被藍色覆蓋,直至完完全全地從他的視線中消失。
最后的那聲呼喊用盡了他的力氣。他從床上彈起,英國人已經坐到了床邊的椅子上,支著腦袋望著把被子都踢下床的他。法國人除了抱歉憋不出一句話來。亞瑟擺擺手,并示意他一起去吃早飯。
早餐桌上,弗朗西斯送出了一直握在手心里的海螺。亞瑟找了跟細線把海螺穿起來,放在桌上,在泛著金的燈光下唱一首《斯卡不羅集市》。貓跳到椅子上,貼近桌子嗅玫瑰花的味道。亞瑟曾說過,這只貓被法國人養成了一個松蛋糕。
弗朗西斯又叫了一邊英國人的名字,詢問他愿不愿意去附近的便利店走走。亞瑟只是點點頭,整理好裝束就和法國人坐進了汽車里。法國人插入一張光盤,迎著晨光往前方駛去。來自天空的分子打上他們乘坐的汽車,在金屬外殼上劃出一道極亮的弧線。亞瑟的背包上還掛著那個貝殼。
“你喜歡聽什么?”
“什么都可以。往前開,弗朗西斯。向前,沒錯,永遠不要停。”
他們聊看過的美國電影,討論奧林匹克號的優良性能,有時也會念念蘭波的詩句。弗朗西斯說他看見過一個女孩,坐在秋千上,膝上平放著一本筆記本。女孩看著一只信鴿,在秋千蕩起來的那一刻,對著信鴿念道:“我永恒的靈魂,注視著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弗朗西斯突然停了下來,對上亞瑟帶了點疑惑的目光。他握住對方的手,任由作家指關節的繭子硌著自己的手指。弗朗西斯指指前方的建筑物,對緘默的英國人說,便利店到了。
亞瑟不知道他在這家旅店里停留了多久,他也不想弄明白是什么一直不讓他離開。弗朗西斯和他偶爾會討論旅店的布置。法國人買了幅倫伯朗的畫的復制品,打算把畫掛在窗邊。亞瑟當著法國人的面把畫抱了下來,并告訴法國人,這幅畫更適合那條走廊。
“走廊上有很多掛畫的位置。”英國人補充了一句,但法國人還是皺著眉頭打量那幅畫。“我覺得它在窗邊會更好,亞瑟,你得相信我的眼光。”
“弗朗西斯,它不適合與窗戶搭配,你能不能偶爾信一次我?”
法國人從英國人手中奪過畫框,掛回原來的位置,指著窗外的小花園向亞瑟描述這有多美觀。亞瑟偏過頭去,不再看弗朗西斯。他在沙發上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紅茶,像是不經意地問出一句:“店主女兒的照片上寫著,1901年7月。你說你呆了很久,經營了很久,但你還是二十一歲時的模樣。我為什么要相信你所說的一切――弗朗西斯?”
他看著對方的身體以一種怪異的頻率顫動起來。法國人按住那幅畫,雙腿往前挪了兩步,卻又退回去,接下來的步子似乎用盡了他的力氣。大約是十秒之后,弗朗西斯終于坐到了沙發上。他試圖咽下一口咖啡,在亞瑟再次開口前停止住顫抖。亞瑟只是等著他的回話。他把紅茶杯放回桌子,雙腿交疊著半倚在沙發上,他的目光還停留在倫伯朗的畫上。
“亞瑟,我是不死的。我生來就不會死亡。”
弗朗西斯的聲音幾乎被鐘擺聲蓋過,但亞瑟依舊聽得清清楚楚。他記起鄉里的傳說,有位法國人為了在戰爭中活下來,去見他的姑娘,特地制作了一種不老不死的藥,喝下藥的人會永遠保持二十一歲時的相貌,直到他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亞瑟本以為這個故事不切實際又無聊透頂,但在弗朗西斯說自己不會經受死亡的那一刻,他卻有種強烈的想要觸碰對方的欲望。
“我知道這不可置信,但你瞧――”法國人隨手拿起一把水果刀在胳膊上劃出一道口子。血液剛滲出來,又被很快地止住。傷口正以肉眼可測的速度愈合。不到五分鐘,弗朗西斯的皮膚上便再無任何痕跡。他抬起手臂示意亞瑟尋找那個傷口,重復了一遍,“我是不死的。”
“你就像這樣――永遠不用擔心受傷,永遠不用擔心衰老,永遠不用擔心死亡――就這樣活到現在?”
“要是我自殺,我是可以死的。”
弗朗西斯聳聳肩,把水果刀遞給亞瑟,“我和店主女兒有過一個約定。她那時和說,她希望我永遠地活著,把她的照片掛在走廊最中間的位置。她以此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仿佛因此獲得了永生。永生是一種天罰。”
亞瑟并沒有說話,他離對方太遠了,實在太遠。他無法想象永生是一種怎樣的酷刑。
“請不要離開,亞瑟。”對方突然拉住了對方的衣領。他發出請求時,聲線顫抖,聲音微弱,但這么簡簡單單的一句似乎比任何情話都要沉上數十倍。亞瑟·柯克蘭再一次望向那個不老不死的法國人,弗朗西斯的身上有某種金黃的色澤。這讓他想到了傳說中描繪的神祈,但對方的眼睛正看著他,他不知道那雙眼睛里埋藏了怎樣孤寂的、永恒的靈魂。
“請不要離開,亞瑟。”法國人重復了一遍,“ 救救我,別由著我看不到光明,別由著我冷漠無情。使我愛您,那樣,世界會恢復本來面目,會有眼淚,會有微笑,會有等待和擔憂。我會成為一個活人。”
亞瑟從未見過弗朗西斯如此莊重的神情。他試著用自己的臂膀環燭依舊在顫抖的對方,在對方的后背上一下下地拍打著。他呼喊那個人的名字,那個人便給予回應。有那么一瞬他覺得自己在也離不開這個地方,就像這兒是世界的終焉,他再無法尋到前進的路途。但在法國人的目光與自己相碰時,他拉了拉對方的手,示意對方先松開這個擁抱。他無從知曉,法國人究竟招待過多少位旅人,他到底跟多少人說過相同的話。但這沒什么好在乎的。
“我會留下來,弗朗西斯,我會留下來的。”
法國人再一次抱住英國人,他們觸碰對方的臉頰、眼睛,以及嘴唇。他們按著對方的肩膀,似乎要把對方的皮肉和骨頭都融進自己的身體。法國人喊英國人的名字,對方用唇瓣封住他的嘴,他在那一瞬間有了溫度、色彩與知覺,就像一位真正的活人。
“亞瑟,你明天想去哪兒?”弗朗西斯貼著對方的耳朵問,英國人依舊沒有直接回答。他撥開弗朗西斯額前的頭發,以同樣的音量,相同的距離,告訴法國人他知道一個最好的游覽地點。弗朗西斯說,他們將在天明時啟程,如果可以,他們可以走出這片荒漠,去海邊,去另一條沒有盡頭的公路,他們的身后將會是連接著一個個山頭的紅日。
光滲進兩人的發絲,英國人的手臂向前伸去,被法國人猛地拉住。他的衣角微微向上揚起,在金輝中拉出一條細短的弧線。他們在房間里低聲商討著啟程時間,第二天日出時,他們將踏上離開旅店,離開荒漠的道路。
他們像一個月前那般,坐在車中,聽弗朗西斯帶來的老光碟。亞瑟在副駕駛座上,用手指著前方的一群山丘。他們駛進山林,在不知何人修好的山路上一圈一圈往上。周圍的樹木漸稀,幾塊破裂的巖石中還積著一點兒水流。大概是快到山頂的時候,車再開不上去。他們扶著對方走到了山的頂部。山不算高,側面是幾近九十度的陡崖,沒有流水從山上跌落。弗朗西斯把右手搭在亞瑟的肩膀上,左手指向群山中最高的一座。他問亞瑟明天是否可以去那里看看。
得到對方的同意后,弗朗西斯在石塊上坐下。此時太陽已經消失,山的周圍是無比空寂的夜。弗朗西斯偏過頭去便能看到亞瑟。他看見亞瑟登山時擦破的皮與細密的汗珠。他把手覆在對方的傷口上,感受那一點兒鮮活的躍動。
他們在山頭搭了個帳篷,剛好能容下兩個人共同入眠。亞瑟觸碰弗朗西斯已經合上的眼瞼,那是冰涼的,帶著大西洋的海水的溫度,但這又有什么可在乎的呢?天明時他們又將啟程,他們會登上更高的山,看瀑布從無數斷裂的巖石縫中涌出,或許他們還可以在水中抓到幾條逆流的魚。
他在那晚真的看到了自己和弗朗西斯抱著魚的滑稽畫面。他剛想嘲笑法國人渾身濕漉的模樣,一聲叫喊把他拉回了他睡著的帳篷。他睜開眼時,法國人正支著身子看著他,旁邊是他們兩個人的早餐。
根據弗朗西斯所指的方向,他們開到了昨天所說的那做山。山頂的瀑布中的確有逆流的魚。弗朗西斯折了一根樹枝,扔入山一側的峽谷,樹枝觸地的聲音被風聲蓋過。“我從沒有這么近地接觸死亡。”那個人轉過頭來告訴對方,“我在很久以前就計劃著自殺,但在中途遇到了店主的女兒。她去世之后,店里也陸續有過幾位客人,其中有一位常年待在精神病醫院的女士,她描述我的生活,她說那就像硬邦邦的法式長棍。生活是一個圓,她這么跟我解釋,而我需要把面包彎成一個圓。
“所以這兒是圓的接點?”亞瑟偏過頭去看弗朗西斯,“你活了多久了?”
“或許兩百多年,或許三百年,我記不清了。有一半的時間我在流浪,和你一樣。在你來這兒之前,我從未如此接近過死亡。”
亞瑟不得不承認,無論聽了多少遍一模一樣的情話,他還是會因那些話讓法國人去做他想完成的任何事情。
“從這兒跳下去,弗朗西斯。”他命令。
“不過我現在更像吻你。”
他用手托起英國人的臉,自己的手指觸碰著對方的臉頰。他感受到灼燒般的熱度,順著手指流遍全身,他的身體在燃燒中迸出光的色彩。他有點兒發狠地親吻對方,直至感受到了英國人的小幅度顫抖。“亞瑟,我離死亡那么近。”他又說了一遍,似乎要把所有的欣喜都化為兩個人之間的觸碰。“這真是荒唐,當你在和你的男朋友親熱的時候,你卻覺得自己又死去了一點點。”
陽光把山尖連成一條線。弗朗西斯的頭發似要化在空中。他拉著亞瑟的袖口,和那個清晨一般跪下來祈求。亞瑟試圖握住弗朗西斯的手,卻被對方拒絕。法國人面對著他,伸平不算有力的手臂,像泰坦尼克號中的Rose那樣,仰一個臉,向后傾。英國人就站在山崖上,見證這場極為隆重的死亡。大西洋的海水從弗朗西斯的指尖上退了下來,他帶著點微笑,用手背擋著陽光。亞瑟從未覺得弗朗西斯會這么接近一個活人。
“跳吧。”他最終這么說。說完后他就跌坐在地上。弗朗西斯的身影同瀑布一樣飛快地向下墜落,漸漸得,他什么也看不見了。風蓋住了法國人落地的聲音,他的臉頰上還留著那個人皮膚的溫度。他默念那個人的名字,在被寂靜環繞的山谷中兀地笑出聲。不久之后他便笑累了。他感到一個人的生命撞到了墻上,帶著他以前的回憶,在擊打中化為碎片與塵埃。留下來的還有他,和他的除了法國人之外的一切記憶。他童年的房屋,穿碎花裙的小女孩以及一本本詩。那“永恒的靈魂”終究是消散了。現在,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還在流浪。他的確孤獨,生命有限,又是千古不易。
Part Two
他墜得很慢,時光在山谷里無限悠長,塞納河邊的薩克斯聲混著一點兒風聲溢進他的雙耳。寒氣從他身下的土地里上升,直穿過他的脊背與胸骨,散到他無法觸及的,更渺遠的地方。
著陸的那一刻他并沒有感受到疼痛。他支起身子打量了一下四周,白色,帶著灰黑的白色與最純凈的白。弗朗西斯正在一片雪地中央,他穿著稍有點厚重的軍服,扶著地上的石塊站起來,在雪地中漫無目的地緩步走著。他偶爾能看見幾具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尸體,炮彈把他們的腿和身子分開,也讓他們的眼睛永遠地閉上了。大規模的死亡中,個體的重量往往被放得極輕,這里或許是他們永眠的地方。
弗朗西斯沒有感覺到任何疼痛。他或許被某個炸彈炸昏了過去,醒來后敵軍已經消失,雪也停止了下落。山里的路格外難走,他拾了個小木棍一寸一寸地捅著雪,但依舊被石頭絆了四五次。他沒看見山的出口,也看不見連成片的小鎮,河流,以及法國人或者英國人的隊伍。弗朗西斯選了一塊石頭坐下,再難以前行。他開始回憶那個略顯荒唐的夢,和他在墜落的瞬間聽到的薩克斯曲,那些東西都離他太遠了,遠到他幾乎要把它們忘記。
巖石縫中有一點兒紅色的痕跡,弗朗西斯頓在那兒,過了兩三秒才看清一只從石縫熊伸出的手。他用盡力氣搬走碎石,石頭下面有人,他能辨得出對方的軍服――那是個英國兵。對方的手臂大概是被子彈打傷了,紅色順著軍服散開,但已失了它原本的溫度。弗朗西斯把對方從雪地里拖出來,用幾塊破布止住了英國人的血。他坐在英國人身旁,長久地望著山下的村莊。戰爭過后,整座山彌漫著一種蒼白的寂靜。他還能記起滿載著軍隊的吉普車駛過黑夜與黎明,車輪中裹著塵土與人的內臟,地上的血液被一層蓋著一層的沙土埋沒。炸彈的強光照到他身上的時候,他無法恐懼,也無法顧及旁邊人的呻吟,何況那并不是一個法國人。
“抱歉……”他身旁的英國人試圖撐起身子,但剛立起來又跌回了雪地。弗朗西斯按住對方的肩膀,指了指那邊已經沒有了人影的村莊,告訴英國人:“軍隊離開了,這里比較安全。”
“非常感謝。”說完這句話后對方再沒了言語,他勉強倚著石塊坐下,抖落自己大衣上的雪。他和弗朗西斯一起,緘默地望著對方。天色漸暗,對面山頭的積雪熔成一大叢火焰,似乎荒蕪之地也有了色彩。弗朗西斯轉過頭來看英國人,英國人的傷不算嚴重,但山里除了枯木和雪便再無一物,他們必須盡快找到法國部隊所在的地方。
“你還好嗎?我們得走出這個地方。”法國人拉住了即將滑下石塊的英國人。對方只對著他點了點頭,沒有說話。長時間停留在雪地里還有被凍傷的風險。夜晚,這兒的溫度將比現在更低。如果可以的話,他們現在就得下山。
英國人終是扶著石塊站了起來。弗朗西斯給對方折了根樹枝,他在前面,英國人在后面。有風貫進他們的領口,他們逆著風呼吸,吐出的氣體幾乎要結成冰凝。天又暗了一層,弗朗西斯依稀能看到山下村莊中的房頂,但也只是那么微小的幾點。他轉過頭去看英國人,對方的眉毛像是結了一層霜。本想向法國人示意自己無事的英國人卻被一顆石子絆倒,弗朗西斯幫對方穩住身子,輕聲問英國人需不需要自己幫忙。對方只是對他豎了個不算漂亮的中指,又低下頭來繼續趕路。
幾個月后他們在提起這事,亞瑟――那位英國兵在弗朗西斯面前毫無顧慮地笑出聲。他拉來法國人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對弗朗西斯這么說道:“青蛙佬,別把我當脆弱的娘炮。”弗朗西斯只是找了個地方坐下,一言不發,任由充斥著戰爭的味道的空氣溢進他的肺葉。
而現在,他們依舊在山上一步一頓地走著,法國人和英國人的步伐在夕陽下被無限拉長,沙金色的頭發也漸漸暗了下去,淡在了僅剩的陽光中。不知是誰第一個邁上了平地,也不知是什么時候,他們才有進一座破敗的房屋。他們找了個還算寬敞的屋子,簡單打掃之后便安頓了下來。弗朗西斯給英國人重新打理了一下傷口。屋子里面沒有床,他們勉強挨在一起,用軍服把自己裹上,在空寂的夜中挺偶爾擠進窗戶的風聲。弗朗西斯問對方的名字,亞瑟,亞瑟·柯克蘭用爛了的名和姓,在荒野中卻是無比難得的字母。
亞瑟靠在弗朗西斯身邊合上了眼,只有法國人,還在努力透過黑暗尋找些什么。他知道那是一個英國兵,他無法承擔起對方的重量。再開到這片土地之后,生存和死亡便不那么重要了。他沒法去幫那個被炸彈炸傷的英國兵,但他救了亞瑟,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么做的目的何在。他一遍遍問自己為什么要救一個英國人,但他找不到答案,或許他永遠都無從知曉。
在這種無休止的個人對話中,弗朗西斯終是感受到了一點兒倦意。他緊了緊自己的衣服,偏頭看了眼亞瑟后沉沉地睡去。他沒有無數個明天,他只有一個,又一個,再一個的聞得到血腥味的夜晚。
最終是一陣風把他們喚醒。弗朗西斯拉起亞瑟,示意對方和自己一塊兒去尋點事物。村莊里的原住居民大多都轉移到了別的地方,只有幾座小房屋隱隱有人活動的跡象。弗朗西斯敲了敲一戶人家的門板,開門的是位上了年紀的婦人,看上去有五十多歲。她的衣服僅是幾塊破布,手的皺紋處似乎積著塵土。她讓兩位士兵進了屋,塞給他們一些硬邦邦的面包。她看到英國人身上的軍服,抿著嘴停頓了許久,隨后問弗朗西斯,亞瑟是不是英國兵。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她又長久地望著英國人,直到弗朗西斯把亞瑟拉出門后,她才稍安心地嘆了口氣。
弗朗西斯本想說點什么,亞瑟缺上前示意他不要再發出聲音。他們啃著那些硌牙的面包,踏著還未融化的積雪往另一間屋子走去。亞瑟站在門外,透過積著灰的窗子看屋內弗朗西斯與老村民的交談。出門后弗朗西斯朝他揮了揮手中的面包,他們順著村里的那條小路走回自己的屋子,無所謂空寂,也無所謂已經離去的軍隊。他們在房子門口點燃了一小堆火,借著火光看對方泛著橙的發絲。弗朗西斯掰了一半面包給亞瑟,一點兒面包屑落入火堆。法國人看著對方有點兒艱難地咀嚼,對方身后還有漫天的星與滿地的白雪。
幾首法國歌謠被他唱出來,落在了地上。他對上亞瑟的眼睛,抓起對方的手指天上的星斗。那是天狼,另一邊是北斗。他一下子頓住,而后又看向亞瑟。英國人的軍服已經干透了,但對方的發梢上還掛著一點兒水珠。他問,你冷嗎。并不冷,只是有點兒涼。英國人把目光移向別處,他說,有點想看到泰晤士河了。
“塞納河也很美。”弗朗西斯擠出這么一句話,有點兒沒頭沒腦的,“等到戰爭結束了,你就可以回到英國。”
英國人只是嗯了聲。這兒只有他們兩個,以至他都分不清自己究竟在何方。英國是在和德國作戰,還是在和法國?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他只是個剛上戰場的新兵,跟隨著軍隊從一個村莊走到另一個村莊,走進一戶人家,又走出一戶人家,好像在家鄉的生活也是那么渺遠的一個幻影罷了。
“弗朗西斯。”亞瑟叫他的名字,他問他是否要回軍營,對方只是輕微地點了點頭。
“你是新兵嗎?”弗朗西斯這么問他,亞瑟沒有回答,只是兀自跟他講起當兵之前的事情。“我在英格蘭有一所房子,正靠著港口。那邊來往的人不多。我每天清晨都可以看到泛著金黃色澤的海面,就像《日出·印象》中的那個場景。我覺得我自己是活著的,我的周圍還有英國歌謠。”
弗朗西斯只是把手搭在英國人肩上,有太多的事情他無法說出口。他還記得自己走在塞納河邊時,對岸的薩克斯聲融在了風里。他從未這么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不是一個戰場上的怪人,而是真正的法國人。那時候他還可以在河上坐上一整晚,任憑小舟隨著風和流水漂向遠方。他站在法國的土地上,哪里都有他的棲身之所,那不是一片荒原。
晚上,星子很亮,一點兒微光把他面前的房屋籠罩了起來。那座屋子似乎要燒起來了,終有一天它會燒起來。在火堆發出的光中,弗朗西斯看到了他自己。
“走吧,去黑暗的地方。”亞瑟把火滅了,獨自進屋,弗朗西斯關上了門。
之后的幾天中偶爾有英國兵經過,亞瑟只是站在房屋門口,看著他們從山的這一頭走到山的那一頭。法國人偶爾會詢問亞瑟,要不要回英國軍營。亞瑟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弗朗西斯知道他在看什么地方,他們看著的,是同一種東西。
天氣有點兒回暖,山那邊的雪先薄了一層。之前搬到別出去躲避戰爭的居民也陸陸續續地搬回。居民們偶爾會在他們的屋子前停留一會兒,看到亞瑟的軍服后又低著頭離開。弗朗西斯用身子擋住玻璃窗,而亞瑟只是搖搖頭,讓他離開。有時亞瑟也會問弗朗西斯,自己回英國軍營后,對方的生活會不會少一點麻煩。但誰都不清楚,下一場戰爭將在什么時候打響 等山頭上的雪都融化得差不多了,又有幾顆炮彈落在了這塊地方。弗朗西斯和亞瑟爬上一個小山頭往遠處眺望,軍隊,成片地軍隊正在朝這個方向趕路。“我或許該回去了。”亞瑟轉過身,跟弗朗西斯這么說,他身后的太陽正在下落。
他按著法國人的肩膀,在對方的耳邊低聲說著什么,弗朗西斯卻一句都沒有聽清。天色漸暗,亞瑟扯了扯上衣,拾了根木棍便往英國軍隊的方向走去。“我們在有光明的地方見面。”他說。弗朗西斯眼中的亞瑟逐漸縮成一個小點,最后徹底地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中。
他從另一個地方下山,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就往法國兵所在的地方趕。夜晚的星子挺多,法國軍營的風光也挺亮。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但在快要接近那個建筑物的時候,有人攔住了他。對方核查了一下他的身份后把他帶到了一個小房間里,那兒有三個法國兵。他開門的時候依稀聽到了那些人的交談,他們談論法蘭西的一次失敗,談論那些愚蠢又自大的英國人,談論英國人的炮火又打到了法國村莊的哪個部分,英國人的坦克上還卷著法國人的內臟。他突然頓在了門口。
這是哪一次戰爭?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弗朗西斯最后還是推開了那扇門,他走到有燈光的地方,滿腦子都是火把后面亞瑟沙金色的頭發。他知道,他再也不會在光明的地方遇見亞瑟,再也不會。
星期六的下午,弗朗西斯在露天廣場上看了部電影。電影到不像是法國人拍的,如果忽略背景中紛紛往一個地方逃跑的士兵,那些臺詞還有點振奮人心的力量。前排傳出了幾聲酸楚的笑,弗朗西斯悶得不行,找個窗戶躍了出去。他回到軍隊也有兩個月之久,敵人并未攻打過來,他們也就一直駐扎在這個村莊旁邊。
弗朗西斯偶爾會去英軍駐扎的地方,扔幾張小紙片詢問亞瑟的情況。但到現在都沒有任何關于那個英國人的消息。真正又回音的那天是五月四號,法國剛打完一場熱戰,撤退途中弗朗西斯看到了地上扎眼的白色。他不顧周圍的人,沖上去撿起了它,久久地握在手中。他沒敢仔細看,一路上只是握著,隨著軍隊撤退,就像是混進死人堆里的一個活生生的人。最終,他看了眼手中的紙條。紙條不是亞瑟親自寫的,但估計是他們軍隊里亞瑟的朋友看到了消息,出于好意給的回復。紙上的字很潦草,勉強能看清楚個大概。那簡單的一行字,他讀起來卻無比吃力,和他一個人走在雪地中的感覺一模一樣。
“你說亞瑟·柯克蘭?他是我的隊友,前幾天在交戰中被炸死了。我們都不知道他生在哪里,有什么親人,只能把他草草埋了一下。”
這是哪一場戰爭?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紙落在了地上,弗朗西斯繼續向前。山上沒有別的士兵。他不知道自己將要去向何方,似乎整個戰場上就剩下他一個人再獨自前行。最終他停住了,他開始思考自己在哪里,開始思考軍隊在哪里,但他無法得到一個答案。或許睡眠要比思考容易得多。于是他躺下,望著天空,太陽即將落下,山的那邊又開始下雪。
Part Three
再次醒來的時候,弗朗西斯是在一個島上。他看了看枕邊,沒有人,一點兒余溫也將要散去。弗朗西斯趕忙沖到門外,喊著亞瑟·柯克蘭的名字。有人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轉過頭去,亞瑟·柯克蘭正站在他身后,手中還舉著一個澆花的水壺。
“早安,弗朗吉。”
亞瑟偏過身去讓出一條小道,弗朗西斯攬住他的腰,和他一起進了那座木屋。亞瑟把兩盤煎得稍微有點兒焦的面餅推到法國人面前。“你下廚了?”弗朗西斯把對方額前的碎發撥到一邊,另一只手拿著叉子,把面餅舉到半空中細細端詳。“這是亞洲人告訴我的吃法,我做了兩個。你不想吃就給我吧,房間里還有咖啡。”
“不不不,你的廚藝大有進步,至少比我剛認識你的時候好多了。”弗朗西斯有點兒艱難地咀嚼那塊面餅,喝了整整一杯水才把它咽下去。他看著餐桌那邊的英國人,對方已經開始收拾盤子了。他把餐盤遞給對方時還在想該怎么教亞瑟做一頓稍微美味的早飯。
貓跳到了房間的桌子上,圍著知道小花瓶轉來轉去。弗朗西斯從為想過亞瑟會這么討動物喜歡,這或許和那些他看不見的精靈有點兒關系。動物是否能看見精靈?他無從知曉。但他看到過亞瑟對著空氣,或者對著那只貓唱英國歌,那只貓還會時不時叫上兩聲。
十年前的這一天便是他們初遇的日子。那天陰沉沉的,海浪和風的聲音一起往島上襲來。半夜里,弗朗西斯被門外巨大的撞擊聲驚醒。他隨手抓起一件衣服便沖出門去,海灘上,一艘不知從哪里來的船只撞上了暗礁,被海浪連帶著沖十幾米遠,最后停在了沙灘上再不能動彈。弗朗西斯沒怎么猶豫,提著褲子就摸黑進了船艙。他最終在駕駛室里摸到了一只冰涼的手。
將進六點,他才把船上的東西搬運完畢。很多衣服都被水浸濕了,唯有一兩本書還完好無損。弗朗西斯把人背進自己的屋子里,坐在他身旁等那個人醒來。對方的衣著并沒有那么體面,反倒像是某個小攤上最不入眼的貨色。他的身上沒有多少錢財,船上也沒有特別貴重的物品,應該不是來經商的。
弗朗西斯給自己泡了杯咖啡,他啃面包的時候對方剛剛醒來。那個異地人咳嗽了好一陣子才緩過來。他長久地看著木屋,最終告訴了弗朗西斯他的名字。
亞瑟·柯克蘭。弗朗西斯原本以為這個名字會在他的生活中停留短暫的幾天,或者幾個月。但一年之后,亞瑟依舊住在這所房子里,與弗朗西斯分享這兒的空氣與土地。島上人不多,地理位置也較為偏僻,弗朗西斯和當地居民共同生活了五年之久,亞瑟到來后,他減少了與多與當地人的聯系。他需要和亞瑟一起種更多的莊稼,才能喂寶家里的兩個人和一只貓。亞瑟說他在海上流浪了很長時間,每天靠給船長打雜養活自己。他好不容易漂泊到這個島上,只身一人,還好是只身一人。
弗朗西斯和亞瑟像所有的普通人一樣,相愛,然后結婚,同住在一個房子里,偶爾玩些浪漫。花瓶里的玫瑰有亞瑟照料,家里的貓也由亞瑟養著,而弗朗西斯負責養亞瑟。在星星稍微多一點的夜晚,他們會坐在家門口的草地上給對方唱些歌。亞瑟偶爾會說這生活太過平淡無奇,弗朗西斯這么回答:“我們也可以尋求些刺激的,比如――”
“打野戰。”
“看星星。”
他們看著對方笑出了聲。亞瑟把弗朗西斯按在草地上,卻又被法國人抓住了手腕。最后,兩個人在月亮底下滾出了草地,衣服和發絲上都沾滿了泥巴和水珠。凌晨時他們才回到家中,簡單沖洗了一下身子后相擁入眠。然后又是那一聲“早安,弗朗吉”和“早安,亞瑟”。
弗朗西斯在島上住了五年,他甚至有點兒忘了法國的風景。他對亞瑟說,他想尋到一艘去法國的船只,帶著亞瑟去巴黎,不列顛島,或是更遠的地方。亞瑟沒什么回答,他只是望著窗外的大海和歐鳥。過了很久,他才轉過身去對弗朗西斯說,他不想再漂泊了,他也沒力氣再繼續漂泊。弗朗西斯說亞瑟像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亞瑟沒有反駁,只是一個人進了房間。
一般而言,一頓有玫瑰花的晚餐總是讓人心情愉悅的。但亞瑟·柯克蘭吃飯的時候緊皺著眉頭,弗朗西斯同樣皺著眉頭看那位英國人。“剩下的你吃了吧。”英國人放下餐具離開屋子,留弗朗西斯一人在房屋中央解決剩下的飯菜。弗朗西斯喊英國人的名字,對方并沒有回答。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覺得英國人已經乘船走遠了,但當他沖出屋子的時候,對方還坐在外面等著,背對著他,也不知道在望向何方。
“弗朗西斯――”英國人很少直呼法國人的姓名,對方也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收起你那老套的浪漫,我不想去巴黎,更不想去比巴黎還遠的地方,我們就不能好好地留在這里嗎?”
“老亞蒂,告訴我你今年多少歲數了?你活的真像個上了七十的老人。”
“閉嘴。我不想知道你的骨頭里究竟裝了什么玩意,你的空想既可笑又讓人厭煩。”
“你太過了,老亞瑟。”弗朗西斯放棄了和這位英國人爭執下去,他進屋,點燃了一根蠟燭,借著那一點兒發黃的光看書上的小字。估摸著一個小時后,亞瑟才推門進來,他沒有和法國人打招呼,徑直走到屬于自己的左半邊床上。弗朗西斯吹滅了蠟燭,躺在亞瑟身邊,那晚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這便是整個故事的起點。年輕的法國人渴望看到一只把他帶到遠方的船只,而英國人只愿意在這個他偶然遇見的小島上安排自己的一生。幾天后,兩個人的對話還是缺了一點兒溫度。他們開始吵架,從偶爾的一兩次,到每天一兩次。他們共同養的那只貓開始時還會叫喚幾聲,后來也不敢在房子里發出什么聲響。吵架的同時,他們把打野戰提上了日程。他們在草地上時往往一言不發,亞瑟的眼睛看著弗朗西斯,又像是在看別的什么地方。弗朗西斯捧住他的頭吻他的時候,他會更加用力地回吻,直到把法國人的嘴唇咬出血珠。他們親吻的時候,像是要把刀子刺向對方的胸膛,沒有人知道這樣的沖動究竟原于什么地方。
于是,在亞瑟又一次下廚后,弗朗西斯終于忍不住,吐掉了那張故意放了很多鹽的面餅。英國人只是靠在沙發上,一只手握著紅茶杯,面不改色地看著法國人。弗朗西斯扔掉了亞瑟剛剛插進花瓶的玫瑰,同樣面不改色地開始收拾餐桌。他甚至不知道這么做的意義何在。沙發上的那個人開口叫了他的名字,他像是沒聽見,獨自走進廚房重新準備一個人的早飯。亞瑟·柯克蘭終是沖到法國人面前,扯著對方的衣服,一句話也沒說。弗朗西斯擠著眉頭命令英國人放手,在那一瞬間他甚至想把對方按倒在地。什么浪漫體貼紳士風度,見鬼去吧。他面前只有刻薄、古板、不近人情的英國人,僅此而已。
“亞瑟,放手,去澆花。”弗朗西斯這么命令道,直到對方頭發上的金色從自己的視線中消失,他才長呼出一口氣。他就那么坐著,坐在廚房唯一一把椅子上,透過窗看正在澆花的亞瑟。亞瑟把水壺扔到墻角,指著地上的拖鞋讓弗朗西斯再整理一遍。去他媽的刻薄,弗朗西斯罵了一句,當初就不應該背這個大包袱。
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而弗朗西斯便是最不幸的那種。英國人仿佛在一夜間變得不可理喻。有時他望向大海,想著大海的那一邊應該有一個燈塔,或許點燈人就是一個法國姑娘――她可能還會一點兒樂器。海風把姑娘皮膚上的香水味都沖到了這個島上,他離法國那么遠,那么遠,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身在何方。身后,屋子里的唯一一盞燈滅了,就好像世界上只有他和那位姑娘。他聽得見海浪聲,海水溢進他的鼻腔,肺葉,他仿佛離法國又進了一點點。
弗朗西斯吹著冷風。在他即將睡著的那一秒,英國人的叫聲沖去了法國人所聞到的所有的芬芳。這時候弗朗西斯意識到自己還在島上。和無數個夜晚一樣,他把鞋扔在門口,光著腳走到一間空的房屋里睡下,亞瑟就在他的隔壁――但這和他又有什么關系呢?
自然,他沒看到月亮完全升起時,英國人蠟黃色的臉。海洋帶走了弗朗西斯所有的思緒。他在遠方姑娘的薩克斯聲中漸漸入睡,好像他正躺在法國的某一塊土地上。
“早安,弗朗吉。”
亞瑟提著個水壺個法國人打招呼。弗朗西斯攬過對方的腰,把英國人拉進屋。那么跳到英國人的肩膀上,找了個稍微舒服的角落縮成一團。亞瑟走得很穩,也很慢,弗朗西斯在他身邊緩緩踱步。“早安,亞瑟,你做了面餅?”接近房子的時候弗朗西斯停了下來,他看向英國人,而亞瑟做了個手勢示意他進屋。屋子里有一個蛋糕,上頭繞著各種顏色的緞帶。“今天是七月十四號,弗朗吉,恭喜你又老了一歲。”
“老亞瑟。”
“老弗朗西斯。”
也不知是誰先笑出聲,英國人拼命按著肚子,像貓一樣把身體蜷成一團。法國人靠在他身邊,好久才停住了笑。屋子里突然變得寂靜空曠。弗朗西斯偏過頭去看亞瑟,對方還是把手放在相同的地方。
“你還好嗎,亞蒂?”
“我好得很。”
弗朗西斯試圖把對方扶起來,英國人卻拍掉他的手,獨自進了房間。弗朗西斯追上去,攔住英國人,他看到了對方和月亮一個顏色的臉頰。
他似乎和對方說了什么,但又什么都沒聽到。胃癌,是胃癌嗎?大概是吧,反正很難治好,沒什么辦法了。回法國?太遠了。
“亞瑟,你還好嗎?”
弗朗西斯又問了一遍。這一次英國人終于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亞瑟扯著法國人的衣袖站起來,扶著墻壁一點點下了樓。弗朗西斯在他身后喊他的名字,沒什么回音,什么也沒有。
他們還是像往常一樣品嘗早餐,吵架,以及打野戰。亞瑟開始試著寫點東西,或是在破布上面畫畫。他用掉的那些紙張,都被揉成一團扔進了廢紙簍里。弗朗西斯走到亞瑟旁邊的時候,亞瑟總是把本子合上,走到窗臺那邊繼續完成他的作品。他們說話的次數比之前更少。弗朗西斯呼喚對方的名字,而英國人隔半分鐘才能反應過來。而后,他拖著鞋子緩緩進了廚房。弗朗西斯看著對方眼睛的時候,亞瑟會偏過頭去,或抬起頭給對方一個白眼。“收拾好你的鞋子。”英國人總是這么說。
他們偶爾會去島的另一邊逛逛。那兒有烏龜和海鷗,但總是離他們很遠。亞瑟站在一塊石頭上,凝望著海與天的交界處,偶有海鷗從那條線上劃過,然后又飛遠了,永遠地消失在英國人的視線中。這時候弗朗西斯會抓起亞瑟的手,指著天空,告訴他那邊的是北斗,這邊的是天狼。星空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在它的某一角正醞釀著一場海嘯。亞瑟喜歡這個說法,以至他每看到夜晚都會反復念叨這么一句話。弗朗西斯略有些疑惑地看著他時,他指指遠方,一言不發。
“你想法國嗎?”一個晚上,英國人這么問弗朗西斯。弗朗西斯停頓了好幾秒才會過頭去看英國人的臉。法國人點點頭,但也只是點點頭。亞瑟·柯克蘭把手搭在對方肩上,在他耳邊低語,“反正我就要死了,你回去吧。”
弗朗西斯再一次略帶詫異地望向對方,英國人皺著眉,也不像是在說笑。他不知道自己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把那句“你怎么辦”問出口。英國人說,他會永遠留在島上。
這便是關于法國人的故事的開始。弗朗西斯找回了亞瑟來這兒時駕駛的那艘船,花了六七個晚上才把它徹底修好。他甚至獨自一人,駕船環繞了小島一周。等他和海鷗一起回到木屋的時候,他看見自己的屋子泛著金黃的色澤,亞瑟的手里拿著火把。
“你可以走了,弗朗西斯,開著你的法蘭西號遠走高飛。”亞瑟面對著他,地上有一個巨大的麻布袋。弗朗西斯沖過去把亞瑟按在布袋上,不知是誰先打了誰一拳。最后,他們兩個人在草地上滾做一團,衣服上都沾滿了泥土和水珠。身后的房子在火光中冒出奇異的溫暖,整片海域都被亮光照得清晰無比。弗朗西斯聽見亞瑟說,走吧,別再回來。 他駕船離開了海灘。在回頭的那一刻,他又看見了亞瑟·柯克蘭。刻薄的、古板的、不近人情的英國人在月光底下朝著那座熊熊燃燒的房子跑去。弗朗西斯剛想喊對方的名字,但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已經踏上了那條既定的軌道。
星子還是很亮。弗朗西斯能分辨出北斗和天狼。火光在他的眼中變成一個微小的點,很快,連一點也沒有了。他一個人在海上,能聽到的只有海浪拍打船體嗯聲音。漸漸地,他聽到了法國姑娘的歌聲,他甚至能聞到對方衣服上的香水味,有那么一瞬他覺得自己已經到了法國。
于是他再一次迎著陽光前行。大洋上煙波浩淼,光散在了他的桅桿上。他拉起船帆的時候還在哼唱著不知明的法國歌謠。海面上時常有風浪,但都不足以把弗朗西斯的船打翻。法國人就這么獨自前行著,身后的島也是個渺遠的幻影。他朝著法國港口的方向駛去,直到看到對面的燈塔的那一晚,他才停歇。亞瑟總說,星空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在它的某一角正醞釀著一場海嘯。的確,在北斗星又一次從云層后面露出來的時候,一個巨大的、十米高的浪打向了“法蘭西號”。整艘船上流淌著水聲,弗朗西斯又一次真正聽到了海浪的聲音。海水溢進他的鼻腔、肺葉。他在船艙中安睡著,好像已經踏上了法國的土地。
Part Four
他醒來,兩點半。他尋思,為什么突然醒了。房間里依舊沒有亮光,窗外,寒蟬的鳴叫聲被放大了數倍。窗戶是半開著的,簾子在空中劃過一個弧度,又落下去了。桌子上有一個被拆開的信封,信紙卻不知道去了哪兒。鋼筆在桌子一角,他沒有看到筆蓋,估計是被風吹落在了地上。
房間里除了他便沒有別的人了。他記起翻閱到一半的文件,七月四日的安排,還有幾個月后的那場會議。而后――大概是三分鐘之后,他記起了自己的名字、工作、職位。他叫弗朗西斯,也叫法蘭西,他正履行一份名為法蘭西的工作。
手機的信號燈還亮著,弗朗西斯劃開屏幕,上面是阿爾弗雷德和別的美國人一起收拾殘局的照片。照片旁邊有一行小字:真可惜,亞瑟沒辦法到場,hero本想讓他看看美國的亞特蘭蒂斯號。
弗朗西斯突然掀開被子。他四處張望,好似有人正站在床頭對著他微笑,但當他起身時,窗簾那兒是空的,沒有人。
弗朗西斯走到桌前,拾起那只鋼筆。他打算給那個人寫一封信,再寄到英格蘭。地圖上有這個地方嗎?這無關緊要。他找了張金邊的紙,坐下,緊抿著嘴,筆在他的手指尖轉了一圈。他終于寫下了第一行字。
From France
展信安。
拿到這封信時你可能會驚訝無比――那個法國青蛙居然會給我回信。請原諒我,我一直抽不出時間去你那邊看一看。美國剛辦好他的國慶,我的國慶也要到了。
你還記得我們十幾年前一起養的那只貓嗎?你走后沒過多久,它也走到了盡頭,被埋在了我房子的后花園里。我沒給它立碑,那一抔土上長處了個小芽。我猜它會長成貓的形狀。等它完全抽出來了,我會拍張照片寄給你。你說那只貓可以叫“弗朗吉”,好吧,它跟著我住后就改名“亞瑟”了,我希望你不會介意――請不要再拿我們國家的面包打我。
我的確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今天上午,我在歌劇院看了場《歌劇魅影》和《貓》。回家的路上下了點雨,我沒帶傘,但這并沒有什么關系。雨天總是會讓我想起我們一起看的電影《雨中曲》,那的確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總喜歡回憶往事,其實我也一樣。過往的貝殼總是熠熠閃光的,無論它們安睡在沙灘的哪一個角落。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弗朗西斯還是法蘭西在給你寫信。我們多久沒見面了?大概二十年吧。二十年我也做不了什么事情。全球氣候變暖的情況已經被控制住了,很多國家都逃脫了被水淹沒的命運,包括我。我的房子全干了,巴黎的街道還是擠滿了行人和車輛。沒錯,它和你二十年前來這兒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樣。
二十年間我也去過英國一次。我不是到你們那兒開會的,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游客。剛下飛機的時候我就聞到了空氣中那種潮濕的氣味。我訂了家酒店,離倫敦不遠,不過你也看不到我。第一晚我沒去任何地方,只是坐在酒店的單人床上,想著你應該還在批閱文件,或者連夜擬報告的草稿。我就這么坐到了半夜十二點,十二點之后你給我發了條信息。你說你可以去巴黎度個假。你祈禱著不要在街上碰到我,其實你也碰不到,我的飛機挺晚,剛好和你的錯開。
這是件值得慶幸的事?不,恰恰相反 在與你分開之后我總會產生一些奇妙的幻覺,這可能是所謂的精靈們的功勞。我差點把一大筆資金花在研制和你相似的機器人上,這又蠢又不切實際,你肯定會這么說。不過我不在乎,因為你不可能乘飛機到巴黎和我打一頓,再乘飛機回倫敦。你現在估計真的要打我了,不說這個了,繼續說旅游的事情吧。
我在英國停留了十天,那些著名的景點我都游了個遍。最后一天我待在賓館里,聽一些鋼琴曲或民謠,其中很多都是我們打仗的時候一起聽的。臨近中午十二點,我下樓去買了杯咖啡,走在路上時突然看到了你。我絕對不會認錯的。你還穿著那套過時的西裝,腳踩著一雙黑皮鞋走在英國的街道上。我差點喊出了你的名字。
亞瑟,你并沒有看到我。你只是向前走著,獨自一人,似乎是要趕著完成某件事情。我就在你身后,十米遠,手上還有一杯咖啡。我不希望你回頭,一點都不,你就這樣走著,我跟著就好。
從英國回來之后,我多了一大堆需要處理的文件。一開始周邊的燈還是亮著的,到最后只剩我房間中的一盞。如你所說,我不擅長熬夜,我所做的僅僅是把那些文字瀏覽一遍而已。
另外,我已經很久沒有做夢了。但就在昨晚,確切說是幾個小時前,我做了一個長久又奇異的夢。夢里是有你的。你先是一位流浪者,再是名士兵,最后成了簡簡單單的英國人。我懇求你帶我離開,或是讓我離開,讓我在死亡中安然入睡。但夢醒的時候我還是活著的――四肢健全的我像一個已經去世的人安然踏在這片土地上體驗那一點兒寧靜――我不知道我究竟要用多大的力氣才能讓我死去一點點――當我放下武器,我會不會成為弗朗西斯·波諾伏瓦?
然后我徹底清醒了。我拾起桌子上的筆給你寫這封信。我本以為我會寫幾大張紙,現在看看僅有一面而已。我還是希望你能夠再來巴黎看看,或許我們還可以一起看看海。你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這就夠了。
現在是凌晨,五點半,我該準備上班了,你該睡了。
晚安。
希望我們能再次相遇,晚安。
你的弗朗西斯·波諾伏瓦
那該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法國人披了件大衣走在塞納河邊,對岸有薩克斯聲,但也只是輕微的一點。河上有只客船,不過是往反方向開的,到不了他這邊。弗朗西斯緊了緊上衣,抬頭往對岸望去。那邊有一個孤零零的人影。他看不真切。于是,他試著喊那個人地名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認識那個人,明明他只看到了一個即將消逝的影子。
他喊,“A――”、“Ar――”、“Arthur――”。
那個人似乎聽到了什么,轉過身來面對著他。
“A――”
“Ar――”
“Arthur――”
“Arthur·Kiland――” 綠色從他眼底里升起。他扯住身上的衣服,以最大的音量往對面喊道:“我是弗朗西斯·波諾伏瓦。”
這便是整個故事的開始。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