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生命的飄搖
? ? ? 全叔走了。媽媽把這個消息告訴我的時候,我還是一時接受不了。雖然早有準備,但難受的心仍無處安放,愧疚和悔恨涌遍全身。嗓子似有什么東西堵著,半天說不出話。
? ? ? 十多年了,我總說看他一下,但始終沒有去了,還是留下了永遠的遺憾和后悔。
? ? ? 全叔和我家是前后鄰居,在我上小學的時候,我們兩家搬到了一起。他喜歡到我家,所以只要他沒事,在我家就能看到他的影子。有時媽媽剛蒸好的紅薯他會第一個拿起吃,媽媽做的飯菜他也總是不把自己當外人,無所顧忌、津津有味地遇到什么就吃什么,就夸媽媽做的好。媽媽就會戲謔他臉皮厚,他無所謂地嘻笑著。他吃的時候會問著今天有誰在家吃飯,聽到說人多的時候會像執行公務一樣每個菜嘗上一口停筷。如果人少就會多吃幾口,或坐下來和我們一起吃。我們也不把他當外人,邊吃邊開著各種玩笑,家里就總是籠罩著輕松快樂的氣氛。
? ? ? 那時他三十八九歲,身體雖然有些瘦削,但挺拔有力,精氣神十足。他與村里的人有些不同,有一種說不出的氣質。他上衣經常會穿一件筆挺的黑色中山裝,合體而有力度。短小的立領高傲挺拔地豎著,好像把他的脖子直挺挺地撐著,一點都不能松懈。所以他的頭也總是仰得高高的,從沒見過耷拉下來。但他好像又不太注重褲子和鞋子,褲子寬碩的沒形,兩個膝蓋上鼓出來兩個大包。鞋子我已記不太清,總之不是板亮的皮鞋。他瘦削的臉上,凹陷的眼框中兩只眼睛炯炯有神,好像能穿透一切,閃亮有智慧。他確實和身邊人不一樣,能侃侃而談,說很多奇聞趣事,那是小時候在村里我們根本不知道的。記得印象最深的是他說南方的水果,我第一次聽說新疆和哈密瓜,是一個人在我面前說他的親身經歷,那遙遠的事物在我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讓我向往。也是從那時起,我就對吃了像注入奶一樣香甜的哈密瓜有了無限的期待,直到后來每當吃起哈密瓜時,我就會想起全叔說的味道,所以每次嘴里都能溢出滿滿的奶香味,沒有不好吃的時候。全叔說到最后的時候,我心里還是有些小落寞,因為他說那里的人不知道我們這邊的蘋果,所以他運了一車蘋果去,結果路上全壞了,他也賠了很多。
? ? ? 全叔在我家混吃混喝的時候,總是引得他老婆愛姨前來尋他。這個個子不高,長得很蹲實的女人,一說話臉上總是帶著一種傻笑,還沒進門,聽到全叔的聲音大嘴巴就咧開了:“就知道你又在這,家里做好的飯不吃,老吃人家家里的。”說著看看媽媽,臉上似有一種虧欠。但看到桌上熱氣騰騰的紅薯,也會毫不留情地上前拿上一個,“呀,這紅薯不錯嘛,我也吃一個。”全叔就沒好氣地斜她一眼:“吃什么吃,想吃你自己不會蒸呀!”這時媽媽就會毫不客氣地打擊全叔,“怎么就你能吃,人家吃就不行?”說著,媽媽扯一下愛姨;“小愛,吃,別聽他的。”這女人傻笑著,自顧自吃著,紅薯放嘴里的速度一刻也沒減弱,好像他倆說的話與她無關似的。
? ? ? 這樣的一個女人,就用她弱小但又強壯的身體撐著這個家。那些年,全叔好像不務正業一樣,雖然身為農民,但卻不怎么會種地,在外經常跑東跑西地奔波,所以家里的農活就全部落在了愛姨的身上。愛姨個子不高,但總有使不完的力氣,她自己在全叔哥哥有時候的幫助下也能把地里活一樣不落地干完。我經常會看到她一個人在院子里晾曬一些當季的收成,有時就坐在門檻上和路人說著話。這就是她全部的生活吧,干累了自己歇一歇,臉上雖然有些疲憊,但從未失去過傻傻的笑。有時我從家里出來,路上很清靜,遠遠地看到坐在門檻上的愛姨向遠處望著,那一刻我在她安靜的臉上,看到了一絲落寞。
? ? ? 那一年,他們家對著大路的偏房又開了一個門,房子里裝上了一臺大機器,我問媽媽是什么,媽媽說是榨油機。就聽她跟爸爸說:“你看這個小全,人聰明,也活道,但就是做什么都賺不下錢。現在又把朋友的這臺榨油機買回來,說是朋友,這舊的比外面新的也便宜不了多少,人家就哄他呢,本來讓他問問找個買主,他自己不好意思就買下了,自己又沒錢,還借他哥的。你說這榨油都是技術活,咱們榨油的東村那家,都十幾年了,有時還榨不好,他可倒好,膽真大,買回了個這,又給小愛找下事了。”媽媽說這話的時候一臉的嘆息和擔憂。
? ? ? 果不出所料,那一年,在安裝擺弄榨油機時,全叔不小心右手被正快速運轉的機器齊刷刷地削去四個手指,從此,全叔家榨油機的活真的就全部落在愛姨一個人身上了。那件事發生后,我就埋怨媽媽以后不能說不好的。全叔的哥哥有時會過來幫忙,和我同歲的全叔大兒子放學后也會搭把手。但機器有問題的時候,全叔就會出現在機房。有時我看到他們在機房查找問題,全叔、全叔的哥哥、愛姨和他們的大兒子全會在場,大家神情都很專注地找問題,不斷交流著擺弄機器。全叔說話時開始被一旁的愛姨時不時地懟一下,但全叔好像不在意了,也沒有像以前一樣對愛姨指手劃腳,呵斥指責,他只是很著急地默默擺弄機器。
? ? ? 全叔家的榨油機不間斷總出問題,不知是朋友騙了他,買回來的榨油機本來就有問題,還是他們技術上不過關,操作不當引起的。總使得出油率時高時低,時好時壞,但卻絲毫沒有影響來全叔家榨油的人。因為無論什么問題,大家都知道在全叔這也不會吃虧。愛姨他們在機房忙碌的時候,全叔就在家里陪著那些榨油的人。他會把家里的好東西全拿出來,有時是好煙,有時是酒,有時是一些像古董一樣的稀罕物讓大家欣賞,然后在享用和欣賞中聽全叔講一些奇聞趣事和笑話。有時我在全叔家院子里,就能聽到屋里不斷傳出嘈雜的說笑聲、嘻鬧聲,此起彼伏,笑聲暢快淋漓,不絕于耳。我進去時,總能看到屋里的沙發上,床上都坐著人,中間又額外加的幾個板凳也沒閑著。每一個人臉上都洋溢著輕松和快樂,在滿屋煙霧繚繞中,像極了小時候看的八仙過海里的神仙。和屋里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榨油房,里面機器嗡嗡的運作聲伴隨著愛姨他們忙碌的身影,他們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有倒麻子的,有接油的,有收油餅的,不停地倒騰著。有時需要交流時,必須跑到另一個人跟前用嘴貼在耳朵上大聲說,他們各自專注的根本看不到我的存在。
? ? ? 因為全叔的緣故,來榨油的雖然不少,但終歸機器還是沒賺了錢,因為全叔家里收藏的一點好東西全被拿出來奉獻了,不僅這樣,遇到一些厚臉皮的還帶走了一些。這些東西都是全叔在和別人做生意時別人沒錢頂賬頂回來的,要說也是他的血汗換來的,為這全叔沒少挨愛姨的罵。因為機器出油率不理想,有時根本就不收錢,白忙活了一陣不說,最遭糕的是出油率很低時,全叔就把自己家里的油給人家補上,以表虧欠。堅持了一年,我就看見全叔家的榨油機搬出了機房,被擱置在西南角的一個小棚下面,從此就像一堆廢鐵一樣被冷落了。
? ? ? 隨著全叔又組織起一個建筑隊的時候,我和全叔的大兒子小學就畢業了。他的大兒子和我同歲,但個子卻沒我高。他像極了愛姨的樣子,連笑也是,所以經常會被全叔劈頭蓋臉的呵斥,什么沒腦子,豬腦子,笨呀什么的字眼全都用遍了。我有時會想,為什么全叔對外面人那么客氣,對大兒子和自己的老婆卻這般苛刻。唯獨好一些的是對待小兒子,語氣和態度明顯嬌寵有加,大家都說小兒子像全叔,大兒子像愛姨,這一點我也不反對。
? ? ? 全叔的建筑隊里有十幾個人,都是我們村里的青壯勞動力,全叔自然而然當上了包工頭。那時候全叔依舊穿筆挺的中山裝,但每次見到他時,顏色就沒有那么深了,總有一層淡淡的石灰樣灰層浮在上面,讓衣服顯得越來越舊。全叔的臉和衣服一樣,雖然眼睛仍舊炯炯有神,充滿智慧,但鑲嵌在灰頭土臉上,不免也黯淡了很多。那時候全叔說的最多的就是縣里局里的領導,在當時電視基本沒有更別說普及的情況下,大家從他這里知道了些縣領導和局領導的情況,也很是新奇。全叔在建筑過程中認識了一些領導,有時一些人還會到他家里來找他,但一般來一次基本就不來第二次了。全叔的家是村里有名的零亂和邋遢,到處雜物亂放,地上桌上總是一層灰塵,經常是面板上放著未洗的碗筷和殘余剩飯。媽媽經常說,到了愛姨家看到堆放的碗筷著急地想幫她洗,地上堆放的東西有時會順手幫她放好。但沒人笑話和評判愛姨,因為家里地里的活全是愛姨一個人做,比起全村大都是夫妻或和父母一起做農活,愛姨一個人去完成已經很厲害,所以家里這樣,大家都能理解。零亂的家也使經常到她家串門聊天的人很自在,不拘謹,所以這個家容納了村里各層次的人。上到村干部、家族昌望的人,下到只能靠政府救濟的貧困五保戶,在這里就忘記了身份,不分彼此,只有輕松和大笑。但對于城里來的那些人,全叔家不是他們想象的樣子吧,所以就沒見過他們來第二次的。
? ? ? 命運真的很會捉弄人。人們都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夠多一些快樂,少一些痛苦;多些順利,少些挫折。但他卻總給人以更多的失落、痛苦和挫折。那年我初二第二學期,也是全叔建筑隊成立第三年的時候,突然就出事了,改變了全叔后半生的命運。那天全叔在建筑隊干活,一架總說被遺棄的梯子突然傾斜倒下,在梯子頂端的全叔整個人活生生地被甩了下來,送到醫院時,醫生立即成立了救治小組,先做了緊急處理。愛姨他們趕到的時候,醫生會診說最好的結果就是截肢,時間緊迫,愛姨大哭著簽下了字……
? ? ? 全叔的事像長了翅膀一樣在村里很快就傳開了,我們這個小村莊一下就炸開了鍋,因為全叔在村里的名望,那段時間他的出事讓村里上空籠罩著一種透不過氣的灰暗,每個人臉上好像因此也很沉重,大家再沒有那種開懷大笑的輕松和神仙般的神情自在。
? ? ? 大概是出事后二十多天的時候,全叔勉強可以回家了,因為他們再也承受不起醫院的費用。那天他坐在輪椅上被愛姨和大兒子推著進門。我不敢看,爸爸媽媽去幫忙時,我躲在我家大門口悄悄向那邊瞄。好好的一個人突然就成這樣了,我們都還難以接受,我心里難受到了極點。
? ? ? 愛姨在醫院照顧全叔的這段時間,媽媽和鄰居們還有全叔的哥嫂早已把家里打掃干凈,地里的活也一樣沒落下。等全叔回來的那一天,關系好的都趕過來了。屋子里大家各自忙碌著,說著不咸不淡的話,好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但每個人的心里卻是滿滿的沉重和悲痛,被生生地壓制著,凝結在了空氣中,厚重的讓人窒息。全叔的臉又瘦削灰暗了很多,相比起來,只有一雙眼睛仍能看到一些他以前的樣子,還是那樣深邃有神。收拾停當以后,大家沒有多留,就此散去,只剩下全叔的大哥沒有離開。
? ? ? 有時想想命運真是太會捉弄人,全叔如果堅持做下去,也許有一天他會過上錦衣玉食,走遍各地,結交很多朋友,風光無限的生活。但時間就在那一刻定格了,讓我們一下就看到了他未來的樣子。
? ? ? 愛姨更忙了,在她臉上也慢慢失去了她標志性的傻笑,如果說以前愛姨是大大咧咧的邋遢,那現在就是讓人心疼的窩囊,頭發有時好幾天都不洗,一綹綹扎滿頭。大兒子在全叔出事后就直接輟學回家了,小兒子倒是在家人的堅持下上到了初中畢業。
? ? ? 醫生給全叔判了兩到三年的生命期,像全叔這樣,吃喝拉撒全都不能自理,就是光生活這方面自己和別人也熬不下去。事實證明,醫生的判斷離譜的要命,那時我相信原來世界上真有奇跡。
? ? ? 度過了大概一個多月左右的平靜期,全叔家的人又開始慢慢多起來了,大家似乎不在意這件事了,或者就是接受了現實。全叔也一樣,見過世面,讀書破萬卷的他似乎比常人調整的更快,他又開始和大家海闊天空地談,很平靜,很隨意,但明顯地看出臉上的笑容少了暢快,笑的時候只是淡淡而過,再也看不到以前和大家無所顧忌的開懷大笑了。
? ? ? 開始的時候,全叔的輪椅邊掛了一個尿袋,全叔總是遮遮掩掩擋著,愛姨干會活就會跑到全叔跟前看看全叔,再看看掛尿袋的地方,看全叔不說話,就又出去忙活了,有時她會進來看好幾次。直到后來,愛姨當著大家的面就問了:“想尿嗎,我給你排一下尿,別憋壞了。”全叔先是一愣,繼而臉有些微紅,繼而又很聽話似的“嗯”了一下,從那以后,愛姨當著大家的面也不避諱就給全叔排尿,大家也慢慢地習慣了。
? ? ? 全叔坐在輪椅上和大家聊天,人走了一茬又來一撥,全叔始終坐在輪椅上。有時候他好像很累的樣子,身體扭動著,不說話,只聽大家聊天。有時候他就自顧自地看起了閑書,但這也不妨礙大家繼續聊天的熱情,只要有他在,聊天的激情不減。愛姨有時候會進來,問問全叔,“累嗎,累了給你抱到床上躺會兒。”開始全叔總說“不累”,后來竟也和排尿一樣乖乖地聽從了愛姨的話。家里坐著幾個大男人,當愛姨弱小的身軀把全叔從輪椅上抱起來到放床上時,大家都還是驚呆了,這后來也成了村里的一段佳話,這個不到一百斤的女人每天要抱起這個一百多斤的男人不知多少次。
? ? ? 全叔在摔下來以后,看書的時間就更多了,他什么書都看,只要是書好像沒有他不喜歡的。后來他也問人要書,大家知道他有這個喜好,家里的書也都會往全叔這邊拿些。那時候,我爸工廠發的的《政府書刊》、報紙等都被老爸拿回來送給全叔了。全叔這么愛讀書,但他的兩個兒子卻一點也不像他,兩人的成績在班里都是從后往前數的,最后都早早輟了學。但后來又想,一切都自有安排吧,如果孩子都學習非常好,考上學校的學費也許會成為他們家里又一個重大問題。
? ? ? 全叔家的生活越來越捉襟見肘了,那些年全叔也一直在和合作商打官司。全叔對法律程序也知道一些,加上他文采很好,起訴狀等一些材料都是他自己寫的,然后交給老婆和孩子去做。聽說當時和他合作的老板還是政府部門的一位工作人員,好幾個鄰居都見過他,他來過全叔家一次,當時那個熱情,因為他說的條件全叔都答應下來,讓他放心又省了不少,只能說起初合作得非常愉快。全叔摔下來以后,他開始也來過一兩次,送到醫院和家里的陸陸續續有兩萬塊錢,以后就不再提供了。聽全叔的律師朋友說,他這個根據所有的資料合同等,一次性至少可以獲得十幾萬的賠償,全叔在多次找他未果的情況下,才開始起訴,當時起訴書寫的要求賠償十三萬。大家都覺得這個官司能贏,拿到這個錢,全叔一家最起碼可以緩幾年。官司打到最后,到開庭時才知道敗局已定,全叔不僅沒拿到一分錢,還賠進去兩千多元的訴訟費等各種費用。原來,那位老板早在法院打通了關系,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這個結局。我們聽說后,都恨的咬牙切齒,全叔也為這事消沉了好一陣子。后來,在城里上班后,我還見過這個老板,他就住在我姑家的房后,我姑給我說時,我看到他們夫妻倆白胖的身體有些臃腫,兩個都是小眼睛瞇成一條縫,走路被身上贅肉拉扯的像企鵝一樣搖擺不定,連他們的兒子那肉垂的下巴都好像要掉下來似的。每次見到他們一家,想起全叔一家,我就禁不住的厭惡,他們讓全叔家陷入了只能靠村里救濟著過日子的境地。
? ? ? 等到我上初三的時候,因為準備中考,所以到全叔家和聽說全叔的事也越來越少,只知道全叔的大兒子現在很受村里人的贊賞,他基本上挑起了家里的所有重擔,為愛姨分擔很多,而且只要他在,愛姨不用再吃力地抱起全叔挪地方了。
? ? ? 那一年,在父母的要求下,我如愿考上了幼師。都說女孩子帶個小孩就不錯,穩穩當當的,但我卻相反的不太喜歡那種固定的模式,卻沒有力量去把自己人生的舵,沒有底氣與現實相抗衡,我還是邁向了幼師的大門。
? ? ? 從那以后,我和全叔見的最多的就是寒暑假了。每次回來看到全叔的精氣神越來越好,大家在他跟前又有了輕松愜意。第一年暑假他就著急讓我教他識樂譜,最主要的不是簡譜,而是五線譜,這是我到幼師才剛剛接觸的。記得那天我拿著學校的樂理書來到全叔家,書攤在桌子上,全叔指著書問我是幾分音符,他那被榨油機截去一半四指的右手全然的放在了書上,第一次這么近的完整地看到,心里一驚,在齊刷刷的手指前,竟不知道全叔到底指的是哪一個。我不想看那四個沒有指甲的粗短的像肉瘤一樣的指頭,但又沒辦法逃避開。直到后面很多年,我都一直在逃避他的右手。全叔認真地看著五線譜,他竟然能說出高音譜號和低音譜號,還開玩笑地說高音譜號長得很漂亮。全叔這個學生總能把我為難住,因為我也是初識五線譜,知道的很表淺。而全叔問的很多問題又都很專業,我根本解釋不了,而且我有時會覺得全叔的專業知識知道的甚至比我多。
? ? ? 后來第二年放假回來,到全叔家又看到了滿地滿床的廢舊報紙,紙上密密匝匝地寫滿了毛筆字,知道全叔又有了新的愛好。全叔筆耕不輟,他的鋼筆字和毛筆字最后寫的都是達到了讓我敬佩的境地。那一年,我也為自己置辦了文房四寶,開始了我的毛筆字書寫生涯。我跟全叔學會了抬腕,用手腕轉動帶動筆的力度寫字;學會了一個字的多種寫法;還認識了各書法名家,知道了他們字的不同風格和特色。也是那一年,不知不覺中已過了醫院給全叔判決的生命期。
? ? ? 記得最開心的是我上幼師最后一年的寒假。臨近春節時,全叔鼓勵我寫對聯,這個我想都不敢想。但全叔很堅定,說我的字可以了,還開導我別怕,有他在。于是我在全叔的鼓勵下準備了所需要的材料,全叔還特別強調要我用金粉寫,這樣可以遮些不完美的地方,因為他覺得用黑墨寫出來的更真實。要么我說全叔就是一個無所不知的百事通。他往金粉中兌了點汽油,這樣寫出來的字果然也不褪色了。他首先教我對聯紙的切割和折法,我寫的最多的是七字對聯,把頭和尾留出來后,中間進行七等分;全叔選好對聯內容后,對給我指導每個字的寫法,他會在廢紙上先寫出來運筆方法,然后讓我臨驀幾遍后再入手寫。什么字該小,什么字該大一些,哪些字粗一些,哪些細一些,一張紙中出現兩個一樣的字該如何變化……這些他都說的很細。這讓我覺我就是動動手罷了,其實整個對聯的靈魂都是集中在全叔那里的。我寫的對聯在全叔那里得到了認可,于是很快就在全村傳開了,沒有準備好對聯的都找我來寫,已買好的也后悔買的太早了。那個臘月,我開始忙忙碌碌地給別人寫對聯,第一次脫離了家里繁忙的新年準備,還時不時得到媽媽做好吃的犒勞,那是讓我最懷念和過得最美滋滋的寒假了。
? ? ? 后來畢業后,我工作分配到了城里,我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好不容易回一次家,因為趕時間也走的匆忙,顧不上和全叔見面。只聽媽媽偶爾說,全叔家的人越來越少了,因為他家的異味越來越重,時間長了,愛姨再勤快也收拾不過來,愛姨也松懈了,那是全叔出事第六年的時候。
? ? ? 工作第二年,我認識了我現在老公,我們結婚后,我很快懷上了孩子,那兩年就基本上沒再見過全叔。直到孩子快兩歲的時候,我帶寶寶回家,我很想帶孩子認識下我很崇敬的全叔,雖然她還很小,但我內心極度渴望。誰知,剛踏進全叔家的大門,當全叔微笑著轉動著輪椅的雙輪走向我們時,孩子一看見全叔,突然大哭,非要轉身走,怎么哄都哄不好,我也很尷尬,只好帶孩子離開。
? ? ? 從那以后,隨著孩子的長大,更不去全叔家,也不讓我去。有時擠點空想到全叔家坐一坐,怎耐孩子的糾纏,我也只好作罷。每次回家都有這個期望,每次都落空,到后來再給媽媽說的時候,她也只是說:“不去就不去了,現在大家也都基本上不去他家了,他家的味道實在是太大了,尤其是尿騷味,嗆得人張不開嘴。門口關系好的鄰居也是好長時間過去坐一會就走了”。所以,我結婚后就基本上再也沒去過全叔家,那十多年的歲月,我一直帶著一塊沉重的石頭回娘家,又帶著愧疚和逃避離開。每次回家能聽到他還活著,我都覺得是一種神奇。那是一種怎樣的煎熬和堅持,我不敢想象。
? ? ? 全叔離開的時候他的大孫女已上了小學,小孫女剛剛兩歲多,全叔也算是享受了兒孫滿堂的快樂,那一年他58歲,整整比醫生判決的多活出了16年。
? ? ? 快離開的幾年,家里也算是安穩而又幸福,大兒子和他們住在一起,大兒子的能干和懂事是全村出了名的。白天在工廠打工,下班回到家,就開著拉糞車到各家各戶拉糞。這個活雖然又臟又累,好多人都不做,但是卻不少掙錢。聽媽媽說,到村民家里把廁所糞缸里的糞掏出來拉走,村民要給他三十元的清理費,然后把這些糞再賣給菜農,還要再收取二十到三十元,所以一車糞他便可以兩頭賺錢。有時下班回家早他可以拉兩車糞,這樣就可以賺一百元了,這還讓很多人羨慕呢。有時回家看到他大兒子在門口站著,路過的人開玩笑地說:“今天不拉糞了呀。”他就露出像愛姨一樣的傻笑回應:“還能不讓我歇歇嘍!”媽媽說因為他能吃苦脾氣好,所以村里人都找他拉,有時候還排隊呢!這個讓全叔從小罵大的兒子,通過自己的努力還讓全叔住上了幾年的新房,也算是全叔的福氣了。那個被全叔寵壞的小兒子在村里另一處住,每次穿的像全叔以前一樣干凈筆挺,他來家里只是轉轉,不多呆就走了。
? ? ? 聽說愛姨那幾年也輕松了很多。能干的大兒子和兒媳撐起了家,她就退居二線幫他們帶孩子,閑暇時還和鄰居們玩玩撲克,慢慢又露出了傻傻的笑。
? ? ? 媽媽給我說全叔走了的時候,難過中也很是平靜,按他們的話說就是終于不用再受罪了,全叔這十幾年,光輪椅就坐壞了三個。但媽媽說全叔走了,他們這個家的魂也沒了。因為全叔雖然什么都不能做,但家里這些年所有的事情都是全叔在后面謀劃,一步一步讓日子好起來。這讓我想起了全叔給我謀劃寫對聯的時候,也是我對聯中的魂。
? ? ? 村里人都說,如果全叔那些年不那樣折騰,也不會受傷;又說如果不受傷,全叔折騰的也許還沒現在過的好呢。說什么的都有,不可一概而論。但無論怎樣,他永遠是那個全叔。他給村里人留下了很多回憶,給和我一樣的很多人帶來了豐富的精食糧,給家人帶來了磨難,但又趨于美好的生活。
? ? ? 還是有些負重,十多年沒看全叔,只能任由時間化解心中的愧疚和悲痛,祈禱全叔能諒解,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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