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馳的最新電影《美人魚》有著意味深長的結局。鄧超飾演的劉軒接受了海洋生物學者(吳亦凡)的一次采訪:劉軒成為了一位環保/保護瀕危物種主義者,他將所有的財產都投入到保護環境/瀕危物種當中;劉軒與美人魚珊珊也成為了夫妻,他們在海洋中自由地共舞,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不得不說,這樣一個結局是令人愉悅的。觀眾可以在這種結局下滿意地走出電影院。電影散場,人魚共舞帶來的環保/保護物種的教育意義于是乎,不知不覺地流入了每位觀者的心田。
然而,這樣的結局同時給觀眾帶來了諸如以下幾個問題的困惑。
1,除劉軒之外的其他人,如若蘭(張雨綺),徐克扮演的大佬,結局又是怎樣的呢,他們是否受到了應有的道德和法律上的審判?
2,電影之前營造的世界,是否仍存在著,如利用聲吶等破壞環境的行為?
3,拜金主義之風是否仍繼續橫行?
結局所帶來的困惑
周星馳對上述問題都采取了回避、缺席的策略。他的做法是,利用一個夢幻的,虛假的,卻異常美好的新環境代替之前營造的,黑暗的,罪惡的,極度物質主義的世界,并利用新環境訴說了剝離之前語境的劉軒的圓滿故事。
這種結局的書寫其實很不同于周星馳以往的電影。例如,在《功夫》和《長江七號》中,即使結局有些夢幻,主角們的故事在之前電影營造的世界中都有了圓滿的結束。無論是阿星戰勝火云邪神,消滅斧頭幫,拯救包租公包租婆,還是爸爸被七仔用生命救活,幸福地和小狄生活在一起,周星馳以往電影的結局書寫是完整意義上的終結敘事。然后才是在之前敘事終結的基礎上突出重生的意義,將敘事延續到另一個童話的開始?!豆Ψ颉分械陌⑿呛蛦“兔米罱K一起開店賣回憶里的棒棒糖,乞丐向其他小孩兜售武林秘籍,《長江七號》中,更多七仔的出現,均為充滿了無限童真、生命萌芽希望的新童話的開始。
但《美人魚》結局的意味深長在于,它之前的敘事似乎是沒有被終結的,另一個童話的開始不是建立在之前敘事終結的基礎上的,而是建立在一個完全另起爐灶的新環境上的。因為,之前的敘事并不是終結的,而是戛然而止的。
為什么在《美人魚》中之前的敘事會戛然而止呢?而不是像周星馳以往的敘事那樣被終結呢?
原因是,在《美人魚》中,之前的敘事其實是非?,F實主義的,那種與現實社會結合的程度大大超過了周星馳以往導演的所有電影的程度。我們在電影中可以看到特別點明的,有著某種情感訴求的,粵A 99999的大陸車牌特寫,兩名身著大陸公安制服的愚笨的警察,以及一系列與現實社會緊密聯系的情節,如超級城市堵車、拜金女、官商勾結炒地等等。那些對當下中國大陸的書寫雖帶有幾分夸張,但卻因為情節、道具的明確指涉顯得非常具有批判性的現實感。
很顯然,這種與現實社會緊密結合的,電影中的現實主義是絕對不會被輕易終結的。它的結局是,在隱秘,缺席中得以延續,就像我們社會也在延續一樣。因此,那個戛然而止不是對之前電影中的現實的審判,而是停頓,是介質,是進入新環境的標志。
這種處理方式很像賈樟柯2015年的新作《山河故人》。在《山》中,2014年的敘事終結于濤(趙濤)送兒子回上海。之后的,2025年的中國社會,濤(趙濤)在2014-2025年之間的命運,以及其他人物,如梁子(梁景東)全都在2025年的敘事中缺席。
《美人魚》和《山河故人》一樣,最后的故事似乎發生在一個完全不同于之前電影中營造的世界,即,此刻的,中國大陸的,現實世界,它們存在于一個另起爐灶的,未知的,如夢般的新環境中。
一個問題就此產生了。是否可以說,之前電影營造的世界中,罪惡(破壞環境、殺死物種、階級歧視、拜金主義)依舊存在并延續著,我們現實世界的問題也終將不能解決?
保護環境/瀕危物種與人類中心主義
從結局所展現的,保護環境/物種的角度,這個看似正能量的主題,我想,其實是“虛幻”的,脫離人類中心主義存在的。這一點,在《美人魚》的開始部分已經有了一定的說明。
在那個奇怪游客游覽奇怪博物館的場景中,周星馳對于物種保護問題通過蹩腳的喜劇橋段明確的表達了觀點。一,人類正在標本化物種。二,人類正在人類化物種。第一個觀點其實很容易理解,我們現實社會正在進行著這種方式的物種保護。無論是活的物種(動物園化、生態公園化),還是死的物種(博物館化)其實都是標本化的物種。第二個觀點是第一個觀點的核心問題。在電影中,我們可以看到,無論是被壁虎標本替代的恐龍標本,還是被狗替代的珍惜老虎物種,以及被蝙蝠俠替代的蝙蝠標本,一切標本化的物種其實都是人類化的物種。所有被標本化的物種全都夸張的,按照人類的喜好去變換了形態,去取悅于人類的認知和審美。
這其實是人類中心主義視野下的保護環境/瀕危物種,即我們按人類的需求和認知去行動。保護環境/瀕危物種如果在這種視野下只能是終生片面的,消極的。在人類中心主義下,人類是地球的王者,大多數人類不是為了維護地球生態而去保護環境,他們是為了自己不被環境惡化帶來的災難殺死而去保護環境。同理,人們不是為了維護地球物種的自然選擇而去保護瀕危物種,他們是為了對非人類(除人類以外的其他物種)殖民(展覽和標本化物種就是人類對非人類殖民的表現)而去保護瀕危物種。
在大多數以人類中心主義作為視野的保護環境/物種的電影中,我們看到的往往是,人類破壞環境,殺死物種后所經受的審判。有的是,自然對人類的報復,如艾默里奇的《后天》,也有的是,人類由于憐憫心爆棚所帶來自我審判,如紀錄片《海豚灣》。但是,像周星馳這部《美人魚》一般的,劇中的人類并沒有因為破壞環境,消滅物種而被審判,電影外的觀眾卻去自我審判的電影是極少見的。因為它想表達的保護環境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非人類中心主義視野下的。
《美人魚》的最后一個鏡頭其實就展現了劉軒拋開人類中心主義的思維,真正的與環境、自然、其他物種(諷刺的是,美人魚本身就是人類中心主義的產物)共存的場景。但很明顯,那個鏡頭在人類中心主義視野下,是夢幻的,浪漫的,童話般的,也是遠離現實感的。
相對的,在那個隱秘的,缺席的,有現實感的,之前電影營造的世界中,保護環境/物種在拋開人類中心主義的視野下,其實也是空談。就像我們現實世界中的保護環境/物種永遠糾纏著人類中心主義,而無法擺脫人類視野一樣。
從保護環境/物種的主題建構來說,在《美人魚》中,我看到的是一種“空”和“虛幻”。那種“空”和“虛幻”在結局中的新環境里被放大了,并告知處在人類中心主義下的我們,那就是“空”和“虛幻”。而在電影的現實主義中,也同樣存在著那份空和虛幻。它與新環境中的不同在于,它其實是一種無力感。那份無力感不僅僅表現在環保/保護物種的主題下,人的命運、社會的風氣均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展現。
僵硬的現實主義與“空”和“虛幻”的新環境(結局)
對于《美人魚》中的人的命運,我看到的是,永恒的,無法改變的僵硬。我想,改變僵硬的方法只有一個,那就是,像劉軒一樣進入“空”與“虛幻”的新環境中。
電影中,從若蘭(張雨綺)對待珊珊、劉軒的態度可以得知,若蘭所代表的一類人,有著僵硬的永恒歧視。在一些觀眾認為很無聊的,眾大佬開會的場景中,我們看到,開著法拉利的若蘭是大佬(徐克)欽定的接班人。而大佬(徐克)則是乘坐比法拉利高出一個檔次的紅旗轎車的永恒權力。若蘭與大佬(徐克)的權力交接是具有現實諷刺意義的,他們是不是姓趙我不得而知,但那份永恒權力將會永遠的站在新生權力的背后(如劉軒),永遠地操縱著,欺騙著他們眼里的低賤的階級。
《美人魚》中的社會風氣也是僵硬的。除了那個被周星馳故意留出口子的摩托車少女,其余的人類均展現出拜金的特質。拜金其實并沒有錯,有些拜金者是新生權力下的不太壞的拜金者,如劉軒,他的僵硬程度顯然是不強的,終會被真情感化;也有些拜金者是怪誕的拜金者,如送劉軒火箭器的大佬,他的僵硬也是有些人情的點綴;最壞的拜金者是擁有永恒權力的拜金者,如若蘭和徐克扮演的大佬,在電影中,他們會像擁有權力、財富一樣,永恒地僵硬地拜金,永無進入“空”與“虛幻”的夢幻新環境中的可能。
可以說,《美人魚》是非常二元主義的電影,整體地看,它可以清晰地分為兩部分。一部分就是前面的,充滿批判性現實主義的世界,另一部分就是那個短暫結局的新環境。它們之間的介質是如此的清晰,以至于我們能明確看出兩個部分的不同。在現實主義的世界里,人類中心主義是最根本的思維。電影中展現的,人類社會的諸多問題,如環境問題,階級歧視,拜金主義云云均是那個思維的衍生。然而,結局里的新環境又是什么呢?我以我人類中心主義的視角,看到的是“空”,是“虛幻”,是擺脫人類、凡間、社會的美好。
那個新環境就是傳說中的,佛家的極樂世界。周星馳其實又拍了一部有關佛學的電影,一部光怪陸離的,沒有佛出現的佛學電影。
一部佛家的,度人的電影
一個有趣的細節也許可以驗證我對那個新環境就是極樂世界的猜測。
佛經上說,極樂世界清凈無染,沒有三惡道,往生過去都化成男身,沒有女人,也就沒有男女和合。
那個幻想中的美人魚是沒有男女之分的,從生理性別來說,電影沒有明確展示他們的性器官。更有趣的,根據美人魚部落的那位老婆婆所說,400年前的明朝,一位姓鄭的人類與美人魚部落有過不解之緣。按照時間推算,那位鄭姓人類就是三保太監鄭和,他與美人魚的交集其實暗示了美人魚是如三保太監般沒有性力的。這樣看來,劉軒與珊珊也就不可能有性事。
幾乎所有處在人類中心主義的觀影者認為的,劉軒與珊珊之間產生了愛情。但如果放在極樂世界里,愛情變成了樂,也變成了團圓。
同樣的,我們受到洗禮和說教的那個保護環境/瀕危物種的主題,放進佛家道理中,就成為了,掃地恐傷螻蟻命,不殺生這種被我們現代人稱之為非人類中心主義的保護環境/瀕危物種。
因此,在我看來,《美人魚》是一部奇特的電影。它可以被放進兩個不同的媒介去解讀,就如它在影像上展示出的,現實主義與夢幻的涇渭分明一樣,在不同的媒介,對《美人魚》的理解也是不同的。
更重要的,《美人魚》是一部度人的電影。它先扎根于我們此刻的社會,展示了被夸張了的現實世界中的罪惡,之后又短暫展示了傳說中的極樂世界,告訴我們什么是佛家的圓滿。難能可貴的是,《美人魚》沒有佛家的說教,只有娛樂,幻象。我們能否讀出它真正的教化意義,還是被眼前的幻覺所欺騙呢?
文by 泰倫斯與馬賽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