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兩碗羊肉湯,要蔥花。
路邊一群小花恣意盛開,北風吹起樹葉沙沙作響,一朵又一朵晚霞爬上黃昏的繽紛,幾個小學生背著書包排著隊,打著鬧,蹦啊跳啊往家走。
中間有一個是我,扎著兩條小辮子,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一路走,一路踢著石子兒,腳不安分,手也不安分。扯上兩根狗尾巴草,一根插自己腦門上,一根插前邊小姑娘腦門上。
小姑娘不樂意,轉過身,扯一把草往我身上丟,我再回丟,一來二去,對打升級成了群戰,一幫小孩跑著打成了一團,丟草變成了丟土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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酣戰正歡,胳膊忽然被人拽住,一只褐色的手,布滿老樹皮,指頭有些開裂,指尖發黃,扣在我雪白的棉襖上,分外突兀。
我不由一陣厭惡,急忙伸手去剝,口中嗚哩哇啦說著討厭,放開。抬頭卻是一愣,我爺爺,親爺爺。
爸爸兄弟姐妹四人,爺爺跟小兒子住一塊。少時離家老大回的爸爸帶著媽媽和我逢年過節才去看望爺爺,平時并不多見,因此對這個爺爺我是有幾分生疏的。
此時他拽著我的胳膊,笑盈盈看著我,我是頗有點疑惑的,撓撓頭皮,喊聲爺爺,不知道下一步要干嘛。
冷的吧,看臉都凍紅了,快進來,喝完羊湯再回家。
這才發現路邊不知何時多了個簡易木屋,粗糙的木頭架子,茅草制的頂棚,掛了個羊肉湯的牌牌,東北風里一下一下晃蕩著。
爺爺拉著我推開那扇吱呀破爛的木門,一股暖香撲鼻。兩張四方桌,幾條長腳凳,屋頂吊著一個燈泡,淡淡的灰白亮光覆蓋了整個店,姑且稱之為店吧。
爺爺要了兩碗羊肉湯,帶我坐下,看著我笑,半天不說話,好像有點害羞。我眨巴著眼睛看看他,再看看周圍,坐了三四個人,呼嚕呼嚕喝著湯,沒人說話。
扭回頭,爺爺還在看著我笑,依舊不說話,好尷尬,真是好尷尬。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準備主動開口,打破這迷之沉默,羊肉湯來了。
滿滿一大碗,熱氣撲面而來,趕緊伸手捧住碗,好暖和。小狗似得嗅啊嗅,好香,好香。
右手拿起調羹,又放下,望了眼爺爺,嘿嘿傻笑了下,順便咽了咽口水。
要不要蔥花?。?/p>
恩恩,點頭狀如雞啄米。
爺爺捏起一把蔥花幫我撒進碗里,奶白湯里霎時漾起一片青翠,數塊羊肉沉浮,貌似更香了。
要不要胡椒粉???
嗯嗯(第三聲),搖頭仿若觸電。
可以喝了嗎?終于忍不住問出口。
哈哈,喝吧喝吧,當心燙啊。
迫不及待舀起一勺送進嘴里,哎喲,我的舌頭,舌頭沒了。不是燙到了,是鮮到沒舌頭了。
沒有一點膻味,滿滿盡是羊肉的鮮香,夾雜蒜葉的清新,醇厚無膩,湯肥肉瘦,簡直好喝到沒朋友。
不出三分鐘,一碗羊肉湯見底,心不甘情不愿得拿手背擦著油油的嘴角,還依舊吧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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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和了嗎?還吃一碗不?
嘿嘿,不吃了,暖和了。
來,我吃不完,幫我分掉點。說著爺爺把自己還沒動過的那碗倒了半碗過來,又夾了幾塊羊肉進來。
沒有半分猶豫,端起碗又是咕嘟咕嘟幾大口湯,接著小心翼翼舀起羊肉塊,慢條斯理嚼著。
燉得爛爛的羊肉,幾乎入口即化,軟糯鮮嫩。這回舍不得三分鐘解決了,一小口肉,一小口湯,入喉再瞇起眼睛回味上幾秒,眉毛聳聳,真真羨煞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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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半羊肉湯下肚,肚腹暖暖,臉頰暖暖,吃飽喝足跟著爺爺慢慢走回家。
路燈打在爺爺頭上,昏黃的身影,灰白的發,拐棍一起一落輕輕扣著柏油路,發出細細的嗒嗒聲。
我踏著爺爺的影子,一步一步跟著,一二三四數著數,回想剛吃了幾塊羊肉,回家還要跟爸爸報告爺爺今天請我吃羊肉湯的。
一個剎車撞上了爺爺的背,微微佝僂,還算健實,棉襖好像有點薄。
爺爺到家了,小叔叔的家,我不愿意進去,爺爺也不喊我進去。揮了揮手,叫我趕緊回家去,慢些走,別摔著。
我又開始蹦啊跳啊,往家跑。遠遠好像聽著爺爺喊了一句,明天放學老地方。
于是,那個冬天的放學路上,我喝了無數碗羊肉湯,爺爺給買的羊肉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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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是真的嗎?爺爺請我喝過羊肉湯?
廢話,你喝了就忘啊。
可我真沒印象啊,好像幾乎沒跟爺爺同桌吃過幾頓飯吶。他去世那么早。
小學的事情你都不記得了?豬腦子啊。
為了證明自己不是豬腦子,我使勁想,使勁想,記憶里,是有那么一條長長的柏油路,路邊全是田。
有片田邊有個小木屋,茅草的頂,破爛的門,一塊“羊肉湯”的牌牌迎風晃,牌牌下站個老頭子,裹著老棉襖,拄著拐棍朝東邊望。
東邊一群放學娃,背著書包排著隊,挨個挨個把家回。扎兩小辮兒的女娃娃,一沖沖到木屋下,嘎嘣脆響一聲爺,樂呵攙著把門拉。
老板,兩碗羊肉湯,要蔥花。